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开到了地方,他又谨慎异常,不让云澜下车,“你留在车上,站里的情况也许与我们想象的不同,等我进去问过之后再说。”
所以云澜只好留在车上,看他两三步跨上台阶,走进这幢西班牙风格的小楼去。
他们这样接连找了几处明大学生安排过的战时收容站,有些已经解散,人去楼空,有些被政府征用,换作难民处使用。他们几天里的奔忙,没有结果。
云澜在回去的车上想,也许还是应该和宴溦走动走动,试试她提到的那家商会,如今要开口寻一个人,就像要借两根金条一样难。她甚至想,不知道,亮出两根金条来,会不会更容易一些;她在心里紧密的筹措着,去哪里弄两条黄鱼……
“这个给你!”怀承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递来一只锦花丝绒的小盒子来。
嗯?!云澜垂眸盯着这盒子的表面看,怀承忙着开车,来不及看她表情,云澜在心里想,该不会他们已经默契到这种程度,怀承从哪里弄了金条来?是把铺子卖了么?这种萧条的时候,铺子卖给谁去?
怀承看她呆着,摇了摇手腕,“拿着,打开看看。”
云澜才伸手来接着,一拿到手,便觉出不对,分量太轻,不像是……
她打开锦盒盖子,哦!是一粒拇指大小的玉石吊坠,她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是……一只精巧的玉石榴,正面裂开一道小口,露出里面斑斑的石榴籽,浑圆饱满又透着点俏皮的意思。
“我请全叔找出来,原是那时我母亲选好了要留给你做礼物的,”他眼中目视着前路,解释:“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
云澜听着,他口中说的“礼物”,其实是定礼,是收下就答应的意思。她手指拂过那处雕琢的石榴籽,鳞鳞的触感。
怀承其实从没送过谁礼物,特别是送女生,倒是读书这几年里,送他礼物的女生很不少,他要么原封不动的退回,要么转手送给了别人,他没什么心思花在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上。可这时,他忽然有些紧张,看她仍在低头看着,没有回应,想也许送礼物也有许多门道的吧,像他这样单调的拿出来递到她手里,是不是太不隆重了些……他快速的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眉头上反着一点车灯的光,凝神的想着什么。
“不喜欢么?”他借着点灯光,追问她。
“喜欢,很好看。”她点头道,同时还抬眸来和他对视一眼。
怀承满意的笑了,她是从来都实话实说的人,他知道。
他同时想起在大学宿舍里,毓征曾找他讨论过一个奇怪的现象,他说女孩子会在心里点头说喜欢,但嘴上又说不喜欢,这时候就要通过表情和语言去判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那时他正忙着准备大考,从一叠笔记里抬起头来,对他说“那你再追问一句不就好了。”他甚至想说,要是追问一句不行,就多追问几句;欲擒故纵嘛,没什么,兵来将挡,他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儿。
“可是,你越是百般的问,对方越是百般的不承认,这种情况你可有见过?”毓征向来有探究的精神,无论是已知的还是未知的领域。
怀承恰好看完这一科的笔记,合上书页,回敬他一句:“你怎么找到这么难缠的姑娘!”说完,起身携着另一本笔记,走了。
他此时开着车,在心里庆幸的想,他找到的人:她从不是那样的人。
云澜从来不是千回百转的人,晚饭后,怀承坐在她套间的沙发上看书,云澜在给茉莉写一封短信。等她写完,转身来半靠在椅子的牛皮靠背上,同怀承商议:“我想,明天有时间,还是去宴溦家一趟,她上次提到的那间商会,我觉得应该去看看,多是这时候,人会想去依靠同乡的。”
怀承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想了想,“我因为觉得那家里的人,道貌岸然包藏祸心,所以……”他思虑着,没有把形容郑家的词说尽,转而道:“连那位郑太太,我也觉得,她热络得哪里有些奇怪!”
云澜当然也明白他说的意思,可是有时候,许多难题的解决之道,偏偏就在这样的人手里。像那时,为了医治四姐姐的病,早已退出官场的大伯父,亲往去见自己从前的一位下属,请他帮忙引荐名医,虽然大伯父临出门前还在书房里骂他,此人禄蠹之流,性庸而心贼!可到头来,还是提着整枝的高丽参去敲这禄蠹办公室的门,那之后,四姐姐不几日便转入新的医院。大伯父在书房门槛后低着头感慨:大丈夫,能屈能伸。可见禄蠹有时是能办得成事的。
云澜想,不只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不是大丈夫的人也要。
她第二天一早,又恰好接到郑太太的电话,说家里来了两位敬修堂的修女,请她一起来说话。所以她换了身月白缎面的长旗袍,头发长长了许多,拿珍珠卡夹别在耳后。出门时经过绍普的书房,怀承正拉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她,愣了一愣。云澜被他看得也愣了,自己低头扫了自己一眼,明明郑太太电话打来时还是怀承接的,他把话筒递给她时,还朝她耸了耸肩;这时被他一定睛,云澜抿了抿唇,解释说:“我去……折节下士一下!”
把怀承说得都笑了,“去吧,一会儿要是坐不下去了,悄悄使眼色叫伍姐回来传个话,我去接你出来。”
“好!”云澜听了,放心了大半,有退路的出征是世上最有底气的事。她点点头,抬腿往楼梯口去,又被怀承叫住:“你怎么没戴?”他右手里卷着本书册,走过来低头看她颈上。
云澜下意识的摸了摸伤口的位置,被旗袍的高领口遮住了,她手指触到雪青色的滚边上,“戴什么?”
怀承看她手摸的位置,眼神里闪过忧虑的光,他立刻伸手把她的手拉下来。“我说,昨天那个吊坠,怎么没戴起来呢?”他仔细的朝她领口看着。
“那个吊坠……”云澜惊讶的望着他:“戴在这儿么?”她手指着他看的位置。
“嗯。”怀承理直气壮的点头。
云澜努力忍着笑,但怎么也没忍不住,全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她抬起右手,撩起一点包在腕上的衣袖,露出那只精巧的玉石榴,“你没打开看么?那后面系着一条编好花样的红丝绳。”
“是啊,我看到了,所以……”怀承从全叔那里拿来时自己打开看过,知道那吊坠下面压着一条红绳,在他看来,难道不是项链么?
“所以,是要挂在脖子上么?”她一边说,一边笑开了心,扯了扯手腕上的红绳,比给他看,这么短,要怎么套在脖子上?
它原来是挂在手腕上的!怀承恍然。果然不了解的领域,总是深不可测的。
云澜满眼笑着,仍旧下楼梯去,伍姐在门厅等她呢。
怀承站在楼上,看她笑吟吟的从伍姐手里接过大衣穿在身上,又回头向他挥了挥手。他仔细分辨出,她扬起的手腕上点缀着那只玉石榴,很好,戴上就好,他想。
云澜到宴溦家时,虽然是郑太太邀请的,却还是宴溦站在门厅的台阶上等她。
“我是想着你如今天天要去医院,总是忙的,哪里还有功夫来陪我们说闲话哦,可我婆婆偏说要问一问你,所以我眼见着着她打了这通电话。”宴溦含笑的照旧的拉着云澜的手,进了客厅。
“我平常倒是真的都在医院,今天是恰好休班,本来想来找你的,结果你看,先让你婆婆预订了。”云澜把大衣托给郑家的仆人,由宴溦领着往旁边一间偏厅里去。
这间偏厅装潢的风格十分特别,有异域风情,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花样夺目又玄妙。几张小沙发上坐着两位年长的修女,郑太太正坐着和她们说话,见云澜进来,马上站起来引见。
携着云澜的手,先介绍给窗边站着的两位男士,两人先后转过身来,云澜才看清,他们眉眼身高极是相似的,应该是父子俩,一眼匆匆扫过,似乎他们连眼神都差不多。
“喏,你们看看,这就是我说的,我的上海小同乡,怎么样?这样人才样貌,是咱们少奶奶的同学呢,是吧,宴溦。”郑太太惯常的润了色的语调,总在哪里带着点推销广告的意味。
“哦,是聂小姐吧,幸会幸会。”父子中,年轻的那位,热络的走近一步,说着场面话。
打他开了个头,这屋里,便循环的,众人间彼此客套了一番。
云澜还是第一次见到宴溦的先生郑介凡,是个站起身同宴溦差不多高的南方人长相,她着意的留神了一点,和做母亲的郑太太生得不像,和他父亲倒是脱了模子的相似。
这里女客们围坐着说话,他们两人就一直站在窗边聊着什么,修女们称呼年长的先生为郑会长,云澜依着宴溦的关系,叫他郑伯父。他一手叉着腰,抽过一只雪茄,就笑微微和众人点着头,离场了。留下郑大少爷坐在他母亲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听她们聊修道院里新进的一批榉木家具。
“若是,郑会长再有什么要请客的场面,我们那里才换好了新家具,倒是很合宜的。”年长的修女既直白又腼腆的说着。
“最近是不会有了,警察署又送了一批新案子过来,我们也是忙得很。”郑介凡了了说着,他一向不爱兜搭这些修女,只她母亲特别喜欢,看久了实在让他觉得倒胃口。他拿眼睛偷偷瞄了瞄对面这位穿着素净的聂小姐,是他太太的同学,他在心里想。
第三十二章 更好
因为去的时间就临近午时了,也只好在那里用午饭。郑太太喜欢西餐,特地从浅水湾饭店挖了两个厨子来,据说手艺是全香港数一数二的好。
云澜其实不爱吃西菜的,做得太简单且味道不怎么样。这时她坐在宴溦下首,看着长桌中央一只大银盘里的烤牛排放着焦炙后的油光。她想周旋了一上午,是不是可以提一提找人的事,社交场上的你来我往,何时恰到好处,她实在有些拿不准。转头看了看宴溦,她在拿着银汤匙专心喝汤。
云澜不喜欢汤里的奶油味,放着没动。她同时想起,宴溦以前也不喜欢宿舍提供的蘑菇汤,嫌里面飘出的奶味腥气。这时看她喝得这样应景儿,云澜不觉在心里悄悄叹息,嫁做人妇实在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聂小姐是不爱喝浓汤么?”那边郑介凡隔着自家太太,伸长了脖子同云澜说话。
“哦,没有,我是早起吃得晚,所以有些吃不下。”云澜含糊着。见他扬了扬手,叫仆人上前,吩咐道:“给聂小姐换橘子水来。”
宴溦倒是一派平常,她转头来问云澜:“你和肖医生怎么样?是要先订婚么?”
忽然被她问起这个,云澜就着满桌刀叉相撞的“叮当”声,坦然点头道:“我们订过婚了。”
“哦?几时的事?也没听你提起。”宴溦放下汤匙。
“聂小姐是订过婚的呀?”还没等云澜回话,那边的小郑先生先插进来,摇着头表示:“那真是可惜了,不然我们这里有的是青年才俊,聂小姐这样早早的名花有主真是他们的损失。”
云澜客气的笑了笑,对面坐着郑太太正举着一瓶新开的朗姆酒,硬要旁边的人一起尝一尝,接口道:“可不是嘛,我先还说不该那么早定下,后头还有好人儿,可就没你的份儿了。可是,我那天见了她男朋友,当真的挺拔俊秀,彬彬有礼,正是一对儿呢。”
“是么?那几时要请聂小姐引见引见,我母亲说的这样好的男人,我倒是很想见一见了。”郑介凡作势的挑眉恭维道。
“哪里,伯母说的客气话罢了。”云澜不是他们社交场上的人,一句话把话说到了底,叫人没法接下去。场面上便冷了冷,好在郑太太话锋一转,又到了修道院去,那边接着热聊起来。她终究还是不惯这样你来我往的交流试探。她也是多年后才懂,这里面的进退牵扯,险象环生、凶险环伺,其实是另一处战场。
等午饭用毕,郑太太照例要张罗打牌,云澜推说不会,回头搅了局叫大家扫兴,警觉的站在门边,随时要走,后来还是郑大少爷在牌桌便坐下来凑角,她才得以脱身。
宴溦送她出门,一路说着她在这家里进出的不自由,关于找淑瑛的事,迟迟不提,眼看要走出门,云澜只好自己开口:“宴溦,上次我说要找人的事,不知道可你先生那里,方便联系么?马来商会。”她提醒她。
宴溦迟滞了一步,“哦,那件事啊,我说倒是说了,可介凡连日出门忙着,说是接了新案子,想是他忘了,我今晚再催一催他,你看呢?”
云澜只有点头,求人办事,实在不敢多言;她回去的路上想起大伯父,连连感叹,不容易不容易……
怀承本是站在二楼窗边研究一组手枪的结构图,远远看到她从一簇棕榈树下面渐渐走出来,他折好图纸,拉开门下楼去接她。
“怎么样?节也折了,效果如何?”他站在铁阑干的大门口,朝她笑问。
云澜摇着头,清水汪汪的眼睛朝他望着,实话道:“节虽折了,事儿却没办成。”
怀承瞧着她沮丧的神情,伸手来拉她:“怎么?郑家不肯帮忙么?”
“哪里,若说不肯,倒是痛快话。就是既没说不,也没说好;像是很容易的事,却也不给准话。”云澜越说越觉得这里面的烦难。
“他们这些人,习惯这样模棱两可,事事面前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怀承拉她上台阶,“不过是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罢了。”
“而且,”云澜看着他侧脸,“我也弄不清,宴溦到底说了还是没说。从前我以为我们总是住在一处的,交情比别人更深些,可现在,我觉得她离我远得就像隔在天那边。”
怀承听她语声满含的失望,连眼神都低下去,伸手把她揽在身边来,安慰她:“人与人本来就远,人心哪只隔肚皮,人心隔着千万里。”
是啊,人心隔着千万里,千回百转、山重水绕。云澜听着,更绝愁眉。
“或者,下次我去试试,你帮我引见一下。”怀承看她如此低落,忍不住逗她。
云澜马上摇头,“他们那群人里,闲话间总是要替人做媒,换了你去,郑太太难保不把她认识的所有女宾小姐都介绍给你……”
他还没听完,先起了疑,打断她道:“那郑太太都知道你有男朋友了,还在提做媒的事儿么?我就说她没安着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