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不是,我是认真的,我上次和她说过话,”宗瑞急得一手撑在桌面上,“况且,她还穿过我的衣服,穿完了,还洗得又香又干净的还给我,这不是……不是相互喜欢的意思么?”
  “什么衣服?什么时候?”怀承马上严密的盯住宗瑞眼睛,他想,这是根本没有的事,云澜进出他一清二楚。
  “就是请她来的那天晚上,回程时,她大衣里面穿的,不就是我那件绒背心嚒,后来你还帮忙带回来,放在丽惠桌子上,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宗瑞分条缕析的说着:“倘使她并没有男朋友,我们同穿过一件衣裳,我很想正式……”
  “宗瑞!”怀承终于闹明白了这里面的缘故,他严肃的打断他:“衣裳的事,是个误会,我们都以为,那件衣裳是丽惠的,并不知道是你的,我想,如果云澜,”他脱口说出来,说完又改口:“我是说聂医生,如果知道,她是不会随意借陌生男人的衣服来穿的。所以这件事,也是你想多了。”
  “怎么能说是误会?”宗瑞不赞同,“这总也是缘分,师傅说,有缘千里来……”
  “没有缘分的事,只是拿错了而已。”怀承没了耐心,不肯听宗瑞说完。
  宗瑞被抢了话,一时接不上头绪,停了一会儿,倔强道:“她是不是没有男朋友?”
  怀承没想到,宗瑞对着只见过一面的姑娘,如此执着。他朝椅子深处坐了坐,严谨道:“宗瑞,当时为了找女医生,是专们挑定了,要在香港背景简单无复杂人际关系的人,你忘了是因为什么了吗?”
  宗瑞迟疑了片刻,“为了组织安全。”
  “既是如此,为了组织安全,你还是把这份心思放一放吧,减少暴露的可能性。”他断然的说。
  宗瑞不屈不挠:“那你当时不是和我师傅保证,聂医生是十分安全的么?”
  怀承一时疏忽,话说得漏了缝儿,叫宗瑞钻了空子,他语塞了片刻,自己调开视线转圜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就直说了吧,聂医生有男朋友,你不用多想了。”
 
 
第十八章 危情(上)
  他这时坐在饭桌前凝神,看见云澜伸手替小杏儿把面前的碎纸收拢收拢,又抬头瞟了一眼靠墙放着一只老座钟,时间走不准,总是慢出一刻钟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像那只老态龙钟的旧钟,慢了半拍。
  他这么想着,她忽然回头来,笑了一笑。那笑容,像生了根,停在他眼睛里,蔓延进他心底。
  临近旧历春节,香港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春节,街头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杀气,仿佛不能停留,停一下就要出事一般,狠狠的往前走。云澜在晚饭后,仍尝试着和怀承商议:“你哪天能抽出空来,我还是想,想年前去看望我三哥一趟。”她想也许这样的形势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三哥一直住在救助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也许见面可以一起想想别的办法,甚至,她自己,也在考虑,此时此地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不能长久的住在怀承家的铺子里。
  “哦,”怀承听她说完,心里很是抱歉,他不知道她深思的这些事,只觉得自己忙着胡队长那边的要紧事,把她想去看一次三哥的愿望撇下了。连忙补救:“那就下个礼拜二吧,我保证不出门,先陪你去看你三哥。”
  “嗯,谢谢。”她含笑点了点头,客气道。
  “谢什么!”他不知怎么,嘴角沉下来,问着她。
  把云澜问得迟滞了一秒,不该谢一声么?外面兵荒马乱的,能肯陪她出远门会友看望亲戚的,大概也只有他了。云澜眼睛里释放着疑惑的光,把他望着。
  他凑近了质问她:“除了我,还有人能陪你走一趟么?”
  他这么问,云澜似乎听出一点儿忿忿不平的声气儿来,她没太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含糊的摇了摇头,如实答道:“没了。”
  怀承见她摇头,满意的朝她回看了一眼,没再说话,起身走了。
  “二少爷怎么走了?我才泡了热茶来。”全婶端着茶盘搁在云澜面前,扭头望着怀承的背影。
  云澜也跟着她转头看了看,依旧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天天神出鬼没的,连说话也拐起弯儿来了,她一手搭在桌面声,在心里默默的想。
  可是还没到那个礼拜二,尚在礼拜一,怀承就告了一整天的假,没有按时到医院上班,只委托了一位经过药铺的同事接送云澜,当晚整夜未归。
  云澜那天在铺子门口张望,等他回来的身影,她从没这么眼巴巴的等过谁。小时候,母亲答应在她生日那天带她去法租界的市立动物园,听说那里新进了一只斑斓猛虎,她好奇得很,想去看看真老虎。那天从早饭开始,她就在等母亲说出发,中午前后,母亲出门会客,她想也许等她回来就可以去了,她也在聂家花园的大门口张望,等母亲回来的汽车声,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阿春来催了几回,叫她回去睡。那时也明明知道,动物园早就关门了,即使母亲此时回来,也是去不成的了,可她就是不肯走,那点执拗和失望,她现在想来,也觉得颇值得同情。
  她后来,就再没有这样执着过了。
  她看着映在铺子门板上夕阳,一点点越倾越斜,终于,换回一层蒙蒙的月光来。
  他应当是,有要紧的事在忙。她上楼时这样想。
  她想的没错,他手里是人命关天的事,他不能停。
  第三天傍晚,怀承仍旧没回来,云澜下班回来,在全叔的账桌边看账簿,顺便听几个来抓药的人闲聊,一人说:“昨晚斯蒂芬学院门口的事你听说了么?”
  “是那路联军鬼子被人挨个儿干掉,剜掉了眼珠,割掉了耳朵的事,你也听说了,那肯定是真的了,真痛快啊!”
  “当然是真的,我们那儿有人亲眼看见的,这还有假。”
  “哎,他们都说,是那时学院里被烧死的女人们化成厉鬼,报仇来了,你说是不是?”
  “哼哼,”头先这个人冷笑了两声,没附和,只暧昧的点头,过了半晌才说:“也许吧。”不再细说。
  云澜听到“斯蒂芬学院”的字眼,特别注意的听他们的交谈。是么?是她们来报仇了么?她忽然眼角发热,是谁替她们报了仇呢?
  怀承是那天入了夜才回来的,云澜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知道是他回来了,忍不住开门出来看他。等一开门,先吃了一惊,他忽然换了一整套的黑衣裳,和她对视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云澜这些日子积累的看诊经验里,他大概有几个通宵没睡了。
  他先开口,抱歉道:“太晚了,吵醒你!”喑哑的嗓音佐证着云澜的判断。
  云澜望着他,尚未反应过来,怀承先想起什么,解释道:“对不起,我有一件要紧事不能不先去处理,陪你去看三哥的事,只好推下个礼拜二了,你看好么?”
  “好。”云澜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他说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可凭直觉觉得,是同她母亲失约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是她自己的那点小事不能比的事情,是一定得同意的事情。
  她早起时轻手轻脚的下楼,依着他昨晚的情况,猜测他大概不能早起上班,做好了帮他告假的准备。可走到饭厅,迎面便看见他正站在窗边,注视着外面街道上的行人。
  “聂小姐来了,快来吃饭。”全婶如常张罗着,招呼云澜坐下。
  怀承回头来,他走近也如常坐在云澜对面。
  “你精神还好么?”云澜低声的问他。
  他微微点了点头,“好的,没什么。”等回答过,又抬头来看她。他忽然反思,这是在关心他的话!嗯,是从没听过的好听的话。
  他们这天出门前,全婶追出来叮嘱:“二少爷,马上过年了,晚上回来,请二少爷写春联,别忘了。”
  “好,晚上我不出去。”怀承回头来,答应着。
  他边走边问云澜:“你字写得好么?你若写得好,便你来写。”
  云澜想起,她们自己家里每年都是大伯父亲自写,是当家人独一份的体面,别人不能逾越了去的。所以摇头道:“我写得不好,难登大雅之堂。”
  “没有什么大雅之堂,不过是家里的铺子而已。”他含笑的说。
  云澜跟着笑了笑,没说话,她其实在家时,小辈里数她写字最好。
  傍晚回来时,他们特地拐去了一趟清风斋,本来想买一点金墨,可惜短缺得什么都没有,只买到两支粗毫回来。
  所以两人走路回来,经过街口,看到一辆日本军车停在路边,也是常有的事,这附近有家从前不大知名的酒社,沦陷后,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军人钟爱的小酒馆,不分昼夜的亮着灯,连门脸也换成了日式的,整条街的生意,合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家的好,可街坊们从没人眼羡它。
  云澜跟在怀承身旁,两人并肩跨进药铺的门槛。他们一进去,就发现了柜台前站着的一名日本军官,云澜其实看不懂日本军服上的军衔,只因为这人腰间挎着一把不短的军刀,右手始终握在上面。是身份的象征么,她警觉的想。
  他们本想转身上楼去,怀承着意的退在云澜身后,他一直担心,她虽然换了男装,也还是脱不掉的女孩儿气。他的担忧真的很必要。
  “聂小姐!”小杏儿忽然从柜台里钻出来,放声的叫她:“我娘给我找了红纸来,你看。”她扬手,拿着一叠大红的粗纸,朝云澜跑来。
  怀承不知为何,心里猛地一惊,马上拿眼神制止住她,小杏儿也似乎接收到什么,停在半途,离云澜一步远的地方,疑惑的朝她望着。
  空气凝住了一秒,一同看向云澜的还有铺子里零星的几位客人,并那位日本军官,他扭过身来,朝门边站着的云澜用力的扫描了一番,走了过来,身旁跟着个身量同他一样短小的中年男人,瘦而精干的样子,两只眼睛飘忽不定的转着圈。
  “女人?!”这日本军官,会说简单的蹩脚的中文,他伸着脖颈,像觅食的某种动物,发现了目标。
  “乔装的,漂亮女人!”那短小的中年男人附和着跟来,眼睛里闪过兴味的光,接着用日语说了什么。
  看来,他是个翻译。云澜不自觉地朝怀承背后挪了一点,怀承伸手自背后攥住她手腕。
  他第一次觉得,她手腕这么细,他满手的用力的握着,却觉得怎么也握不紧。
  日本军官三两步,走到怀承面前,向他厉声说了一句什么,怀承没动,“让你滚开!”翻译狐假虎威道。
  云澜看不到怀承的眼睛,只觉得他抓着她的手越收越紧,他手心里出了汗。
  “呼”的一声,那人抽出了军刀,云澜本能的靠到怀承背后去,另一只手握上怀承背后的这只手。
  “让开!”翻译抬起下巴断喝,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乌亮的手枪来。
  怀承仍旧没动,那军刀的尖刃抵在他胸前。
  店里的人骤然静止,呆愣的望着他们这里。忽然全叔走了出来,“长官,长官,好说好说,先进来喝茶,喝茶。”他弓着腰,干涩的招呼着,近前来。想站在日本人面前,却被那翻译推了一把,倒退了一步。
  “爹!”小杏儿以为他要摔倒,伸手要扶他。
  众人同时朝他们看了一眼。那日本军官向翻译歪头说了什么,他跟着扬声道:“隆木先生说,请小姐自己走出来,他请你到前面的居酒屋喝一杯。”
  仍旧静谧的,满店堂里毫无声息。
 
 
第十九章 危情(下)
  隆木的耐心像他的身高一样短,只停了一分钟,他大骂了一声,反手把那把白亮的军刀划上了小杏儿的脖颈。
  “啊——,娘——”孩子吓得尖利的惊叫,本能的看向自己的娘。
  全婶扑出来要拉开小杏儿,被那举枪的翻译一脚踹开。
  “别别别,长官,她只是个孩子,她……”全叔抖得话不成话,连腿都软了。
  隆木露出凶相,快速的说了一长段日语,两手把着刀柄,朝旁边虚掩的小客室扫了一眼。
  “隆木先生说,小姐既然不肯赏光,那只好就在这儿了。叫你自己走进那间房里去,不然先弄死这个小孩儿!”
  他说完,隆木把刀刃用力推了一推,孩子的哭喊声立刻擦破每个人的耳膜。
  云澜不记得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她自己并不知道,她被怀承握住的手是发着抖的,似乎人若是全身都在颤抖,手抖这件事,也就不明显了。
  也许,那时怀承也并没发觉。他只觉得,云澜挣脱了他,他迅速的转头来,甚至以为是错觉。然而,她真的走出去两步。他听见她说:“放开那孩子。”他耳鸣的嗡嗡声不断,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
  其实不是他听不清,是她说的话,嗓音也是发颤的,是努力过后用力说出的,她自己听着也不真。可那时,许多双眼睛盯着她,她不能躲着不动。
  日本军官见她走出来,脸上浮起一层得意的颜色,一挥手,转换了刀刃的方向,架在云澜颈边。
  他押犯人一般走近前,挨到云澜身后来。
  “云澜!”怀承在这一刻,还是伸手想拉住她手臂,被隆木警觉的一偏身,挡住了;他同时手上使力压住刀刃。
  云澜觉得脖颈上骤然一凉,冰寒里掺着尖利的疼痛感,迅捷的传进神经。她异常清醒起来,是刀锋嵌进皮肉里的感觉。
  怀承要去拉住她的手,停在她衣袖前一寸远。他眼中看到她颈间源源不断沁出的鲜血,很快洇透了浅色衬衫的衣领,仍在不断向下蔓延,像一副流动的施了咒的画儿,映进他眼底。
  他这样望着她,她淌着血,被押进客室里去。他攥紧的手指,直抵进掌心,手背的皮肉快要爆开。
  隆木一手握着刀柄,进了客室,反手拉了一把那扇裂了缝的木门,其实门锁坏了好几个月,“砰”的一声响过,那木门又错开了缝,无数道目光从那道缝儿里射进来。
  客室很小,简陋,唯有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一套粗瓷茶具,连条凳也只有两张。云澜被桌子挡住去路,尚未停下,被隆木扯着手臂扭过身来,顺势的拉扯下她外衣,同时一手推了推刀刃,云澜痛得不得不偏了偏头,却忽然迎来一刻平静。她起初一直不敢抬眼正视这个人,这时敢和他对视,圆鼻子圆眼睛,整张脸都是又圆又扁的,像没长开的小孩,停在了十几岁的样子。要记住这个长相,永远记住……她在心里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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