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于是很想和怀承商议一下,看看下次休班时,能否抽出空来去一趟。平常没什么要紧事等他,他倒是很守诺的,说了几时几刻回来,一般都能准时;偏偏今天着急找他,他就迟了!
饭桌上能吃的饭菜越来越少,全婶一顿饭吃下来,一半时间在抱怨政府的层层克扣和市价的疯涨。云澜最近不大看报了,报纸上除了粉饰太平,没什么可看的内容。有时更愿意坐在柜前的账桌边,替全叔誊录细账,顺便听听来往客人们的闲谈。他们说日本兵冲进村子里的暴行,说得叹息摇头,淌下热泪来;也说入夜,有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民间抵抗队伍,炸毁了日军的仓库,火光熊熊,他们亲见守卫的日本兵连滚带爬四散逃窜,简直大快人心。
这天一直到深夜,云澜都没听到怀承回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断断续续,时醒时睡,关心着外面的动静,始终没有。他一整夜没有回来。
她清早下楼去,茉莉请人替她带来的一双金缕梅的软缎拖鞋,她穿在脚上,踩过楼梯的声音,像芦花猫垫着脚走路,没什么声响。
才走下来,恰看见怀承穿着深色大衣从过道那头走近,大概是刚从后面回来。云澜便快走一步,想同他说什么,还没开口,被他站定一抬手,制止住。他眼神朝灶房方向望着,人悄悄贴近灶房的门框去。云澜不自觉的也屏住了呼吸,是要听壁脚么?她会意的、小心翼翼的跟着贴上去。只要是安全的偷听,她幼年在家时和三哥一起常干,略有经验,最好是能趴在门板上,若用铜管的话,效果最佳。
“就说二少爷上徐老板那儿商量来货去了,赶上封锁,耽搁了嘛,现在不是常有的事儿?聂小姐像是个心宽的人,不追究就算遮过去了。”全婶的声音,她弓着腰,在火上烧开水。
全叔听了直摇头,“你知道什么?我那天腰痛得睡不稳,出来找药酒,正好碰上二少爷半夜回来,还带着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谁?二少爷带野女人回家来了?”全婶扔下手里的水瓢,一脸肃穆的紧张,满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处。
“什么野女人!别胡说,二少爷哪能啊,”全叔嘴里叼着烟头,呜呜咽咽的低声断喝,狠狠吸了两口烟,满眼疑惑:“和二少爷一同回来的,还有聂小姐,而且,潦草得很,身上套着件大衣,上楼梯,我抬眼正看见她寝衣裤子的花边。你说,这是干什么去了?”
全婶听见没有野女人,似乎放心了不少,转回身去仍旧烧水,也沉思着,念叨:“把聂小姐也带出去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能是什么好事!”她回头来,朝全叔忧心道:“家里好好的,出去做什么,外头到处都是日本兵,撞上一两个可怎么好!你趁早跟二少爷说白了吧,我们装作不知道就是了,也好过他们出去犯险。”
“唉……”全叔一声长叹,为难的嘀咕着:“这,这怎么好开口?”
云澜没想到听的这出闲话,竟是自己的闲话,还是这么不可说的一套闲话。听到后面,耳垂都红透了。她没想到,旁人好意的关心和猜测,会酿出这么一段不着边际的故事来,该从哪里解释呢?她抬头来看向怀承,却见他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本是商量的眼神,转瞬换了恼恨的目光,把他牢牢盯着,意思便是质问:这时候,你怎么笑得出来?
他居然从容的在云澜目光里,抬手敲了敲灶房的门板,一切如常道:“全婶,早上吃什么?”像无数个过往的晨起一样。
云澜靠在门边死命的瞪他两眼,回身想悄悄逃走,等过了这一阵再出现,解不解释的话,再说吧,她想。
“云澜!”他猝不及防的回头扬声叫她,“全婶煮了面,来一起吃。”说着,向她的位置特地的招了招手,唯恐别人看不见她。
“哎呀,二少爷回……”全婶正端出面碗来,看见云澜慢慢走进来,马上机敏的改了口:“二少爷来了,快!聂小姐一起来,刚出锅的清汤面,趁热吃。”
云澜只好低垂着眼帘,坐到饭桌边上来,满脸的沉默躲在面碗腾起的白烟后面。听见对面的怀承故意问她:“怎么,不大开心的样子?是一早听见什么了吗?”
……你!云澜抬头拿圆亮的眼睛望着他,看他一派坦然。第一次觉得,他使起坏来,一点儿不比三哥差!此时她暗自想想,又摇头,三哥的手段拙劣,不及他!
第十七章 有意
好容易吃完这顿面红耳赤的早饭,他们从铺子正门出去。怀承边走边余光里追随着云澜的表情,她不说话,眉心也如常开阔,不像是在恼人的样子。
“茉莉托人带了信来,说去看过我三哥了,可惜没遇上他,”云澜还是在惦记这件事,她转头来和他商量:“过两天再休班的时候,我想去看看他,出了这么多事,我一直没见到过他。”
怀承点了点头,趁势朝她眉目深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嗯,不错,她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他想得很对,云澜不在意这些旁逸斜出的细枝末节,她从小长大的家里,人多眼杂,各色各样,横生出来的故事,多得大伯母房里的牌桌上几个通宵说不完。她要是心窄的人,早就活成林黛玉了。她心宽,像全婶说的。
医院里还是如常忙碌,世界再颠三倒四,做人的,生老病死谁也挡不住。
云澜过了正午,看见有小队日军士兵列队的从楼梯上走上来,为首的蓄须,长筒军靴踏过走廊的地板,发出整齐划一的“哒哒”声。她们躲在办公室里,谢医生透过门缝去看,“往楼上去了。”她报告说。
便有人猜测,是去院长室了。云澜也有耳闻,听说梁院长与这批日军的总医官曾经是同窗。最初沦陷那几天里,日军士兵狂欢般的丧心病狂的暴行,养和医院总能把进犯作乱的一拨拨士兵拒之门外,便也是因为这个关系。
快到下班时,云澜收整好器械,她习惯的站在二楼走廊里,看街道那头的人家,放眼能看到拐角处有一个不大的门脸,听谢医生她们说,从前是家卖花的铺子。每常过年前后,那家生意是出了名的好,卖极好的迎春花。可这时候,它关着门,门头上有两只白纸灯笼,在冷风里阴寒的打着转。就在停战协定签订的当晚,这家里闯进一群举枪的日本兵,当着店老板的面,把老板娘和他们十五岁的女儿拖上楼,一群牲畜挨个儿进去,又挨个儿下来。并没熬到第二天,当天凌晨,披头散发的母女俩先后从楼顶上跳了下来。花店老板亲自去敛了尸,乱世里,诸事俭省,街坊们也去看望他。只错眼不见的功夫,他在停灵的后堂里上了吊,一起去了。
谢医生说,那灵堂里还堆着没来得及撤去的迎春花,开得如火如荼,却终究再等不来新春了。
云澜望着那里发呆,想世道真艰难,活着真不易。战争真是万恶之源,可她站了许久,终于在心里不能遏制的想,也许战败才是万恶之源。
“云澜,”怀承知道她的习惯,特地走来这里找她,他有要紧事,向她问道:“你的工作证借我用一用。”
“哦,”云澜没问他要做什么,低头从口袋里拿了工作证给他。
怀承接过来,并没拿走,同她商议:“你跟我去一趟药房,我有一些药品要买,但我的配额用完了,得用你的,你随我去签字个字。”
他们医院里的规定,内部的工作人员每月有十分优惠的药品配给,只要是内部药品名录里有的,尽可以购买,但数量定额,用完为止。
看来怀承要买的数量不少。云澜点了点头:“好。”跟他一同往药房去,怀承边走边递来一张便笺,上面写了要买的药品名目及数量。
云澜忍不住多扫了一眼,以止血镇痛的药物为主。她没有多问,但在心里猜想,是给那位国际人士用的么?如果是,这个量是不是太多了些?或者,还有别的人要用……
这天怀承仍是先送云澜回铺子里,然后便要出门。云澜已经料想他今晚有事要忙,赶着伸手拉住他衣袖,“你等一等我,那件衣服,你一同带走,呃嗯……”她本想说,帮忙还回去,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他们处处要保密的,临时住了口。
怀承点头会意,“好,你上去拿。”
云澜快步的走上楼去,又匆匆下来把东西交给怀承,看他转身消失在人群里。等她再回身上楼时,听见全婶向全叔嘀咕:“二少爷怎么又出去了?怎么没同着聂小姐一起?”
“嗐!你懂什么?哪有白日里带着小姐出门的,自然是等夜深了才好带出门去。”全叔垂着头看账目,眼皮都没抬一下。
“哎呦,这个世道,出去多不方便,索性在家里,难道不好!你还是劝劝二少爷吧,这有什么的,就说徐家那个流里流气的大公子,女朋友交了多少个都数不清,弄大肚子的事儿不也不只一件。二少爷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更何况,还是……”
云澜听着,心里一声叹息,人言啊……她脚步没停的上楼回房去,全婶后面的话,她全没听清。全婶后面在说:“更何况,还是太太相准了的,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儿,早些晚些谁会计较呢!”
接着的几日里,云澜看着怀承这样连番的忙碌,有时在上班的路上,悄悄看他眼睛,他忽然一转头,她看得到他眼角的红血丝。
休班那天,怀承一早便出了门,云澜想去看一趟三哥,她坐在店堂里瞧着外面间或路过的日军小队,独自叹了口气,也许再等一等吧,等怀承不那么忙的时候。她一边在心里这样做着打算,一边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渺茫,看如今的形势,他只会越来越忙吧,她只是猜测,她同自己强调,她没有深究他到底在忙什么的意思。
好在过了晌午,没有等来怀承,倒是等来了茉莉的信,她托一位住在这附近的医生同僚带来,同时还带了一罐花生酱给云澜。云澜捧着信笺,才发现,里面有一张便条,是三哥写来的。原来茉莉又专程去了救助站一趟,见到了叔潮,把云澜托她带去的一些钱转交给他。叔潮感动得很,这时候,唯有这个不是亲妹妹的妹妹,还想着他,怕他缺钱,虽然现在物价飞涨得厉害,但这些钱当真的礼轻情意重。他立刻的找了纸笔来,写了几句肺腑的话,请茉莉代为转交。
三哥说:为兄一切都好,不必惦念,时局混乱,吾妹千万注意安全。既有本港同学愿意提供庇护,实在再好没有,进出务必与人同行,不可落单。待时局好转,为兄定会设法,来看望妹妹。珍重珍重。
云澜捏着三哥这张便条,仿佛听得到三哥说话的语调,难得这样一本正经的讲话,像二伯父每年春节年夜饭前的那段祝词,硬要引经据典,待说出来又显生疏。即便这样,却特别亲切。她低着头,露出一点笑容来。
晚饭前,云澜在饭厅的南墙边坐着,教小杏儿学加减法,全婶托了她好几回,她这天开始正式教她算学。先生倒是个认真的先生,学生却是无心向学的一只皮猴子。云澜才教了两组数字,小杏儿便说累了,变戏法似的左手与右手之间,变幻出一条五彩的花绳来。
“我们来翻花绳吧,我前日学了新花样。”小杏儿仰着脸,满眼的期待。
“额……花绳,”云澜迟疑着,鉴于上一回被翻花了眼的经历,谨慎道:“还是,下次再翻吧,咱们先把这个数字学会,好不好?”
“我会数数,能从一数到一百呢,”小杏儿撇了撇嘴,朝云澜面前的记事簿上扫了两眼,“可是这种换来换去的,算来有什么意思,不如拿羊拐骨堆的有趣。”
“算术是很有意思的,等你学会了,将来可以帮忙看账簿。”云澜循循善诱。
“我娘说,将来我是要嫁人的,嫁人之后照顾小娃娃,不用看账簿。”小杏儿言之凿凿。
“嫁人也是要嫁的,但读书识数,才能……”云澜想说,才能醒事明理。
“我爹说,读书是为了做官,我又不想做官,我很会照顾小娃娃,对过小山东家才生的小妹妹,我都去看过好多次了,还读书做什么!”小杏儿一张伶俐的小嘴,把一心想教她算学课的先生,抢白得无言以对。
所以怀承回来时,桌上刚摆上晚饭。他走进来,正看见云澜在看小杏儿剪纸,星星月亮,零散的铺了一桌子,最下面,似乎压着云澜的一本记事簿,是医院里统一发的那种。
他想,她是教学又失败了吧!这么想着,他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弯。本来今天发生的事,叫他有点不大痛快的。
他经过云澜和小杏儿的矮几,径直坐在饭桌边,微微偏头,专心的看她们。心里还在想着下午宗瑞专程跑到后堂里来找他,说的那件事。他吞吞吐吐又小心翼翼的坐在他面前:“怀承哥,你忙不忙?”
他在看田师傅备下的一份药品名录总表,缺什么、缺多少,他一一做着备注。抬头来,看见宗瑞敦厚的脸,他是田师傅的关门弟子,生得腼腆、话不多,其实和他是同年生的,但也没认真论过谁大谁小,反正他先开口称呼他“哥”,他就也点头答应着。
这时,他特地停下来,“不忙,你有什么事?说吧,是胡队长走前有什么交代么?”
“不是,不是胡大哥的事儿,”宗瑞摇着头,眼神也缥缈着,“是,是我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怀承搁下手里的笔,看他有点儿扭捏的不肯直说,只好鼓励他:“同我还有不好说的?是想跟师傅告假不好开口么?”
宗瑞左右看了看,脸颊上先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向怀承问道:“你那晚请来的女医生,还记得么?叫什么名字?”
他半个身子伏到桌面上来,神情紧张。
“女医生?”他忽然在心里拐了个弯儿,“是说聂医生么?怎么,有什么问题?”
“怀承哥,听说她是你同学,我想问问,她,她那个,”宗瑞又开始支吾,“她有没有男朋友?”
“什么?”怀承以为自己没听清,追问了一句,其实他听清了,宗瑞是问云澜有没有男朋友,他问这个干什么?
他这一句追问,把宗瑞的勇气吓退了一半,他一手攥紧了另一手的食指,用力捻了捻,坚韧道:“就是,如果她没有男朋友,我想正式认识她。怀承哥,我觉得,我喜欢她。”
“什么?”怀承真怀疑自己的耳朵,也怀疑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面色总是苍白的宗瑞么?此时他涨红了脸,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生动。他忍不住反问他:“你只见过云澜一次吧,你怎么确定就喜欢上她了?”他甚至想说:宗瑞,喜欢一个人是很慎重的事,岂是扫过一眼,就能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