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承抿着嘴角,一想到她听说的这些佟家小道消息的源头,还是忍不住想笑。
云澜敏锐的目光扫过他面上,他立刻知错能改的肃了肃表情,止住了笑。
第二十四章 吃面
怀承带云澜去绍普的书房走了走,里面的藏书,他大多看过了,着意的推荐了两本小说给她,因为她手上有伤,便替她抱在手里。
云澜在整面墙的书架前站着,因为不能抬头,上层的书脊看不清,不自觉的连连后退。被怀承一伸手拦在她后背上,提醒她:“消遣看看罢了,还想找多少,当心伤口!”
她眼神扫到一个书名,才进明大时,在图书馆里看过一点,后来觉得枯燥乏味,便没有读完,这时却忽然很想看下去。她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处,一手抬高了指了指书柜一侧,“我想,借那边那本,你帮我拿下来。”
怀承抬头看了看,她想借的是一本英文的《国富论》。他帮她取下来,交给她时抚了抚那书的封面。
她想看这本书,他心里这样想。
云澜跟着怀承在这二层上略走了走,她还是气力不足,越走越慢了。他陪她放慢脚步,带她转回走廊尽头的套间去,同时取了药箱来,临睡前,要帮她换一次药。
云澜坐在床沿上,怀承特地开了床头一盏落地灯,他倾身过来,一圈圈拆开她颈上的纱布,遮住了半面灯光。
“还疼么?”怀承在她耳边低声的问。
其实还是隐隐作痛,她有时甚至觉得,比昨晚渗血时更痛,尤其在这样安静的时候,总有尖利的刺痛,是冰凉的薄刃切进皮肤的感觉,袭进心里来。她抬眸正遇上他询问的目光,“还好,不太疼了……”她思忖着回应,眼睛里晃过闪烁的光。
怀承看了看她眼睛,低头专心替她敷上新药,重新一圈圈包上纱布。“过去的事,就过去,不要放在心上。”他说。云澜听着,感到他指面掠过她耳后,一点温热。
他坐下身来,弯腰拆看她右手上的伤口。有些地方结了痂,先用溶液融开,再重新上药。他替她包扎好,托着她右手放在自己膝头上,没有抬头,只轻轻摩挲着纱布,问她:“这是,要自伤还是伤人?”
房里静得只有座钟的走针声,云澜有一刻陷进回忆里,如实的,低声的描述给他听:“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用力,划开他颈动脉,就能……”
她垂着头,也盯着自己右手在看,仿佛在回味当时的力度。
怀承眉心结紧,她做着这样的打算的。他既有一刻放心,又马上提起了别的担忧。她没想过自伤,很好,可她想的伤人,却也太惊险了些。
他抬头看着她,受了伤,又受了折磨,清晰可见的面色苍白下去,眼睛黝黑得愈加明亮,凝神时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云澜,忘了这一段吧,往前看!”他说,停顿在这儿,云澜目光落在他眉心,听见他说:“别的事,我会处理的,好么!”
听起来是在问她,可其实,他说得尤为坚定,没有询问的意思。云澜那时没有很理解,是许多年后才明白的。
第二天一早,云澜因为精神不好,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她凌晨时做了追凶的梦,梦里有人拉着她的手,她用力的想看清他,他始终没回过头,青灰的梦境里,她看不清他侧脸,醒来时,只记得他手里的温度。
她坐在床沿上,久久的回忆着……
如果不是蔡伯在前门张罗着贴春联,他们几乎同时忘了,这天已经是除夕了。伍姐烧了一碗浆糊搁在门厅的地上,一边仰着头,给蔡伯扶着四方桌子,看他登在一张摞在桌面的条凳上,颤巍巍的挺不直腰身。
“蔡伯,我来!”怀承正下楼,远远看见,已经快步跨出来,“你先下来,我来贴。”
“哎哎,不用,哪能支使起客人来了。”蔡伯一手举着红纸,连连摇手。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怀承少爷不用摞凳子,就贴好了,看你这样……,跌下来,我可扶不住你。”伍姐快人快语。
云澜因为走动不便,本是怀承陪她下楼的,这时,自己小心一级级走下来,也朝他们这边望着。
怀承已经伸手拉蔡伯助他爬下来,伍姐眼尖,远远看见云澜下楼的身影,扔下蔡伯,伸着头道:“聂小姐下来了,真是呢,多下来走走,好过总闷在房里,我来扶你。”
她眼明手快的抢步过来,一把搀住云澜的手臂,把云澜拉得一趔趄。云澜下意识的抬手捂住颈上伤口。怀承正接替了蔡伯的位置,又赶紧低头来叮嘱伍姐:“她可以走,伍姐,你不必扶着她。”
伍姐疑惑的扫了眼云澜颈上的纱布,手上松开些,“那,饿了吧,来来来,我那里一早包好的小馄饨,专为等你起来,就煮出来呢。”她说着话,虚抬着手引云澜往餐厅去坐,脸上笑得热情洋溢。
云澜边走边两眼殷殷的朝怀承方向望着,他刚贴好了横批,弯腰下来从蔡伯手里拿浆糊碗,补贴一下边角,趁空也看她一眼,正看见她目光里求救的信号,抿着唇角忍着笑,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跟着进去,做着口型告诉她:“我马上来。”
云澜临走近餐厅,忍不住回身来张望着门厅。听见伍姐的声音不断续的响起来:“聂小姐,你看看,一早让老蔡去买江米,唉,自从日本人一来,到处涨价,实在的,只买到这么一点,我看啊,只够做一次米酒的;本来我还想着,大年里,要准备些糟货,可这点东西,哪里能够呢。从前这里二少爷,最爱吃我做的糟鸭糟鹅,这些该死的日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她一头忙着穿起石青粗布的罩衫,一头絮絮的骂着。
云澜听她发狠的念叨着,把那件粗布罩衫用力抖了两抖,“唰唰”的声响。她沉默着没有回应,连脸上的表情也凝住了。看起来像是专心在听伍姐说的话,又像不是。
怀承帮完了蔡伯的忙,快步的走进餐厅来,怕云澜一个人招架不住伍姐的热络。
他进来时,伍姐正把一只青花的汤碗,端来放在云澜面前,同时嘴里没停下的延续着咒骂日本人的话题,“那天晚上我们都怕死了,灯都不敢点,躲在柴房里。外面日本鬼子在到处抓人,专抓年轻女人,看见长头发的女人,拿烛台一个一个照过去,专挑漂亮的,拖着就走……”
云澜脸上早起的一点血色,已退尽了。她定睛的盯着伍姐的脸,觉得颈上伤处,被人狠狠扯开了口,发作起来,她遏制不住的,想伸手去掩住,左手用力的攥紧了大衣上一粒木质纽扣。
“伍姐!”怀承马上打断她,“我不吃馄饨,你另煮一碗面给我。”他吩咐她去煮面,把她支走,又转过餐桌这边来,坐在云澜旁边。
“云澜,”他叫她名字。
她想转头来看他,不觉牵动了伤口,真实的痛感袭来,她痛得皱眉低下头去,终于忍不住抬手来捂在纱布上。
“当心!”怀承倾身过来,本是替她看伤口,但其实只看着她侧脸,也知道她伤口在心里,他照看不到;他轻轻抚了抚她伤处,在耳边劝她:“快好了,别去动它,渐渐地,就能愈合。”
云澜仍隐隐的觉出层层痛楚,从心底涌出来。
怀承见她不肯抬头,只好陪她沉默了一会儿。灶房里传来伍姐高声的询问:“怀承少爷,你要不要放虾皮?”
他便就势故意的问云澜:“你吃么?”
云澜被他问着,从前家里的家教严,有人问话,不能不理睬。心里知道他是故意的,抬眸来看他,仍皱着眉头,像是怨他的表情,“不吃。”
“那我吃。”他爽快地说,扬声道:“放吧,伍姐,多煮一碗,聂小姐也想吃。”
云澜听着不由的瞪起眼睛,强调:“我说不吃!”被他逼得,被迫的换了情绪,连眉头都舒开了些。
“你会吃的。”他笃定的说:“我做个好吃的给你,保你喜欢。”
他正说着,伍姐当真的端了两碗面进来,边走还边瞄到云澜的碗,催她:“聂小姐怎么还没吃,放凉了可不好吃啊。”
“她等我呢!”怀承替她回答,同时伸手来,把两碗面都揽在自己面前,连同云澜面前的馄饨碗也一起挪过来。
云澜见他拿汤匙把她那碗馄饨一个个舀到两只面碗里,“来,我请你吃肖氏云吞面。”他宽和的说着,同时补充道:“你吃不多,我替你吃掉些。”自觉的把那碗少一些的推回她面前。
她其实不是在饮食上矫情的人,好的能吃,不好的也能吃,只是吞咽时会牵痛到伤口,她一方面实在胃口不好,一方面痛得吃不下。
然而这样一碗体谅人心的肖氏云吞面,云澜让他目光笼罩着,也觉得不能不吃下去。
她用左手吃,举着汤匙,太生疏了,吃得极慢,吃小馄饨也还可以,吃面就太为难了;她舀了两口面汤,打算就此放下了。
怀承是料着她不方便吃面的,所以在旁等着她的,等她放下汤匙,他伸手来取了桌面上的牙筷,欠身过来。
“不用,”云澜看出他是要喂她的意思,婉拒着:“我吃好了……”她从前见过大伯父的姨太太,在大伯父病着的那几天里,总是扭着半身坐在床头上,蓬着头,捏着白瓷汤匙不断的给大伯喂参汤,一点一滴的,带着扭捏和无限暧昧的气息,成心的做给大伯母以及众人看。即便那时她才十四五岁,也觉得那样子,实在不堪入目。从此在心里落下病根,觉得被人喂饭喂汤,是十分造作的事。
她甚至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来推拒,“不用……”她想,只要不至于饿死,便不走这一步。
“快点儿,我还要吃呢!”怀承自有一套说辞,叫人进退两难。
云澜看着他举起的筷子,皱眉。这时,伍姐恰从灶间里出来,边走边脱着罩衣。云澜赶忙叫住她:“伍姐,我手上不方便,你来帮我一下。”
伍姐应声止了步,赶上和怀承对视一眼,“哎呦!老蔡,你闪了腰了吧?快放着,我来。”伍姐边走边回头,向云澜潦草道:“那边,闪了腰了,你看看。”说着头也不回地跨出餐厅去,自觉的消失了。
“别耽误我吃饭!”怀承等伍姐走后,不客气道。
“……”
第二十五章 留信
医院里,怀承帮云澜告了长假,正好赶上过年这几天,他本来也不怎么忙,只是胡队长那边策划着新行动,他常常午后开车出门,傍晚前回来,因为春节这几天,夜里总是宵禁,不让人外出。
云澜这两天里,伤口长好了很多,因为实在不方便,这天午后,等怀承一走,她自己坐在窗边,把右手上裹着的纱布一圈圈拆下来,几根伤口浅的手指已经可以动一动了。她想,那就不必再麻烦别人了。
午后出了斜斜的日头,从窗玻璃上穿过,射进卧房里来。云澜想写一封短信,给三哥,尝试了几次,中指上的伤口太深了,没有完全愈合,实在握不住笔,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自己看看,还是作罢了,这样奇怪的字迹,只会让三哥起疑,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她坐在那儿,对着信笺出了一会儿神,发生了什么?她也这样问自己,都过去了,不必让三哥知道。她想,怀承说的对,忘了那一段吧。
她这样想着,颈上一侧,隐隐作痛起来,有一刻,她恍惚的弄不清,到底是哪一侧,是受伤那一侧?还是没受伤那一侧?都是一样的疼……
“聂小姐——”伍姐在楼下花园里站着,仰着头放声的叫她。
云澜赶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去,推开了窗,她记得午饭时,伍姐就着急忙慌地念叨着要出门去看热闹,山道再往上去,那家姓郑的人家,今天办喜事,“我去讨一把喜糖来,老蔡,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蔡伯摆摆手,没理她,拿着把大剪刀,背着手往后院里剪枝去了。
“聂小姐,你一会儿不午睡吧,等我回来,拿彩头给你。”伍姐兴致勃勃的整装待发,知道云澜午后有看书的习惯,请她等着她回来。
云澜自从受了伤,复原的这些日子里,因为颈上缠着纱布的原因,不方便外出,怕吓着别人,也怕不好解释。总在这房子里待着,愈加的话少起来。
怀承临出门前,听到伍姐和云澜的对话,觉得很好,云澜这样,确需得伍姐这样的人拉扯着她,以毒攻毒才行。
这时候,伍姐正扬着手里的红纱袋,朝云澜叫着:“聂小姐,快来看,郑家真是阔手面,红包里有二十块钱呐!”
二十块钱!云澜反应了好一会儿,她很久没用过现钱了,离了全婶的日常抱怨,她已经不知道二十块钱到底算不算值钱,所以含糊道:“哦……”
“还有喜糖和喜饼,我给你拿上去。”伍姐红光满面的扭身上楼来了,没听到云澜回应她:“不用不用。”
云澜只好去开了套间的房门,等着她。
“聂小姐,你看看,这郑老爷家可真是舍得,这样世道,喜糖和喜饼一样不少,沉甸甸的。”伍姐喜滋滋的拿手掂了掂,放在云澜面前的茶几上。
“不必不必,放在我这里可是浪费了。”云澜推拒着。
“我特地讨来的,郑家厨房里的阿凤,是我同乡,我专为绕到后厨去,请她拿的头等货呢!”伍姐讲得眉飞色舞,云澜不得不宽和的笑纳下来。她懂这里面的道理,但凡有个熟人,动用了交情的,都是自动身价倍增的东西,是不容拒绝的。
所以,怀承回来时,带了茉莉和邝医生同来,才一进门,就看见云澜房里放着的大红喜糖和喜饼。“哟!你这是什么?这是谁的喜糖,你们俩的?”茉莉抢一步进来,一手指着茶几,对脸问着云澜,说完又去看后面跟进来的怀承。
云澜没忍住,自己先笑了,又低头牵动了伤口,不觉皱眉,她这两天特地拣了宛瑶一件高领的云丝夹里的小袄穿着,为着把颈上的伤口遮住,譬如系了一条小绸巾,显得细致又讲究。
她从不是这样讲究穿戴的人,茉莉最清楚的,从前学校的新年舞会,她戴了一只镶珍珠的发夹在头上,就觉得已经很隆重了,倒把精钢石的手镯借给宴溦戴。她这样此地无银,她偏要上手去拉开看看,“怎么伤在这里?”看完就吃了一惊,缩回了手,“来时,只听见肖大哥说你受一点伤,要静养,所以突然搬到这儿来,我还一阵担心,不知你弄伤了哪里?怎么在脖子上?”茉莉凑近了又看了看,关心地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