“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好吗?”得到她的首肯后,塞德里克匆匆调头回去酒吧接直饮水。哈利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膝盖站直,看见那个在邮局门口路过了至少三遍的黑衣男巫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不对劲,这不对劲。她的心脏狂跳起来,背过身去对着陌生人,却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哈利扭头往邮局后面走,对方不依不饶追了上来,她只好继续大步往前走,速度越走越快,直到来到村子无人的外围。
“我有练过的。”她猛然停下,转过身去,“只是些女子防身术,但打你这种家伙足够了。”哈利仍感到虚弱,她强迫自己去对付。
“难以想象,”男人摘下兜帽,黑发散落在耳朵旁边,“见面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揍我。”
“西里斯!”她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赶紧四下张望附近有没有路人经过。然后,哈利才转回来好好端详面前的人。西里斯就站在那儿,对着她笑。这个笑容唤起了数月前的生动记忆,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哈利突然意识到这整整半年间,自己都在盼望这一刻。
西里斯的头发剪短了,干净又整齐,脸颊也丰满起来,他变得更像是波特夫妇婚礼照片上的那个年轻人。尽管因奔波劳碌显得憔悴、疲惫,可是面对她时,教父脸上闪着一种光芒,这使他几乎像个男孩子一样。“我经过附近发觉今天霍格莫德来了很多学生,就想碰碰运气,其实我没抱多大希望能够遇见你。”他说,“真要命,看到你在这儿,实在让人高兴——我们先找个没风的暖和地方坐下,好吗?不过,我认为你今天不该再喝酒了。”
西里斯重新带起兜帽,领着哈利去了海格常去的猪头酒吧。这家小酒吧的门口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木头招牌,上面画着一个被砍下来的野猪头,血迹渗透了包着它的白布。他们走近时,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嘎嘎作响。
他看出了她眼神中的迟疑。“在这里比较方便说话。把围巾和帽子裹紧点,哈利,这样更保险。”
哈利第一次走进这家店。与三把扫帚不同,猪头酒吧只有一间又小又暗的肮脏屋子,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羊膻味。窗玻璃上积着厚厚的污垢,光线几乎透不进来,粗糙的木头桌子上点着一些蜡烛头。第一眼望去她还以为地面是压实的泥地,可是踩在上面后才发现,原本那是石头铺的地面上积了几个世纪的污垢。环视了一圈里面零星坐着的人以后,她终于理解为什么西里斯会觉得这里方便说话了:在猪头酒吧里的客人们之间,似乎很流行把脸隐藏起来的时尚。
他们在一个角落坐下后,酒吧老板侧身从后门闪出来。他是个看上去脾气暴躁的老头,留着长长的灰发和胡子,个子又高又瘦。哈利隐约感觉似乎曾在哪儿见过他,却想不起来。西里斯点了一份三明治、一瓶白兰地给自己,一罐姜汁汽水给哈利。“抱歉,我必须得吃点东西。”他说。
哈利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你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西里斯没有作答。直到酒吧老板把吃的送上来又走开,他才开口道:“等一下再说,以防有人偷听。”午餐附赠的咖啡端上来时,西里斯低头瞄了一眼,似乎根本不想碰。之后,酒让他高兴起来——老板刚把酒瓶放到桌子上,西里斯就愉快地绷紧嘴唇,马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闭耳塞听。”他用魔杖朝他们所在卡座外的方向挥了挥,小声说道,”好了,这下就能放心了。“
“我很想念你。”等咒语布好,哈利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真的吗?”西里斯故意装作不相信的样子,“想我多久了?”
“你指随便想想?噢,那都是无预谋、纯属偶然的。比起默默等待,我更像是沉迷于理想化的想象——基于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打发时间而已。”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有时候我确实会突然想到你,想起你的事情,就一点点。”她说得太多了。
万幸,西里斯还是那副笑眯眯看着她的表情。“我说过什么话?”
“……比如说你不久就会回来,之类的。我一直期待你回来,我猜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会出现的。”哈利难堪地用易拉罐挡住自己的脸,“我想我猜对了。”
男人收敛笑容,兜帽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清楚眼下我仍然没法兑现向你承诺的东西,对吧?”西里斯望着她,眼里满含着关切,“过普通的生活,对于我,甚至对于你,短期来看都是不可能的……”
“喔,我明白了。”她说。
小时候,姨父姨母头一回在餐桌上谈起要一家去游园会,哈利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也在计划之中,可是她错得离谱。他们动身当天把她捎去费格太太家里,并命令哈利要“行为检点”时,她就这么说;后来到了霍格沃茨,斯内普总是找些例如她浪费了标准用量外的药材之类的蹩脚理由,罚哈利课后留下来打扫教室卫生时,她也这么说。每每到了这种时刻,哈利都会像现在这样窘迫地垂下眼睛,对自己并不理解的事情说这出这个软弱而顺从的短语。
“我明白了。”她又重复一遍,企图表明话中的真实性。究竟要长到多大,她才能不再对那些自己根本不明白的事情说“我明白了”呢?
他的教女坐在对面,用眼角泛红的双眼仰起脸来看他,似乎想告诉西里斯什么话,却不清楚该怎样表达。她像个犯了错后寻求爸爸原谅的小孩一样,手指紧紧抠住衣袖,看上去快哭了。如果哈利为这种事而哭,他知道她肯定会难为情,而那会使整件事情变得更糟。所以西里斯尽可能压低声音安慰她,告诉她自己懂得她的感受,然后开始回答哈利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
“在第一封信里,我告诉你我找到了一些门路,实际上那也就是我接下来打算去的地方——或者说,打算回去的地方。”他说,“我会回到布莱克家的住处。
“你要回去找你的父母?”哈利神色中流露出困惑,“你知不知道他们已经……”
“我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他在前不久才得知沃尔布加·布莱克早就于一九八五年逝世。查到这条消息的那一刻,西里斯的内心是难以置信的——他是真的觉得母亲会长生不老,只有让恐龙灭绝的东西才可能杀死这个老妖婆。除了表亲,布莱克家只剩下西里斯一个人,父亲和弟弟也都死了。说来好笑,过去的岁月里,他总是想着离开他们,这下却是他们全部离去,去到了西里斯想都没想过的远方。他还记得最后一回见到弟弟是因公事去霍格莫德。发现准毕业生雷古勒斯一个人坐在三把扫帚的一张桌前,西里斯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雷古勒斯并未指责哥哥的无礼,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你看上去气色不错。”他说。
“谢谢。你的脸色有点苍白——再过一个月要参加N.E.W.T.了,对不对?”
“是的,快考试了。”雷古勒斯点点头,“毕业后过得怎么样?”
“还算可以吧。”西里斯假装不经意间提到,“我加入了凤凰社。”
“喔,是这样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没。”弟弟在他面前总是这样克制又冷淡,“你有过怀疑吗?我不是单指凤凰社这一件事。”
“有啊,几乎每天都有。但生活不就是如此吗?”
雷古勒斯唇角牵出短促的冷笑,看起来像是脸上抽搐了一下。“说的对,毕竟这原本就是你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
“你指什么意思?”西里斯没懂。
“那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意思。”雷古勒斯突然发作。说接下来几句话时,他杯子里的啤酒洒到了衬衫上,空出来的那只手则攥成拳头,有节奏地在空中挥动,就像一个大庭广众之下愤慨激昂的演说家那样。“你一直觉得自己想做什么事就能做什么事——想说什么话就能说什么话——想摆脱什么人就能摆脱什么人——想离开什么地方就能离开什么地方!”
他明白弟弟在说什么了。“是她先驱逐我的。”
“我知道。”
“你知道?!既然你知道,那为什么我们之前要他妈的花这么多时间在毫无意义的冷战上?”
“因为对你来说遇到什么问题都他妈的没关系!你永远都会没事的。你总是有意做违逆爸爸妈妈的勾当,总是和你那些可笑的死党在一起,总是对许多事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总是让我觉得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也不可能比得上随便过活的你。”接着,因为需要一个响亮的声音来强调他的愤怒,雷古勒斯用力把酒杯砸向桌面,只是就连这也淹没人们热情高涨的谈话声中。
“……为什么你非要这样?”觉得有望和弟弟关系重回儿时也好,觉得可以相安无事地询问彼此的近况也好,原来都只是自己对过往逝去瞬间的追忆,而那些可以举证为真的日子早已永恒地消失了。“我以为我们只是在叙旧——作为两个许久没见的朋友。”
“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我们是兄弟,姓布莱克的兄弟。”雷古勒斯说,“找你那些格兰芬多朋友叙旧去。”
“西里斯?”她不知道教父神游去什么地方了。
“我说到哪里了?喔,对,我准备回布莱克家。”西里斯回过神来,“那是我父母的房子,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它在那儿。总之,布莱克家族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这所房子现在归我所有。在伏地魔和他的党羽最猖獗的时候,我父亲给屋子添加了许多魔法安全措施。在那里应该没人能够找到我。”
“所以说,你的父亲也曾经是反对伏地魔的一员吗?”
他的表情像是哈利刚刚讲了个天大的笑话。“不,不,当然不是。我父母疯狂地痴迷纯正血统,他们相信身为布莱克家的人,天生就是高贵的。你可以想象,哈利,他们认同伏地魔的那些主张——维护巫师血统的纯正,摆脱麻瓜出身的人,让纯血统的人掌握大权。在当时,他们并不是唯二这么想的人,许多人都认为伏地魔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是正确的。不过,发现伏地魔为了获得权势可以不择手段后,很多人都胆怯、退缩了,我的父母也一样。但我想,他们一定认为他们的小儿子一开始就加入其中,算得上一个勇敢的小英雄。”
“我不知道你还有兄弟。”哈利说,“可是,加入其中——你是说他加入了食死徒?”
“是啊,我的弟弟雷古勒斯,这个愚蠢的白痴。”
说完这句话,西里斯突兀地打住话头,低下头吃面前的午餐。沉默之中哈利觉得胃里堵得慌,明明吃的所有东西都在一刻钟之前被她吐干净了。接下来直到他们结了帐走出酒吧,西里斯都没再说一句话。然后,他把她拉到酒馆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听着,哈利,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巴克比克被我留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我得尽快赶回去。”
这回哈利是真的明白了。“你要走了。”
“在那之前,我们还没谈过你伤疤疼的事情。我听说邓布利多又起用了退休的疯汉眼,这意味着他领会到了某些预兆,尽管别人都还蒙在鼓里。答应我,如果伤疤再疼,直接去找邓布利多,知道了吗?”
她不情愿地点点头。“我答应你。”
“很好。”西里斯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容,他伸手把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希望布莱克家的藏书能告诉我你做的那些梦代表了什么……”
“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她问。
“我希望答案是很快,但我真的不能保证。保持警惕,哈利,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的平安。”他吻了她的鼻子,“我会再联系你的,保重。”他转身走开的时候,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只不过神情有些涣散。
哈利站在原地,等着西里斯回头看自己最后一眼。可是她只看到他瘦高的背影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第13章 一三
要与德思礼一家相安无事地生活,规章的第一条是别提任何问题。哈利记得自己问佩妮姨妈的第一个问题是,她额头上那道淡淡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在你父母被撞死的那场车祸中落下的。”姨妈这么说,“不许问问题,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哈利乖乖答道,尽管一点也没有明白。
小学一年级,她这才通过学校的交通安全讲座明白过来车祸的含义;后来,当读到《希伯来圣经》的第十八本的《约伯记》,哈利终于知道了“死”指的是什么。人的日子既然限定,他的月数在你那里,你也派定他的界限,使他不能越过,便求你转眼不看他,使他得歇息,直等他像雇工人完毕他的日子。约伯如此说道。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
原来爸爸妈妈是睡着了,所以才没有来找她。好吧,八岁的哈利想,如果要在别的亲戚来接她离开或干脆什么也没有之间选的话,那亲戚也行。躲在黑乎乎的碗柜里,她经常独自编排最初的会面,跟幻想中的亲戚说上好几个小时的话。哈利总是同时扮演两个身份,一半时间以陌生大人,一半时间以自己小声地问问题、回答问题。有些时候,一连几天那人都消失不见了,可能是因为哈利正构思些更吸引人的关于自己的内容好在见面时准备告诉他,也可能是因为她有了新的计划,要让对方带自己离开德思礼家后一起做。就这样过去了一段日子,哈利难为情地突然间意识到这只是自言自语,其实她内心早就清楚,她在世界上没有德思礼以外的亲戚了。接着那个人就真的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是在梦里。
哈利十四岁这一年,圣诞节即将来临前一个寒冷的周六的中午,事情这样发生了:学校猫头鹰送来一卷小纸条到斯莱特林长桌来给她,上面是校长细长的、圈圈套圈圈的字体——诚恳地希望你能在下午四点钟来到我的办公室,哈利,口令是椰子冰糕。
抬头往教师席望去,邓布利多教授正看着这个方向,朝她眨眼示意,于是四点钟离开图书馆后,哈利满腹疑惑地去了八楼校长办公室。看见螺旋楼梯顶端等待自己的老人,她在楼梯下停住脚步,问:“您为什么想见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