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说这席话时,觉得自己在哪一刻,像极了家里的大伯母。
茉莉听着都有点儿侧目,她在心里翻腾着,是不是真的?这顾头不顾尾的聂老三还有这番情深义重的深谋远虑呢!
坐着的淑瑛却听住了,云澜还在劝她:“这里也不安全,我们车子开进来时看到日本军车停在不远处;你这样情况,没人照看你怎么行呢?如果有了闪失,别说叫我三哥追悔莫及,你自己还怎么能见到家人?”
说起家人,淑瑛鼻腔里直泛酸,她是战前发现自己身体有异的,不敢深想,耽搁了些时候;后来香港突然开了战,逃难求生、无暇顾及,等战停,又和叔潮分在相隔极远的两个收容站,断了联系。再联系上时,叔潮一听就断然要把孩子处理掉,可那时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她动不得了。他说得那样轻巧,可她从小就知道,杀了这样成了型的孩子,是要牵连到全家的,她那时才死了香港唯一的亲叔叔,不敢再害死谁,只好躲着他,不与他相见。也是举目无亲没有办法的时候,在马来商会领救助金,遇到同校的黎黎,看她显了怀,同情她的遭遇,替她找了住处也替她想了办法。
她当然也明白,这地方是大半个平民区,哪有什么好人家。可她管好自己都不能了,哪里还顾得上孩子,这个连他父亲都不要了的孩子!过了这么久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更觉得活着的艰难。
云澜看她眼睛里的凄楚,接着道:“你愿意跟我去么?我们那里条件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孤苦无依,况且我们都在医院工作,照看好你和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淑瑛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微光,她坐在那儿低下头去,一根手指插在外袍的扣眼里,插进去、拔出来,反复的,一下进一下出。
他们在这几棵合欢树下坐着,因为无话,渐渐各自分了心,云澜才放眼看过去,发现树根旁堆着各样物什,发黄的令人怀疑的颜色。才开春,有嗡嗡的蝇虫在上面盘旋不去。
等了些时候,茉莉心急,走来问淑瑛:“你想好了么?要不要跟我们走,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看看这儿。”茉莉伸手指了指眼前这一片堆垛。
淑瑛不为所动的仍旧坐着,顺着茉莉的手指抬了抬眼皮。
云澜向茉莉摇摇手,让她不要催淑瑛。
“你们先回去吧,我要想一想。”淑瑛过了良久,抬头来说。她有自己的担忧,总觉得云澜和叔潮是一家人,是会帮着叔潮的,况且云澜在医院工作,也许有什么办法能把孩子弄掉,那时他们自然是没什么妨碍,报应都做在她们一家头上,她不能不多想一想!
云澜却担心淑瑛有什么不测,夜长梦多,倾身过去想说什么,被毓征在身后拉住了,他向云澜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追得太紧。
因为天色渐沉,起了凉风。她们起身送淑瑛回去时,云澜把身上穿着的缃色短风衣脱给她,罩在她衣服外面。云澜本是比淑瑛高出半个头来,此时抬手拢了拢她窄窄的肩头。
淑瑛转身来看她,眼睛里露出一点感激的光,听见云澜轻声同她商议:“你今晚认真想一想,我明天下午再来看你,你若愿意,也可以接你走。”
她听着,抬腿跨上粗粝的楼梯,垂眸点了点头。
仍旧坐毓征的车回程,到家时,黝蓝的天幕上悬着半弯细月。茉莉正窸窸窣窣的开门,里面有人先打开了大门,是怀承。
“你们这么晚回来?是找到淑瑛了么?”他开口便问。
“嗯,说的没错,托你没去的福,我们一到那儿,就找到了。”毓征接口道,走进去,替云澜回答。
“怎么样?人呢?”怀承让到一边,看着他们一一走进来,最后问着云澜。
云澜本就在车上憋着一肚子气,被他一问,终于忍不住,“我三哥这个混账行子,我若再见到他,定要把他千刀万剐!”她恨得,连手心都攥紧了。
“啊?怎么了?”怀承跟在云澜身后,还没见过云澜为了什么事气成这样的,不合时宜道:“你昨天不还说,你三哥是个庸碌的好心人么!”
把云澜说得一团心火直窜到头上,回身瞪着他,发狠的骂道:“他就是个混账!”
怀承被她凶得,识趣的禁了声。
茉莉边走去茶桌边倒水边向怀承解释:“你这位了不起的三舅哥,给你们准备了个即将出世的小侄子,你说,好是不好?”
“什么?”怀承立在沙发前,只剩下吃惊。
云澜坐着,听毓征一一复述给怀承听,仿佛又经历了一遍三哥的荒唐事。
怀承听完也是一声叹息,他伸手来拉了拉云澜的手,安抚她:“不要紧,先接过来吧,也许等孩子出生后,她转了想法呢。”
接过来!接过来怎么住呢?他们自己都是暂时借住在毓征家里。云澜在心里犯难。
怀承似乎看得到她的愁思,摇了摇她手道:“我们明天回佟家别墅去,可以把淑瑛接到那里去住。”他最后着意的在她手上用了用力,补充给她听:“那里一切都好。”
云澜抬眼来看他,眼睛里的光在问:“你们的事,都解决好了么?”
怀承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失聪
怀承是傍晚时接到的消息,老胡在得知怀承提供的信息后,果断的下了命令,所有花园街支线相关人员及地点全部暂停工作,人员迅速转移,物资及文件就地销毁。田师傅第二天一早在花园街的米铺,安排了诱饵,中午时分便有一小队汉奸中计。至此,周组长叛变已成事实,但好在内线消息来得更早一步,老胡队伍上下没有人员损失,风浪停在了窗外。
老胡在渡船上和怀承匆匆一面,他压着极低的帽檐,暗沉的声色响在怀承耳边:“你的消息若来得晚一步,我就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诸事未及细说,他们各自散去,消失在摆渡的人群里。
怀承在回去的路上觉得天高地阔的轻松,他特地打了电话回佟家别墅,问蔡伯可有人来访?蔡伯回说,没有,只伍姐往郑家去了一趟,带回一篮子青萝卜,说是郑家少奶奶嘱咐给聂小姐尝鲜的。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还是回去的好,也许本就风平浪静,不必太刻意,否则倒叫人起疑。
云澜眼前的这桩麻烦事,恰好是个出门的借口。他同她商量:“明天我们再去一趟,若淑瑛愿意跟我们走,我们就接她回佟家别墅去,那边人少也清静,其他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云澜点了点头。
转天天气难得的好,春日融融,叫人穿不住大衣裳。怀承脱了外套,单穿着一件衬衫,车窗里照进来的日光太盛,他把衣袖卷了卷。
他们车子停在拔萃女校门口的空地上,再往里是小道,汽车开不进去。怀承下车时四下里环顾,觉得哪里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小道尽头,看到相隔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截铁阑干拦起来的砖房,忽然警觉,这里是似乎一间仓库,他在田师傅的地图上看到过,是没有标记清楚的日军仓库,具体存放什么,并不清楚。
他边走,边间或的朝那边看一眼,门口停着两辆普通的货车,并没有人站岗。里面砖房的窗开得特别小,特别高,有隐蔽和通风的作用,应当是仓库。
“云姐姐,”小道的那头是几棵大榕树围拢的,聚成的一大片树荫,大大小小一群孩子在里面窜进窜出。淑瑛披着件芥末黄的旧袍子正站着和人说话,看见云澜,远远向她招手。
“这是黎黎的三舅母,”淑瑛垂着眼皮并不看人,低声的介绍着,同时向对站着的看了一眼,“这是我娘家姐姐。”
“哦,不用接回去住嘛,你看我们这里住的也好、吃的也好,不亏待她的。”那妇人精瘦精瘦的,暗黄皮肤,抬起来的手像这近旁的榕树皮,说话的嗓音很粗,像个男人。
怀承错后几步,正走到云澜身后来,那干瘦的妇人抬眼看了看他。
云澜觉出她那眼睛里的不善来,着意和缓道:“兵荒马乱的,好容易找到我妹妹,想接回去住几日,等她散散心,再送她回来。”
她这么说,淑瑛悄悄抬眸看了云澜一眼。
说着话林子起了风,榕树叶子传来“沙沙”声。“三姑婆,你家被子给风吹走了。”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指着那边高地的空场上叫嚷。
“哎呦,”三舅母赶忙抽身去追自家的薄被,让大风吹到停着的军车旁,掀到军车底下去。
淑瑛一手掩住敞着怀的外衣,也走过去,向云澜解释道:“我也晒着褥单呢,我去收一收。”
云澜只好跟在她身后,那边几株未长成的马尾松,全牵了绳子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被子,再往上面去,斜照的日光正好被几辆军车挡住,落在阴影儿里。淑瑛早起迟了,没抢到好位置,只好晾在被挡住了光的地方。
怀承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走远去,淑瑛背对着几辆车,拿一根手臂粗的竹棒迎风拍打被面,云澜伸长了手臂替她收下拍过灰的被子,对半地叠在臂弯里。
“訇”的一声巨响,爆炸的火光窜上半空,一阵刺鼻的热浪袭来,沙尘伴着呛口的火药气滚烫的,腾腾扑到人脸上。怀承眼中是被火光瞬间吞灭的云澜和淑瑛的背影,他逆着人群冲进浓烟里,一只被炸飞的车轮从里面滚出来,带出一溜火烧的哔啵声。
“云澜、云澜!”
满地都是烧红的碎片,燃着火苗的看不清是什么衣裳棉被,人在哪儿,黄烟一团团遮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怀承弯下腰几乎贴着地面,手指触到的尖利滚烫都顾不得了……
云澜似乎被突然炸响在耳边的巨大声浪堵塞了耳朵,她连“嗡嗡”的蜂鸣声都听不见,浓烟和强光下,一片静谧。她伸手揽住腰身沉重的淑瑛,把她护在身前,一块不知是什么的铁板飞来,打在她后背上,把她撞得向前一扑,和淑瑛一起跌在沙土地上。
她不知道隔了多久,依旧听不见,跪坐起来,脑子里来来回回的闪过白光。淑瑛在摇她手臂:“云姐姐、云姐姐。”
她定睛看她惊恐的口型,听不见声音。
直到怀承找到她们,把她连拉带抱的拖出那片火海,她闷住的耳朵,仍是无声世界,一只手捂在发痛的右耳上,自己也发不出声音来。
四散奔逃的大人小孩儿,又有原住民从外围聚拢来远远观望,不间断的警报声和口哨声,有日本士兵小队冲出来救火,叫嚷着嘈杂混乱。
怀承趁乱把云澜和淑瑛带上车。他一边检查云澜身上是否受伤,一边问后座上的淑瑛:“你怎么样?有受伤么?”
淑瑛仍是惊恐的眼睛,她凑到前面来,摇头道:“我好好的,云姐姐,给什么东西打到了,她,她……”她话音里打着颤。
怀承马上伸手到她背后去摸了摸,还好,没有伤口,云澜渐渐回神,像整个头被抱在棉花包里,这时渐渐扯开一条小口,一只耳朵里透出一点遥远的声音。她朝满眼担忧的怀承摇摇头,尝试着开口说话,“没有受伤。”声音极低,她知道他担心,“可我听不见……”
听见她说话,怀承提着的心放下来,偏头来检查她耳朵。他在她左耳边,贴着她耳廓,拢着手道:“没有外伤。”
像隔着云端,她听到幽微的声音,尝试着重复:“没有外伤。”
他点了点头,又贴到她另一边去,检查后,对着她右耳说:“和左耳一样。”
她凝神辨别了一会儿,看着怀承的眼睛,摇了摇头,她这只耳朵听不见。
他皱紧了眉心,伸手来一寸寸的检查她耳后直到后颈。最后,他摇了摇头,转到她左耳边来,说给她听:“右耳看不出外伤,应该是被爆炸声震得暂时性耳聋。”
云澜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点了点头。
怀承低头想了片刻,扭身对后面的淑瑛道:“我要带她回我们医院检查耳朵,你要跟我们走么?”
“走,我跟你们走,我不要呆在这里了,现在就走。”淑瑛惊魂未定的点着头。
云澜听不清她说的话,只看见她点头。淑瑛伸过手来攥着她衣袖,紧张的问她:“云姐姐,你是不是给炸聋了,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怀承把她的手从云澜手臂上拿开了,沉声道:“她不会的,你坐回去。”
怀承发动车子前,从后镜里看了看火光后的那处日军仓库,东向的几间平房,频繁的有士兵进出,应该是看守仓库的小队驻地。他同时放眼向四周再三确定了一下位置,踩了油门,在烟尘里离开了佐敦道。
因为云澜右耳受损,怀承带她直奔养和医院,上到三楼请杜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耳道检查,但一时看不出器质性损伤,杜医生建议休养几天再来。
淑瑛一路跟在他们身后,云澜单独进去检查时,怀承在走廊上靠墙立着,一会儿走到门边去,一会儿又靠回原位。
“你是云姐姐的男朋友么?”淑瑛坐在木椅上,看着他牵着云澜的手上楼,抬头来问他。
怀承还在替云澜的右耳担心,他盯着对面墙上的一道划痕,点头简短道:“是。”
淑瑛颓然坐着,抬手抚了抚隆起的小腹,“你对她真好!”她低声地喃喃感慨。
他们回到佟家别墅时已经夜深,怀承叮嘱伍姐,安排淑瑛在一楼的客房里住下。伍姐虽然眼睛里始终放着好奇的光,不知这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姑娘他们从哪里寻来的,但听见说云澜遇到街边的汽油弹爆炸,不慎震聋了一边的耳朵,还是由衷的为云澜心疼的,再三的推她回房去休息,淑瑛这里她来照料。
伍姐说着话,想起云澜听不见的事来,又着意的转到云澜左耳这边,高声道:“我那养儿子的两个小崽,都是我帮着接生的,照顾拖身娘子我最有经验的了。”
“哦,”云澜点头,“那辛苦你,伍姐,淑瑛就如同我妹妹一样,她,她行动不便,劳你多照应她。”
“哎哎,”伍姐诺诺的答应着,又想起来,特地提高了声调“聂小姐放心。”
怀承在旁听着实在看不过眼,提醒伍姐:“不用这么大声,云澜左边的耳朵能听见,她右耳也只是短暂性失聪,过两天就会好转的。”
“哦哦。”伍姐听着,退开两步。
云澜特地上楼,取了几套家常衣裳来,给淑瑛替换用。淑瑛坐在床尾凳上,伸手来接着,又黯然的回身,看着这张南洋风格的床架,向云澜道:“从前我家里,也有一张这样的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