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这么看来,郑氏父子应该是在倒卖这些内部消息,从中牟利的投机分子。“云澜,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这通电话的?”怀承沉吟着,不得不考虑得更周全,事关老胡手底下一整条支线的全套人马。
  “在郑介凡的书房里,查问淑瑛的地址,我们这里才问清楚,挂掉了电话,那头就打了进来。”云澜如实描述。
  “还有谁在场?”
  “没有了,本来宴溦也在,陪我等着回信儿,但她被郑太太叫下去坐牌桌,先走了。”
  “郑介凡在通话,你一直在旁么?”
  云澜摇头,“他请我回避,我接了淑瑛的地址就出了书房。”
  怀承垂眸考虑了片刻,他抬手按住云澜手臂:“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打个电话。”
  云澜看着他快步的走进绍普的书房,那里设着一台乌黑发亮的电话机,可以对外联系。
  怀承电话打给一家西餐厅,“转告大师兄,别等了,货主来不了,这笔买卖跳票了,接货的人手尽快遣散,不然付不起工钱。”
  对方大概问了什么,怀承打断了她:“不必,我一会儿回师傅家吃晚饭。”
  他放下听筒,仍站在原地,脑中迅速推演着整件事的始末。
  冷不防电话铃声响起,中断了他思路,他抬头深深吸了口气,接起来,那边传来:“师傅说家里粮食不够,叫你不要回来吃。叮嘱你,外头有好吃的,叫你外头去吃。”
  “好。”怀承听懂了。
  他放下电话,马上回房去找云澜,简短道:“带两件贴身的衣裳,我们去毓征那儿,立刻就走。”
  “去茉莉那儿,我们不是刚回来?”云澜虽然心里知道怀承在忙的事,但究竟如何并不太知道深浅。
  怀承不解释,她看了看他眼睛,点头:“好。”
  他们走前,怀承专程交代伍姐,若郑家有人来请云澜,便说由怀承带着去探望亲戚了,过两日就回来。
  去毓征家的路上,怀承沉默着无法分心,他全程考虑着周兆祥招供的各种可能性,第一次体会到情报的重要性。老胡的情报线是薄弱的,许多重要的机构不能触达,关键的消息不是没有就是滞后。他从前没有意识到一个消息的价值。这时候,他在想,如果周兆祥把所有知道的联络人、联络点、联络方式全盘供认,日本人得到这些消息,势必顺藤摸瓜,把花园街的整条支线一网打尽,里面牵扯着尚未护送出港的国际人士以及刚刚来港指导作战的组织上线。那后果……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汗湿。不知这时,谁能跑赢谁?这消息来得及不及时?老胡能不能赶在出事前撤走所有相关人员。
  可田师傅不让他回去,是怕他这条险要的消息牵扯到他个人安危,指示他更换住地以观其变,暂时不让他再同村社联络,保证两边的安全。他无从知道,事情的进度,被撇在了这件事之外,唯有静候。
  怀承下车时,回身来牵云澜的手。她触到他掌心,边走边抬头看他侧脸,第一次觉出他心里的不安,她收起五指,回握住他。
  茉莉和毓征见他们去而复返,都吃了一惊,怀承只说,怪他们早起那碗生滚粥太对味,思来想去舍不下,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毓征便调侃了他们几句,心知是怀承有什么难处,他不多问,只安排好吃住,傍晚时他和茉莉如常出门上班,一切照旧。
  这套小公寓里两个卧房,怀承和云澜刚好分住他们兄妹各自的一间。云澜因为第二天要回养和医院上早班,被怀承催着去睡。
  她躺在茉莉的床上,听外头城市的声浪,最近政府管制渐渐宽松,先是不再灯火限制,接着宵禁也取消了,外面沿街的档口,又开始了夜生意。是啊,无论什么世道,总还要努力活着的,开电车的仍旧开车、卖馄饨的仍旧烧炉子、跳舞场里仍旧卖风情,连跌打店里,也亮着灯……
  不知是外面哪一处的光,从窗边没有拉紧的窗帘缝儿里斜穿进来,映在云澜头顶的天花板上,会动,缓慢的,扩大一点,隔些时候,又缩小一点。她盯着那里,潜心的听外间的动静,他起身走动过,后来大约是坐下了,许久没有声音;刚刚,又有脚步声,他在客厅里踱了两个来回,停住了,是站在阳台门前么?是在看楼下的街面么?她在脑中猜测着。
  窗外的声浪像浮尘,渐渐降落融进黑夜里,愈行愈远的渗到地缝里去,直到静心也听不清了。云澜却听到怀承从阳台走回客厅的声音,他停住了,她也停住了,他重又坐回沙发上,云澜自黑暗里坐起身,打开了房门。
  她走进客厅来,厅里只在沙发转角亮着一盏发黄的立灯,怀承正坐在那团光晕里,他抬头看到云澜走近,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虑,抱歉道:“我吵醒你了。”是人在深夜里煎熬后的沙哑嗓音。
  她踏进他坐的那团光圈,染了满身的光。向他伸出手来,他马上握住了,越握越紧,把她拉坐在自己身边。
  云澜没有遇到过像他今天这样的时刻,但她经历过沪战,那年吴淞口被隆隆炮火炸得寸草不生,大伯父带着全家躲进法租界,奔逃的路上,经过被大火焚烧的铁路局管理大楼,碰上正奔赴闸北战场的十九陆军,逆着人群而去。她那时在心里想,做这样队伍的将军一定很难,要肩负这么多人的生死,做出的决策和命令势必伴随着流血和死亡,那是什么样的重压啊!
  可总有奋勇的灵魂,愿意承担起别人的生死。云澜靠在怀承胸前时,这样想。
  她似乎是听着他的心跳声,恍惚跌进混沌里的。他贴在她头边,靠在沙发后背上,整夜没有合眼,耳中听着世界从一片寂静到蒙蒙苏醒。
  怀承趁着清早送云澜去医院,他今天原是告了假的,仍旧有事要外出。他在车上同云澜商议:“我今天不能去佐敦道,晚点我叫毓征和茉莉陪你去,晚上如果我没有回来,不用专程等我。”
  “好。”云澜答应着,临下车时,她担忧他要去做的事,转头看他。
  “放心!”他伸手来,用力握了握她手指。
  云澜站在医院的台阶上,看他车子开远,消失在长路尽头。
  等她下了早班,毓征借了一辆汽车来,停在养和医院后门口等着她。他们赶往云澜在郑家拿到的佐敦道的地址,在一间女子学校附近。
  毓征车子开得倒是很快,他们到时正是落日余晖的时候。云澜前番找人,和怀承一起吃了不少闭门羹,经过了战乱,人人像是惊弓之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做好了准备,照着字条上的门牌号一间间走进去辨认,预备着初次找不到,明天后天可以再来。
  确是紧挨着那间拔萃女子学校,有一片密布的旧楼,林立的拥挤的,像累累结满的葡萄串,一簇贴着一簇。他们三人一起上到二楼,拐角里堆着几件看不出是什么的木器,生了蛛网缭绕在上面,内中一架专为小孩子坐的竹椅子,云澜匆匆瞟过一眼。
  他们依着门框上的数字,走进去找 37 号,经过一处生锈的铁门,里面朝西的房门,还有几间。毓征伸头来又确认了一遍,向云澜点头道:“应该是最里面那一间。”云澜偏头张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有人从那铁门里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木盆,抵在腰间,云澜和茉莉同时向旁边让了让,那人梳两条松散的辫子,发梢焦枯的搭在肩上,像相片到了这一处褪了色,整个人像都泛黄。
  等她走过,茉莉着意的拉了拉云澜衣袖,在自己身前抬手比了比,是说,她看出这女的是个孕妇,大肚婆。
  云澜却还在偏着头追看,她不自觉的跟出去两步,“淑瑛!”她自己也拿不准,疑惑的,低声尝试着叫她。
  那人真的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睛,本来垂着眼皮,这时忽然张开了,看见云澜,更是越张越大。
  “云姐姐!”她失声叫出来,手上的木盆“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震得整个走廊都是回声。
 
 
第三十六章 混账
  云澜走上前时,茉莉已经呆在一边,她们先时是见过的,她和云澜和云澜三哥新交的小女朋友淑瑛,曾一起约了去看过电影,那时这马来姑娘披着一头长卷发,拿银红的长丝巾包在脑后,出门时连连摇头,向她们娇嗔道:“我是吹不得海风的,一吹,脸上就要长红点子出来,云姐姐,你们长么?”
  云澜走在淑瑛左手边,想答她,她们在这里住习惯了,不会长。被茉莉撇着嘴,打断了,“你云姐姐就是挂在海滩上晾上一整天,也是什么都不长的,她就是这样的好脸皮。”
  云澜悄悄打茉莉的手,茉莉不服气,在她耳边低语:“做什么?我最瞧不上这娇气滴滴的做派,美人灯么?大风吹吹就坏!”
  “瞧你这张刻薄嘴!”云澜止住她的话。
  这时,茉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营养不良的孕妇……是叔潮的小女朋友林淑英。
  云澜比淑瑛高出半个头来,她上下打量的仔细看她,一只手的衣袖被淑瑛紧紧抓在手里。“云姐姐,你怎么找来的?叔潮呢?”她神情紧张地盯着云澜的脸。
  云澜心里的疑问更多,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大概是因为显了怀,淑瑛披着件牙黄的外袍,没有系纽扣,敞着门襟,露出里面撑满了的短衫来。
  “三哥他,他……”云澜不明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也来了么?在哪里?”淑瑛下意识的朝他们几人身后张望了一眼。
  “他,他没来。”云澜说明着,以为淑瑛会因此失望,没想到,她却安静下来。
  “他没来就好。”她喃喃地说着,眼睛里却流出一点失望。
  淑瑛没有领他们去登记的住址 37 号房,她说是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家的房子,但女同学一家上下七八口人,住在拔萃女校东边那个村子里,离的很近,常来照顾她。
  她领着他们在后院一处合欢树荫里坐下说话。云澜斟酌着问她:“你怎么?”想想又止住,改口道:“这是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她自己低头看了看小腹,茫然的说:“叔潮没有告诉你吧,你看到我大着肚子,也吃了一惊。”
  “三哥是知道的?”云澜脱口问她,她开始一直拿不准,不清楚三哥知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在猜想,淑瑛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淑瑛抬眸来瞟了云澜一眼,又望向别处去,不客气道:“他怎么不知道,他做下的事,他比谁都清楚。”说完又看回云澜的脸,带着恨意地追问:“他是不是已经逃走了?才叫你来找我的?”
  “他…….”云澜难开口。
  “他叫你来找我,却不敢告诉你我怀着他的孩子呢。”淑瑛说到这里,简直咬牙切齿,“他想让我弄死这个孩子,可我不能,我们这种信仰,是不能弄死自己的孩子的,哪怕还没生出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兄弟,我不想他们被我咒死。你三哥,他只顾着他自己!”
  “他让你去医院解决掉孩子么?”茉莉忍不住插嘴。
  淑瑛无声。
  云澜在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已经被淑瑛有孕这件事堵的气噎。怪不得三哥在留下的信上说他连番找人,始终找不到,只说淑瑛不肯相见,却不敢说明真实原因;怪不得临走留下情真意切的消息,嘱托她一定要去找到淑瑛本人,原来是为着这么个说不出口的原由,如今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人,把这桩棘手的麻烦事,丢给她来处理。
  聂叔潮!云澜皱眉想着这个名字,恨不能立刻把生嚼了。
  旁边的淑瑛,忽然转头来对着云澜质问:“他叫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说服我弄死这个孩子么?如果是,你走吧,我不能做,我家里再是遭了难,不管还有没有人活着,我也不能自己作践起自己家人来。”
  云澜被她问得,无措了一刻,她来时是怀着悲悯的心,只打算着把无依无靠的淑瑛接到身边来,如果可能,再把家里和三哥的好处慢慢说给她听,看她能否愿意如三哥所想,回上海去,也算成就了一桩好事。等何时通了航,就送她上船归家。至于她自己,并没有想过要和淑瑛一起回沪,她还是想等学校重新复学,能把该念的书念到底。
  此时淑瑛这里突然成了有大有小的两个人,她一时没了决断。连同来的毓征和茉莉也替她踌躇着。
  茉莉从木栏的斑驳椅子上站起了身,朝旁走动了两步,正在心里叹息,冷不防有什么东西自她头顶飞下来,“啪”的一声落在身前不远处。
  “哎呦!”茉莉惊得叫出声,敏捷的躲到她哥哥身后去,毓征错身过去扫了一眼,是一包橘子皮,零散的落在树根旁,他顺着那方向,往身后的楼上看了看。
  淑瑛只朝那树根旁淡淡瞟过一眼,仍旧沉默无声。
  “那你有什么打算么?”云澜只好开口问淑瑛自己的意思,她这样坚决,想来是不肯听人劝的。
  “打算?”她坐着,一手扶着腰,恢复了茫然的眼睛,“能有什么打算,活着罢了,原想等这仗打完了,我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回家去,再也不来香港了;可没想到这场仗,打得这么远,打到我家去了,我叔叔死前说家里生意也散了,人也散了,叫我活着,等有船了就带我走,可他一转眼就给炸死了……”
  她凌乱的说着,云澜在她的描述了找着有用的信息,皱眉问她:“那孩子呢?孩子你打算……”
  “孩子……”她仿佛凝神想了想,下了决心似的,回道:“我怎么养得活孩子,等我生下来,自然给他找个好去处,对得起他便是了。”
  “去处?什么去处?”云澜问,连旁边的茉莉和毓征也转头来望着淑瑛。
  “去处还不好找么?这里黎黎的族亲,就等着要呢,也是很好的人家,我去看过了,不会错。”她自己笃定的点了点头。
  她要把孩子送人!这句话在云澜心里来回盘旋着,是三哥的孩子,要被抛弃在这样的地方……
  “淑瑛,我来找你,不是来叫你做什么的,是我三哥走得匆忙,舍不下你和孩子,特地留了信给我,百般嘱托叫我设法找到你们,照顾好你们,等海上航路太平了,他同上海家里说好,便回来接你们回去。”她思虑着说:“你千万不要觉得他是扔下你们不管,你们这么年轻,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叫他拿什么照管你和孩子,他唯有回家去说通了父母,才有力量保证你们安好,不然,他也不用牵肠挂肚的叫我找了半个香港,只为找到你。前番他是实在找不到你啊,为了孩子,不该这样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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