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朝她胸前示意的扫了扫,云澜没动;他逼近来上手胡乱的揪了一把,扯开了两粒领口的衣扣,叫她自己脱掉衣服,她仍旧没动。
外面站着的人,矮个儿的翻译不知何时转到怀承身后来,手枪的枪口无声的顶在他后背上。“里面是你的女人?”他调笑的,看热闹的语气,带着点余兴未消的幸灾乐祸。
怀承无声,眼睛里看清他的全貌,目光含着锋刃。
“不要紧,”他拿捏着语气轻易道:“你们运气不错,我们大佐在前面宴客,时间差不多了,隆木耽搁不了多久,等他快活完,也不会把你女人怎么样,仍旧还你,放心!”末了,不知哪里碰到可乐的地方,哈哈哈的低笑起来,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像老鼠的叫声。
他笑声还未止住,里面“哐啷”一声打碎茶盏的声音,骇然惊得人心一抖。怀承看着隆木挥刀劈碎了桌面上的茶壶,逼云澜脱掉上衣。云澜不肯,他索性扔掉手里的军刀,扑身上去,把她压倒在桌面上。
他不受控的上前一步,被翻译的枪口抵着,用力按住,他在他耳边说:“你多动一下,我就开枪,顺便再干掉那个小孩儿,你试试!”
里面传来挣扎声……
怀承那样无声的站着,一只耳朵里灌满全婶母女的哭泣声,一只耳朵里灌满客室里的挣扎声。有一刻他真想不顾一切的冲进去,掀翻那个人鬼不是的畜生,拿那把军刀刺进他心脏去,放干他的血,让他不得好死。无论如何,他先救下他心里最要紧的人,哪怕死了,也不能让人碰她一下。别的事先不去管,别人的死活也不要去顾,他只管他自己痛快!
可他......!一股甜腥味从他喉间泛起,他关不掉的耳朵,挥之不去的声音。
“陈秘书,”有人从门外快步踏进来叫嚷:“大佐下来了,立刻就走,快!”他身上套着极长的黑大衣,一只脚跨进门槛里,一只脚留在门槛外。
“什么?现在走?”矮小的陈秘书仍举着枪,作难的朝客室里扫了一眼。
黑衣人不耐烦跟着瞟了一眼,正色道:“快点儿,车子要走了,把人喊出来。”
“哎哎哎。”陈秘书一叠声答应着,放开怀承,奔向客室里。嘴里说着一长串日语,亲自上手去拉隆木,被尚未得逞的隆木反手甩了一记耳光。他不屈不挠的连拉带拽的把隆木拖走,和冲进去的怀承正面相撞。
交错的一刻,怀承用力看了他一眼,他下颏上有一粒不明显的浅痣。
隆木嘴里还在骂着什么,边快步走出去,边拿一条白手绢,擦手上的血渍,出门时,抛在路边的石阶上。
云澜从桌面上跌下来,被怀承横空抱住,他来不及顾及她领口被撕开的地方,她因为过度挣扎,脖颈上的刀伤不断裂开,正汩汩冒血。他右手捂上去,按住伤口,向跟进来的全叔道:“去拿药箱。”
他怀里的人越缩越小,像是要缩进他胸口里去。他用尽全力的搂紧她,好压住她簌簌发抖的身体。她耳鸣的厉害,呼呼的风雷声在脑中盘旋,一手攀在他肩头,渐渐攥住了他衣领,像溺水将沉的人忽然抓到了救命的浮木。
他等药箱的功夫,沉声吩咐旁边的人:“阿昌,去雇一辆车来,我们立刻要走,越快越好。”
全叔抱着药箱凑近,怀承一手简单的替云澜处理伤口,掩好伤处,缠上一圈白纱布,一边飞快的交代全叔:“我们即刻离开这儿,你们对外说,我们是逃难来的租客,出了事搬走了。”他迅速的思考着,接着道:“小杏儿,你们也送到别处去,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说。”
全叔垂手点着头,慌乱未定的眼睛,隔了一会儿,才想起问:“那二少爷,你们去哪儿?”
他问这话时,怀承要把自己大衣脱下来裹在云澜身上,他低头时才发现,她右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几道蜿蜒的血痕从她指缝里流出来。他伸手去扒开她手指,是一块破碎的粗瓷片,被她握在五指间,握得这样紧,尖利的薄刃嵌进她指节里,他一根根手指替她拔出来时,心都在抖。
这小客室里极静,几个人都看着他从她血肉模糊手心里,取出一块染透了血的碎瓷片来。
怀承利落的为她止了血,时间紧迫,他想无论如何得带她尽快离开这儿,万一军车回来,也许拼死也难保全她。
“车来了,二少爷。”阿昌匆匆跑进来。
他起身拿大衣通身包住她,横抱起来要走,被全叔仓皇拉住,“二少爷,二少爷,等等……”他说话仍旧有点儿哆嗦,“让,让小杏儿给聂小姐磕个头,若不是她……”
怀承听了,眉心结紧,但还是停住了脚步,全婶带着小杏儿就地跪在他们跟前。他知道云澜是看不见的,她被他全身裹着揽在胸前,他替她受了。转身匆匆出门上车去,全叔追着问他:“二少爷去哪里?回头我送东西来。”
不是怀承不肯回答,实在是他自己也还没想好,田先生那里是万不能去的,牵连了那边要出大事;同学和朋友家,带着浑身是血的云澜,要把别人吓坏的,谁家敢收留!“等落定了,我差人来告诉你,铺子里过年前后,就关掉几天,安全要紧。”
“哎哎哎。”全叔连连点着头,看他们的车子消失在夜色里。
“去哪里?老板。”车夫回头来问着。
怀承低头想了一想,说了一个地方给他。
夜风呼呼的迎面而来,怀承知道她怕冷,倾身过去,拉开裹着她的大衣一角,想伸手进去试一试她手的温度,却先看到她闭着的眼睛里,有眼泪不断淌下来,从眼角流过脸庞,滑进鬓发里。怀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她实在听不见,使尽了力气,连灵魂也被抽走了,她陷进一片莽莽的昏沉里,听不见也看不见,万事万物不在她的观识里。
似乎行了一段山路,车子停在一幢房子前。怀承请车夫等一等,他下车去揿了电铃,铃声响过一阵,里面的门厅灯亮起,有人走出来,直走到铁阑干的大门这里。
“哎呦,是肖二少爷?”蔡伯上了年纪,眼神不好,就着泛黄的灯光分辨了半天。“你不是,有钥匙么?我们二少爷走前特地差我送去的?”他想起旧事来,一边开门一边疑惑的问着。
“蔡伯,”怀承点头解释:“我是有钥匙,可这时候太晚了,突然开门进去,一来怕吓着你,二来我有个朋友,身体不大好,还请你帮忙看着门。”
“噢噢!”蔡伯趿着拖鞋,赶着拉开铁门,让出路来。怀承回身把云澜抱下车,一路径直抱上楼去。佟家这处花园式的半山别墅,建在富人区里,不大不小,三层楼。从前绍普在时,常常邀他来小住,两人爬上楼顶去喝酒,有时能对月到天明。喝尽了兴,他就住在二层走廊尽头那个大套间里。
此时,他也把云澜安置在那间。
第二十章 昏睡
蔡伯是佟家的老仆,当年常常跟着佟老爷来香港做生意,后来大少爷把全家迁到上海,他就听从指派,留在香港专为陪同二少爷读书。可惜二少爷的性子太滑头,加上他自己也上了岁数,力不从心,常常找不到他人影儿,最后实在斗不过,也就撒了手,老老实实听从他的安排。
他这时,站在套间里面,看肖家二少爷俯身把一位姑娘安置在大床上。那姑娘看起来病歪歪的,始终闭着眼睛,似乎昏迷着。等肖二少爷替她解开外面裹着的大衣,他骇了一跳,那姑娘脖子上缠着层层的白纱布,隐隐露出血色,再往看,更是吓人,胸前衣襟染透了血水,发乌的结成一片。这……
怀承伸手探了探云澜额头,发烫的,明显高于正常体温。他低头去检查她颈间的伤口,其实不是很深,不至于这样快的发作在体温上。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愈加担忧,她还是精神上受了重创,所以快速的起了高热。从来都是,身上的病医得好,心上的病就唯有时光这一味药了。
“蔡伯,有热水么?打一盆热水来。”他吩咐,同时,尝试着解开她染了血污的衬衫。
“哎哎,我去倒。”蔡伯收起惊骇的目光,答应着转身要去,又被叫住。
怀承迟疑了一会儿,转头来向蔡伯询问:“大约要借一借你们三小姐的衣裳来用,宛瑶房间还是楼上那间么?”
“是是,”蔡伯点着头,“我们二少爷走前交代过,若肖二少爷来住,一切都由你做主,缺什么用什么,自取便是。”
“好。”他思虑着,伸手替云澜拉上棉被。自己匆匆跑上楼去。
绍普在港大读书这几年,他妹妹宛瑶是常来的,怀承每年都见她几次。有时他们几个人约了在茶楼里谈高谈阔论,宛瑶也跟着来,倚在木窗阑干前,看路上来往的行人。怀承还记得她爱吃各种茶楼里的卷酥,他还取笑她:“将来留在这里当茶楼老板娘,吃不完的点心。”他记得宛瑶虽然年纪不大,但身量很足,他在心里略比了比,和云澜大概只差一点,她的衣裳,云澜应当刚好能穿。
他急匆匆的进了宛瑶房间,等拉开衣柜门,不觉皱眉。原想随手借两套家常的衣裳,不想一位小姐的衣橱里,衣裳种类之多,简直多过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他伸手翻了一翻,光彩夺目的各样衣料花色,恍花他眼睛。宛瑶这样小姑娘的眼光,果然和云澜有很大差异,他费力的在里面挑出两件简素的浅色衣裳来,左右端详了一会儿,确定可以权当睡衣用的,才快步的跑下楼。
蔡伯端了热水来,又把楼下茶水间里的开水瓶拿上来两只,备着。从前,也是这样的半夜里,二少爷绍普曾带回来一个受了枪伤的人,那伤口喷泉似的冒着血,捂都捂不住。他在这些事上,很有些见识,同他自己家的二少爷比起来,肖二少爷带回来个受伤的姑娘,也不算什么。
他垂手立着,准备了大小的毛巾叠在那里,见怀承取了两件三小姐的衣裳来,他知趣的转身下楼去,随手带上了门。
怀承站在床边,并未注意到蔡伯关门出去。他目光停留在云澜苍白的脸上,只他上楼一趟的功夫,她两颊上已泛起了潮红。他伸手再去探她额头,滚烫的。正是他担忧的事,她起了高热。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叫她名字:“云澜,云澜……”,他心里渗出的忧虑掺进声音里,传到她心底。
他坐在床沿上,俯身拧出热毛巾,细致的替她擦去颈间及至胸前的血痕。一手解她衣扣,一粒粒的解开。她呼吸微弱,一起一伏,他也跟着放慢呼吸。轻浅的,配合她的节奏。既怕惊扰了她,也怕她不肯清醒。
擦过的皮肤,露出凝雪的光润一片。怕她着凉,他尽快的替她换上宛瑶的衣裳。这间套间的卧室,他从前住过许多回,那时还向绍普抱怨过,房里的灯不够亮,躺在床头上看书,总觉得光线不好。这时,忽然觉得,这灯光太亮了些,照在她身上,简直会反光。
外面静得出奇,和药铺的夜晚不同,没有对过人家里此起彼伏的猫狗打架声,也没有邻居家新生孩子的哭闹声,只有山风呼呼擦窗而过。怀承把外间一张单人沙发拉进来,靠在云澜床头,他整夜坐在她床边,一手搭在她手腕上,触到她脉搏。他从小生在中医世家的,毓征常常感慨,说他身上是现身说法的中西合璧。
他每隔一小时,欠身过来,试一试她体温,有时高有时又降下来;她呼吸之浅,总让他生出别的担忧来。凌晨时他几次尝试喂水给她,都没能成功;她右手上手指合并着,被他紧裹着纱布,他仓促间没包扎好,有一角脱垂出来,他整夜的,手指摩挲在上面,每隔几个小时,俯身在她耳边,低声的叫她名字:“云澜,云澜。”
天明时,蔡伯端了两碗白粥进来,搁在外间小圆桌上,连连致歉:“怀承少爷,对不住,没有准备好东西,早上只好将就了,稍后我出去筹措筹措。”
怀承从里间走出来,又回头望了一眼床上无声无息的云澜。向蔡伯感激的笑笑,他也疲惫得很,声音沙哑的,“劳烦蔡伯,我们突然来,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你同我们二少爷的交情!”他眼睛里闪着浑浊的光,“你来,同我们自己人回家是一样的,就如同我们二少爷回来。”他垂着手在旁立着,斟酌的朝卧房里看过一眼,马上收了目光,关切道:“那位……额,里面的人要紧么?”
怀承沉默了一刻,要不要紧?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她身上的伤是不要紧的,他清楚得很,过几天就可以复原;可别处的伤,他想,实在太要紧了,那样当众受辱,即使没被得逞,也足够摧毁她心里的自尊,这样的心病不知怎么医,才能医得好……医科读了许多年,并没有哪本书里做过这样的解答。
“不要紧,”他最后说:“会好起来的。”
“哎哎。”蔡伯点头诺诺的出门去。
他匆匆的下楼,穿戴好,赶去找伍姐来帮忙,往常,只要上海的大少爷来小住,这里伺候的人不够,他就去找伍姐来帮厨。是用老了的人,彼此熟悉又放心。虽是称呼她伍姐,但其实是叫惯了的说法,年纪大概只比蔡伯小几岁。
现在,怀承少爷来,还带着位病中的小姐,自然饮食起居上更要精心些。他昨晚做好了打算,今天务必还是得请伍姐来帮一帮忙。
怀承把白粥端进卧房里去,想了想,起身把东南角上落地窗的窗帘拉开,晨起的日光正金光万丈,一道道射进来,有一束正射在云澜的床边,映在她裹着纱布的右手上。
他仍在原处坐下,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热度退了,他顺势抚了抚她额角上的发丝。“云澜,云澜。”他低声的,一再的,尝试着唤醒她。
她却昏沉着,跌在恍惚不清的意识里,不肯醒来。她何时又回了上海,站在杨树浦的街头,似乎在等家里的车来接,可怎么会一个人呢,她也说不清,如果是出来赴宴,总是一家人一起的,可别人呢,都不在,阿春呢,她总是跟着的,也不在。只她自己,站在路边,耳中听得到“哐哐”的电车声,却灰雾蒙蒙,看不清电车究竟开在哪儿。她立在那儿努力分辨方向,有人远远的叫她名字,“云澜,云澜”,她寻着那声音去,沿着路灯虚晃的光,越走越远。走到路的尽头,迎面走来两列日本士兵,她吓得愕住了,那两列兵士列队前进,把她夹在中间,有扑面而来的阴寒气,那队尾的一人,忽然抽出军刀,用力砍在她脖子上,她拿右手去捂,也不觉得痛,只一低头,看到满手的鲜血,心也跟着凉下来。
队列的士兵走过,她又接着向前寻去,那个声音,仍在叫她,“云澜,云澜”。可她绕过路口,又走回原来的地方,杨树浦的街头,她还是在等家里的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