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溦点了点头,一路拉着云澜的手,直送她们到丁香路口。临分别,向云澜道:“如今咱们住的近,你想着常来看我,”她说完,又凑到云澜耳边来,“我在这家里实在没人说话的,外头时局又乱,出不得门去。”
云澜点了点头,看她一脸萧瑟,不禁替她在郑家的生活担忧,一边踏上丁香小道,一边故意打趣她:“怎么嫁了人的日子,这样烦闷的!瞧你这张愁眉苦脸。”
宴溦叫她说得直跺脚,发恨道:“你这张嘴,越来越像茉莉了,再没有一句好话。”
但其实,过了这一天,云澜就和怀承商议,医院里销了假,要回去继续工作了。怀承有点儿犹豫,他偏过头来,着意的看了看她颈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曾经受过伤,他同时想,这里的伤疤是好了,不知心里的那道怎么样!
“你再休息两天吧,这里也算清静,况且医院里也不太忙。”怀承应了蔡伯的请求,趁着休班的时间,把大门口“佟家花园”几个字重新上一上新,此时正握着一支粗豪在手里。
云澜站在他身后,替他看着颜色,摇头道:“不能再休息了,就上午这一会儿的功夫,宴溦家已经打了三通电话来,一时叫我去吃下午茶,一时请我去凑角儿打牌,我实在也是再想不出新的托辞来。”
说得怀承只顾着笑,手里的笔都在抖。
云澜诚恳的无奈着,特地换到他身侧,监督着他笑,他只好识趣的止住了,转头来问了她个不相干的问题:“那你会打牌么?”
“不会,但要再这么蹉跎下去,只怕就会了!”云澜说得忧心忡忡,因为郑太太在电话力邀她时,她推说不会,人家便说大学都念得出的,坐在旁边看两圈就会了,不是什么难事;还说不要怕输,只管来玩,到时让云澜坐在她下家,她悄悄喂牌给她吃,保她能赢。这样盛情难却的,云澜也只好改口说自己昨晚吹了山风着了凉,实在不能外出,才作罢。
云澜一五一十的把郑太太这通电话说给怀承听,怀承听完笑得更厉害了,说你倒是和这家太太很投缘啊。
云澜觉得,他这话说的,完全不能急人之所急,还有点儿叉腰看笑话的意味。她把这点想法都做在脸上,怀承转头看见,马上会意的转了口风:“那等下午去过茉莉那儿再说吧,若是医院里销了假,再想出门也不那么容易了。”
“好。”云澜满意的点了点头,同时看他把那几个字重新描了一遍,簇新的颜色,十分醒目。
怀承这里完成了任务,蔡伯把那支粗毫收进去,他自己后退了几步,看看描画的结果,其实许久没有见佟家的人了,那时送绍普回上海,他们说过许多慷慨激昂的话,没想到这么快,香港也沦陷了。
云澜见他立在午后的日光里沉默,衣袖上染着点点的金光。
“滴滴”从山道上驶下一辆黑色汽车,像是特意的靠近他们这一侧,鸣了鸣笛。
他们同时回头去看,明媚的光线里有种步调一致的美。
“云澜啊,”郑太太摇下车窗来,露出一截黑色的帽纱遮着的堆满笑纹的脸,又伸出手里的帕子朝她挥了挥。她从上午的电话里开始,已经亲热的叫她云澜了,毕竟她们是同乡嘛。“我下山去一趟圣母堂,一会儿带那家老出名的拿破仑给你吃,好伐?”她一同云澜说话,就不自觉地带出乡音来,仿佛不这样就枉费了她们同乡一场。
“哦,不用了,我不大爱吃这些的,伯母不用费心了,多谢多谢。”云澜微微低头眯着眼睛看她。
郑太太这时才注意到,云澜身边的怀承,他那样直身立在她身边,她恰好站在他修长的人影里。“这位是?”她一边作势的问,一边自己掀起了帽纱,歪着头认真打量起怀承来。
“他是……”云澜上次被她追问,含糊过去,这次他亮堂堂的站在她身边,她依旧没想好怎么介绍他,只好说:“他是我明大的同学,我们……”
她一支吾,郑太太久经沙场的老练,云澜这点脸皮,不在她眼里,她一抿嘴角,特意的笑问她:“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男朋友了,是伐?”她向来最爱逗这些小年轻,专拿他们的暧昧关系开玩笑,好显出她作为过来人的一点独有特权。
“嗯?!”郑太太问得这样生动,叫云澜来不及装傻,她不自觉的抬头看了怀承一眼,正看见他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听到他问:“你是这样介绍我的?”
她脑子里飞快的转着,想如何再撒一个谎来掩饰,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来,耳后的滚烫烈火般窜上来。
“是啊,伯母好!”怀承客气的走近一步,向郑太太点了点头。云澜见他露出的笑容,一如既往又云淡风轻。
“你好你好,哎哟!真是一表人才,同我们云澜登对的哦!”郑太太露出得逞的笑容,眼神在他们脸上来回扫过,嘴角的细纹也更加深了两层。忽然间又想起什么,大惊小怪道:“早起不是说你着凉了么?怎么站在风口上,快进去快进去,我也要走了。”
云澜才想起这是今早新说的一个谎,更添了一层语塞。“不要紧,她染了一点风寒而已,不大严重。”怀承替她解释着,伸手来把她揽在身边。
“那就好那就好。”郑太太重又放下帽纱,摆摆手道:“那我就先走了,再会哦。”
他们目送着车子滑过山道,一会儿便望不到车尾了。
怀承放下手臂来,转而牵着她手,“走吧,进去吧,你不是伤风了嘛!”他如常又刻意的说着。
云澜也跟着他跨进铁门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解释,“是她昨天问我有没有男朋友的,我因为……”云澜想说因为不想惹这件麻烦事,所以才撒谎说有的,结果被他打断了。
他说:“你有啊!”语气笃定。
说得云澜自己也迟疑了一秒。“什么?”她问。
“我不是么?我都和人承认了,你想反悔?”他贴近了来,紧盯着她乌油油的眼睛,立等着地追问她。
“我,没有想要反悔。”云澜诚实地回答,这件事她在养伤的日子里认真想过,他在隆隆的汽车声里叮嘱她“别怕”的表情;他伸手来握住她的手心温度;他站在她身旁时投下的人影。她真质朴,认定了就从不千回百转。可等到答完这一刻,看见怀承眼里的绽开的光彩,却还是忍不住问他:“那,你想反悔么?”
她如此郑重的凝着神问他,鼻尖上还反着一点光,落在他眼里,简直是他世界里最美的神情。“我既然承认了,就永不反悔,你放心!”他如常声调,是在心里想过千万遍的答案了,说出来时,像在说一件旧事。
第二十九章 家事
他们站在楼梯口说话,伍姐正往后花园里晒几张旧桌布,敞开着后门,随着她进出,间或吹进一阵午后的温风。
云澜背对着后门看不见,伍姐眼睛来回扫过他们,一眼不肯放过。怀承抬眸看了看,拉着云澜上楼去。
径直回了云澜住的套间。一回房,他们两两相对,云澜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说明,太多了,一时分不清该从哪里开始。她被他拉着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脑子还在不停的忙碌想着,极诚挚的向他道:“那,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同你讲,比如我家里的情况,还有我父母……”
他几乎和她促膝对坐着,落地窗的丝绒窗帘层层的拥在她背后,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忍着心底的笑,点头鼓励她:“嗯,你家里怎么样?”
“我们家最早是跟着祖父就任,从浙江迁到上海来的,后来经历了祖父卸任、大伯父出仕的种种,一直住在上海静安寺一带。祖父去世后,家里就是大伯父做主,二伯父负责经营祖母手里留下的铺子和田产,我父亲排行第三,下面还有一位妹妹,是我们的姑妈。她,她因为受了旧式婚姻的害,结过一次婚,但过得很不好,被祖母接回家里来,直到祖母去世,便一直住在祖母的院子里。”云澜回忆着说,目光穿过怀承肩头,渐渐飘出窗口去。
“那,你自己的父母呢?”怀承问她。
“我父亲,他不是我祖母亲出,是我祖父的一位姨太太生下的孩子,听说那时因为生孩子疏于照看,作了病,没出月姨太太就病逝了。我父亲从小也是养在祖母房里,同大伯父、二伯父他们一样长大,”云澜讲到父亲,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描述他。她从记事起,就见他穿着石青的长衫,匆匆跨出门槛去听折子戏,那发乌的累月的旧门槛,他一抬脚,带着韵律的,也像是一出戏。“但总有周围的人提醒他,提醒他不是嫡出的,就连他自己也渐渐这样认为。祖母觉得他越发无心向学,便早早做主,替他娶亲。请宁波老家的族亲帮忙,定下了当地一家做皮货生意的人家的二小姐,计划等过了次年重阳,就接亲完婚。后来因为他在外头戏园子里闹出极不好的新闻,不得不赶着仓促间把老家的未婚妻提前娶进门……”云澜边说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故事,在她们家里都算不得什么秘闻,是她母亲三天两头会提起的,她手里捏着帕子一角,坐在小书房的上首,向站着看窗边盆景的父亲叙说:“要不是我,几百里路赶着来替你填缺,你们家逼死戏子的事儿,看你们怎么收场!”她母亲一贯的细声细气,像在说阿春今日买的胭脂不够红,却自有一番含着刀枪剑戟的风味。
他们是一对好声好气说话的难得一见的谁也不爱谁的夫妻。云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你母亲呢?”怀承听她越说,越寂寂起来。
“我母亲,她家里原是几代经商的,但从我记事起,就没大回过外祖家。她跟娘家走动的极少,一来大概路途遥远,二来想是当年生了怨,觉得家里对她不起,把她远嫁又受了蒙骗……”她停在这儿,用力想了想,母亲后来的故事太过精彩了些,是比父亲更难描述的一程。
他看她说得越来越慢,便想替她缓和,接口道:“我母亲家里,也是经商的。”
云澜听着,心里还生出点温暖的感激之情来,朝他点了点头。同时看见他含着笑的嘴角,还在上扬着,忽然想到什么,自己又有点儿拿不准,疑惑着:“是不是……应该是你先说的?”
竟被她反应过来了!怀承掩饰着往椅子深处坐了坐,正挡住云澜面前的半扇日光,“嗯……这个,也没有一定的吧!”他断续的说。
“譬如我三哥,每次交了新的女朋友,总是先跟人家说,我家里有灯泡厂和面粉厂,还有田产在吴淞口,老家的房子是这里的三倍大……”云澜想起三哥来,从他那里得到了启发,学给怀承听。
“你三哥倒是教了你不少好东西!”他一手放在自己膝头上来,一边勇气可嘉的和云澜对视着。
“所以,这便是说明,一般这时候,该是你先说的,对不对?”云澜问,毕竟三哥的行事,实在做不得标准。
怀承望着她探究的目光,思忖了片刻,把另一只手也拿到膝头上来,向云澜认真问道:“我听说,就在战前,你母亲来过香港一趟,专为你看好了人家,你自己也去见过对方母亲的,是么?”
云澜停在他遮住的阴影里,一时呆住了。直到听他说完,才在心里发狠的恨起三哥来,三哥真是个漏风的阔嘴巴,什么都要往外说,是几时传到茉莉耳朵里的。且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明明是没有影儿的事儿,又乱嚼什么舌根!她断定是茉莉说给怀承的。
“这是话传话,传混了的。”云澜解释:“我母亲那边,许是临时起意,不知怎么想起来,况且,我去时也不知情,究竟见的那位太太是姓张还是姓李也不记得了。家里人的主意,总是他们想的那一套,和我们是两样的。我先时出来读书时,大伯父叮嘱,读书明理,他也答应支持我和三哥将来能为自己的事情做主。”
姓张还是姓李……都不记得了!难怪……怀承在心里默默想着,他说:“其实,我觉得,家里人的意见,也还是值得听一听的。”
……云澜怔住在那儿,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的,她以为在这些事上,他们总有共识,她不用细说,他就应该明白。毕竟连三哥、茉莉都觉得,应当婚姻自主,怎么到他这里,竟换了说法……
她语塞得唯有睁圆了眼睛望着他。
他从她黑瞳里看到两个完整的自己,实在忍不住要笑,忙低下头去掩饰。
“怀承……”她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只好叫他,他们刚刚说好永不反悔的。
“你那天见的那位肖太太,她家里做什么的?”他故意的想提醒她。
“那是一场误会,是我母亲在和她说话,我并没听见……”
“我说,那位肖太太!”怀承倾身过来,两手放在她膝头上强调给她听:“她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是开药铺的。”
他把云澜彻底说乱了,这些话,究竟是谁传给他的?谁把这些事说得这样清楚?肖太太!他说姓肖……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一刻变幻了光彩,一闪而过的意味,他想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索性伸手来握住她一只手,敞开了问她:“我母亲,你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真的是他母亲!云澜仍有些错愕,“怎么会?”
把怀承问笑了,“是后悔了么?没有在我母亲面前好好表现?所以我说,有时家里的人的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他有心的逗她,看她惊愕的表情,他乐在其中。
云澜兀自的凝着神,她在想这件事的始末,这里面竟是这样的故事!里面的各处时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抬眸来问他:“那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么?”是只有她不知道么?
“一开始?”怀承饶有兴趣的和她探讨这个问题:“是指什么时候?开战前?”
“开战前就知道么?”云澜急着想知道,她一手回握住他手腕。
怀承笑着摇了摇头,解释给她听:“开战前并不知道,是到了带你回药铺借住的时候,和全叔说起来,才知道的。”他说完,也想起什么,凑近了问她:“我记得,那时我母亲说第二天要约我们两人亲见的,这么看来你也没去?是为什么?对我们家不满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