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怀承起身去了一趟绍普的书房,打电话到医院,替他和云澜一起告了假。出来时正碰到端了饭菜上来的伍姐,他们也是从前常见面的,每到逢年过节,或者绍普的大哥佟诚毅来港,伍姐总是被请来帮厨。
“肖少爷,老蔡叫我来,准备些热汤饭,你看,”她无论何时都喜滋滋,油光锃亮的圆脸,把手里的托盘亮给怀承看,一只枣红的汤盅冒着虚虚的热气,另有一组饭菜,都是新鲜可口的样子。想来,这里的情况,蔡伯是向她陈说过了,他看到托盘里预备了两碗米饭。
怀承客气的向她点了点头,伸手替她开了门。她跟着走进套间里来,等把饭菜在小圆桌上摆好,她好奇的向里间的大床上张望了一眼,也不避讳,直言的向怀承问道:“听说里头的姑娘受了伤,可要不要紧呢?”她向来高喉咙,此时已经算是压低了声音的,可在这屋里仍算是响亮。
怀承马上向卧房的门边走去,伸手要把房门关上,伍姐到底有些眼色,缩了缩脖子,努力的掩着口道:“哎呦,我把病人吵醒了吧?”
怀承刚想回她说,“不要紧”,他一整个上午,都在看护她,她已经退了热度,只是还在昏睡中。话还没说出口,听到里面微弱的声音,她在叫:“阿春……”
第二十一章 礼物
他警觉地像是听到了指令,立刻推门进去,两步便跨到她床边来。
她醒了,半睁着眼睛,似乎有点儿畏光,在找着谁,“阿春……”她气若游丝,
怀承回身伸长了手臂去拉拢窗边的白纱帘,替她遮着光。她眼神追着他的身影儿去,听到他俯身下来,叫她:“云澜。”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从梦里极远的地方传来。她努力地看清他的脸,是怀承……她喃喃的在心里念他的名字,像在她记忆里转了一圈,又落回到她心里。模糊的,隔在另一个故事里,那故事发生在昨晚,她想起来,她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被人压在桌面上扯开了上衣的领口。他的名字,仿佛开启了昨晚那一整件事的入口,云澜眼眶里涌进源源不断的泪水,她自己无知无觉,眼泪太多,眼眶里盛不下,又从眼角淌出来,滚滚的流进鸳鸯喜荷的白丝枕巾上。
他知道她缘由,想告诉她,都过去了,不要存在心里;想这世上为何没有抹去记忆的药水,怎么才能让她忘了这一段。“是想起家里人了么?”他伸手替她拭泪,故意的问她,想让她想到别的事上去。
她在梦里的那个街口站着,远远看到阿春来接她的身影,她嘴里惯常的念念叨叨,边走边说着什么,她越听越真,赶着向她跑过去,只怕光影一转,就会找不到她。
可她睁开眼睛,就出了那片梦境,她这时才想起,那真是一片好梦境,她情愿呆在里面。“阿春……我好像……”她想说,好像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又在说的这一刻明白过来,应当是在梦境里,阿春是不可能到香港来的。
怀承抬头向外间看了一眼,“伍姐,”他示意她进来。伍姐本就好奇,早就倚在门边上向里面张望。听到他叫,抬腿便跨进来,“哎,来了。”她嘴里答应着,正想看看这床上受伤的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姑娘醒了么?”伍姐扭着胖腰,挨到床边来。
她一开口,云澜便想去看她,她说话的声音简直和阿春一模一样。她从枕上想抬一抬头,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一皱眉。怀承伸手按住她肩头,“不要动,伤还没好。”他自己欠了欠身,把床边位置让出来,伍姐瞪着清亮的眼睛,朝云澜脸上再三的看着,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么位病歪歪的娇小姐,怎么伤了脖子?莫不是上了吊,没死成,让人救下来的?啧啧啧,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又调转视线,看了看俯身的怀承,哎呀,这不是一出现成的有情人儿私奔出逃的戏码么?戏台上常有的……她懂!伍姐赶着往虚空里伸了伸手,会意道:“哎呦,别动别动,小姐想什么吃?只管和我说,我才炖的红枣汤,温在那里,专为补血补气的。”她说着,兴头头的转身去端了来。
云澜望着她忙忙的背影,和阿春不一样的模样神情,性格却是不差多少。伍姐自顾自的端来了汤,本想坐在床沿上顺手揭开盖子来给云澜看,临时瞟了怀承一眼,又知趣的伸长了手臂,把汤盅搁在床头柜上。
她一套动作做完,垂着手立在一旁,便是要看怀承动手喂汤的意思。
云澜一边感受着伤口上不断传来的痛楚,一边后脑里混沌得像大风过境,打着旋,挥之不去的眩晕。怀承伸手来想扶她起身,靠在床头上,他眼神同她视线相接,她吃力的微微摇头,表示不想喝汤。
他便没有强求,但仍旧伸过手去,把另一侧的枕头挪过来,一手小心托着她后颈,替她垫高起来,低声道:“那就喝一点水,不能连水都不喝,发过热,很容易脱水。”他说着,从窗边的书桌上倒了一碗温开水。
云澜眼中,他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握着青花回文的匙柄,送到她唇边来。她无意识的抬起右手想自己接着汤匙。一伸手才发现,手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是啊,她想起来,那时,她慌乱里摸到一块茶壶的碎片,有锋利的刃口,薄削的利刃,能杀人!她仓促的想着,用力攥在手心里。
怀承低头,她抬起的右手停在半空,覆着伤口的纱布上透出一道刺目的血色,横在他眼底。他无声的把她手臂按回床边,仍旧举着汤匙喂她喝水,他自己没注意,他右手跟着颤了颤。
这天过了正午,怀承不得不要出去一趟,田师傅那里的几个枪伤病人,他不能扔下不管。临走前,他站在床边观察云澜的状况,她时睡时醒,醒的时候也不大肯说话。他想,还需要一些时间,也许等她伤口好一点,精神也能跟着复原一点。
他下楼时,特地往后厨房去找伍姐,没看见人。又绕到前厅来,见她正挽着一竹篮的菜蔬从外头进来,看见怀承,忙让到一边。
“伍姐,”怀承匆匆的走近,“我这里有要紧事,要出门一趟,可能会耽搁些时间,楼上……”他还没说完,被伍姐用力点着头打断了,她说:“我知道,上面那位小姐,我会照看她的,放心吧,怀承少爷。”她说着,又兀自嘀咕:“这么个受了伤的娇姑娘真是看着都叫人怪心疼……”
“呃嗯,”伍姐的热心肠,倒让怀承生出点儿措手不及的犹豫来,他迟疑了片刻,道:“她精神不大好,还在睡着,你略上去照应一下,防着她醒了,要什么。”
“哎,好好,你放心去吧!”伍姐满口答应着。
他们这里说着话,蔡伯走上台阶来,他备好了车,把车钥匙送进来,“怀承少爷,我们二少爷的车,检查过了,一应都好。”
“多谢蔡伯。”怀承接了钥匙,匆匆的出门去。半山别墅区,日光下的山道,沿途的车辆很少,日军也基本没有进犯,这大概是财富的光环,无论何时,都有与众不同的力量。
他这回悄悄带了一样东西在身上,是昨晚从铺子出来时,他特地跑回房间去取的。田师傅那里,丽惠的枪法最准,他在心里盘算着,只会开枪是不够的,这项要紧的技能,他想他必须得学会。
他于是便添了一件事,在村社里多停了些时候。日落时,赶上胡队长带着宗瑞回来,他们有几天没见面,“怀承,”老胡真的人如其名,胡子拉渣,站在怀承面前,像一堵厚实的墙,他乐呵呵的走来,拍了拍他肩头,“听说你要学射击,终于想通了?”
怀承听他这么说,只笑了笑,心中复杂的点了点头。老胡于是特别关心的把丽惠也叫到跟前来,细致的交代他们练习的步骤和方法,誓要把怀承培养得百步穿杨的劲头。
这么一讲,落日的余辉都敛尽了,堂屋里马上就上灯。怀承心里记挂着人,起身要回去,同老胡和丽惠道了别,两步跨上穿廊,往大门走去。“怀承哥!”有人从他身后追上来。
他边走边回头,实在赶时间,脚步没停,“宗瑞啊,有事么?明天再说吧,我耽搁得太久,要先回去。”他匆匆的说。
宗瑞腿脚更快,赶到他面前来,挡住他去路,“怀承哥,我托你个事儿,”他说着,把手里的牛皮纸包没头没脑的塞在他手里,定定的盯着道:“这个,你帮我送给聂小姐,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我路过绸缎庄,请老板娘挑的,说时下姑娘们最喜欢的式样。”他本来嘴笨,说这些话总时断续的,可被怀承的脚步逼得,连话都说的顺溜了,一口气说到底,从没有过的流畅。
送给云澜的!怀承来不及感叹宗瑞口才的突飞猛进,心里参半着说不清的意味,低头扫了一眼。“那天不是跟你说明了么?她有男朋友,你就别忙活了,怎么没听明白!”他一头说着一头怀疑自己当时是否说得太含蓄。
“丽惠说,有男朋友也不要紧,只要没有婚配,都是可以换的,还有机会。说也许她是家里做主,自己并不情愿呢!所以我想,还是送,送她……”宗瑞想说,赶着年下大节里,送礼物给她,让怀承的眼神注视着,不知怎么,前头的口齿伶俐也没了,仍旧磕巴起来。
“少听丽惠这些胡言乱语,她不是家里说定的,她是……”怀承断然的否定了丽惠的猜测,有一刻想解释什么,可最终没说下去,停在那儿。他脑海里是受了伤的云澜,苍白的面色躺在枕上,呼吸总是浅得几乎听不到,他常常要凑近了去确认,她只是睡着。
“云澜……聂小姐她不会换人的。”他认真道:“你还是别在她这里浪费时间了。”说着,把那包衣料仍旧放回宗瑞手里。错过身去,抬腿就走。
“哎,怀承哥,”宗瑞站在原地伸手想拉住他,没拉住,扬声问他:“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换人?万一呢!”
“没有万一!”他头也没回。
第二十二章 解药
他回程的路上,车开得极快,盘旋的山道他几乎没怎么减速,从前,他和绍普在这段山路上比过车,他胜。他和绍普,大约除了打枪,其他事项上,总是他赢的时候多。绍普一走,他着实少了一位可以切磋的挚友。
他这时风驰电掣的赶回绍普家来,他不知道,对有个人来说,是多么必要!
云澜是怀承走后不久醒的,怀承出门前特地拉拢了房里的半幅窗帘,怕她醒来时,夕照正射在眼睛上。所以房里半明半暗,她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看那片折射出来的炫目的光影。有轻微的开门声,云澜想,是怀承进来么?她吃力的微微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她甚至想告诉他,不必担心,她已经好多了。
然而来人不是怀承,伍姐特换了身簇新的蓝竹布罩衫,手上捏着一只做了一半的鞋面,伸着头悄声地走进来。
她满以为,这才上过吊的小姐还昏迷着,不想凑近来一看,正睁着乌油油的眼睛望着她。“哎呦,小姐醒了!”她慌忙的放下手里的活计,挨到床边来,“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吃什么?”她弓着腰,关切的询问着。
云澜不敢摇头,一动,脖子上的伤口就痛得厉害,她想,大概是因为创面很狭长的缘故。只好向她摇了摇手,看她亲热的坐在床沿上,还伸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
“怀承少爷有事出去了,嘱咐我上来照看照看的。”伍姐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仿佛声高了会吓坏了谁,她为自己的到来做着解释。
“伍姐……”云澜上午听到怀承这样称呼过她,记在了心里。她每次一开口,说话的声音总让她想起家里的阿春。阿春是从小带她的奶妈,她听着她的说话声长大,带着点儿宁波老家的口音。“伍姐,”她很想问一问她:“你是哪里人?”久不说话,发出的声音像晒干了的梧桐树叶,粗粝的跌在地上,她停了停。
伍姐赶紧起身倒了半碗水来,像怀承一样,喂云澜喝两口水,她一边说:“我家啊,是绍兴的,后来跟着主人家来的香港。我哦,二十几年没回去过了,你要是不问,我都快要想不起来,我是哪里人了!”她爽快的说着,不带一点儿感情。说完了,回过神来问:“小姐,你是哪里人?”
云澜喝过水,倒是精神了很多,她说:“我是上海人,但从前家里是宁波的,所以听见你说话的口音,总觉得,像……”
“哎呀,宁波离我们那里很近的,从前我们镇上常来的都是宁波人。”伍姐激动的接口道,来不及听完云澜的话,“怪道我一见你,心里就喜欢,原来我们是老乡喔,我说嘛,这里面肯定有缘故的。”
云澜听她这样爱说话,像按下开关的话匣子,停不下来了,只好费力的笑了笑,听她继续说着。
“小姐,你姓什么?是为了什么来的香港啊?上海多好啊,从前我们桥头的船工阿大,总说,夜里黄浦江边上的灯,比月亮还亮呢,”她看见云澜笑了,便觉得是小姐爱听的话,自己也跟着笑了,又赶着问:“黄浦江是在上海的吧?”
“是的,是上海的。”云澜也不敢点头,想着回答她的问题,缓慢的说:“我姓聂,是来香港读书的,一打仗,学校就停学了。”
“哦哦,聂小姐是哪间学校的?是港大的么?我们这里的二少爷,就是港大的,那说起来,兴许还认识他呢。”她搁下手里的茶碗,又去摸了摸床头柜上的汤盅,她前头才热过一趟,这时候还有些余温。
“我不是港大的。”云澜躺久了,也有些吃力,说话的气力不足,尝试着想坐起来,伍姐十分有力的搀她坐起身,拿软枕垫在她脑后。瞧着她脖子上的伤,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又觉得不好为她这处伤口多问什么,万一同她猜测的一样,叫人不好意思。
她极顺手的拿过汤盅来,又喂她喝汤,“聂小姐,尝尝我这汤,炖的火候够不够,看你喝不喝得惯?”
被她殷殷的目光望着,云澜不得不顺从的喝汤,一口接一口;一边喝,又一边在心里琢磨,这时若点头说好喝,那势必要被多灌两口;若说不好喝,就伤了伍姐的面子,人家这样热情。
正踌躇间,听到伍姐绕到新的话题上去,“那你同怀承少爷,是同学吧?是同班同学么?”
云澜异常清醒的趁着回答的空档,把她递来的汤匙向外推了推,严谨道:“我们是同学,但不同班的,他比我高几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