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医生。”宗瑞呼着起,“同怀承哥比,我……嗨!”他一摇头,自己不提了。剩下丽惠独个儿站在月影里,一团不起眼的紫花匍匐在她脚边。
他们口里的聂医生,这时正偏着头,听淑瑛饶有兴趣的讲他们在南洋时常吃的一种宵夜,包馅儿的面果子,拿蛋液滚了,放在热油里煎炸,听起来同云澜家里,阿春爱吃的干炸响铃差不多,换了馅心罢了。
她们坐在后花园的廊檐下面说话,云澜特意陪她,怕她孕期烦闷。说起吃食儿,想起小时候三哥贪嘴,总是容易积食,积食了就起高热。有一回临睡前,发起烧来,被二伯父急三火四地送到德国医生的诊所里打退烧针,结果他拉着人家护士的衣袖,跟人家要糖豆吃,把二伯父气得个死。
“哈哈哈”淑瑛听了,发出一阵几欢快的笑声。
夜风里飘来春花的香味,等笑声止了,云澜盯着淑瑛衣袖上的海棠花纹,忍不住问她:“你想我三哥么?”
她停了许久,一只手抚在腰际,画着圈揉着,最后也没有回答,只有风里的树叶声,簌簌沙沙一阵,像远处海浪拍在礁石上。
怀承当晚过了午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仍旧照常去医院,走之前,来看云澜,她在外间的落地窗边站着,还是原来的作息习惯,到点就会自动醒来,兼着昨晚知道他回来得极晚,心里隐隐藏着担忧。外面是春日晨曦,柔光渐亮,有细风拂过她耳畔。
“咯吱”一声开门的响动,她似有知觉,还来不及分辨,怀承已经在劝她:“怎么这么早起,既是休养,就应该多休息;你这样起早摸黑,能养好什么!”
他迎着晨风走到她身边来,云澜只抬头看他,看他眼睛里的疲惫,想说,你才是应该好好休息的那个人。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出来,转而在心里沉默着,真想分一半时间给他,把精力也分给他......
怀承低头看着云澜不说话,欲言又止的样子,燃起兴趣来,专程地问她:“想说什么?直说。”
云澜摇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低头在她右耳边,悄声告诉她:“没有危险,不要担心。”
他说完,极迅速的亲了亲她微翘的鼻尖,亲完得意的朝她笑,被云澜更迅速的伸出手来要捏他鼻子。他到底反应是快的,一闪身躲过了,还顺便把她拉扯得一歪身,撞在他手臂上。
云澜发狠的锤在他有力的臂弯,“哎呦,你还挺有力气的。”他嘻嘻笑着,不忘夸奖她。“我家里,阿春从小教我,姊妹兄弟们打架,万不能吃亏,我年小,要拿指甲掐人,捻一点点皮肉,”她说着,往他手臂上去试,隔着衣服,明明还没用力,他就装样儿的嚷起来:“疼疼疼。”
惹得云澜瞪他,偏要试一试,可他太灵活了,左右一偏身,怎么也捉不住他。“我今天不掐你一下,再过不去。”她真被他逗恼了,伸开两手去擒住他一只手,被他一带,瞬间失了平衡,先后倒在沙发上。他防着她扭伤了手腕,另一只手凌空环到她身后抱住她腰身。
她跌在他怀里,一抬头看到他满意非常的表情。连玩笑也不肯认真,更叫人生气!她趁机用力掐他一记,他只皱了皱眉,嘴角仍含着笑。
“不疼?”云澜瞪圆了眼睛,黑眸凌凌放着光。
“不敢说,说不疼,是不是就不掐了?”他故意地问,刚刚说疼,是火上浇油,他这会儿既识时务的不轻易开口,还先问问她的意思。
真是欺人太甚,云澜半跪在沙发上,一只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她自己没顾上,只伸长了手臂,索性要在他脖子上来一下,他歪着头不肯就范,“我不信,你真不怕疼,你让我再掐一下。”云澜按不住他,认真角力她胜不了。
他渐渐放松了力气,放她靠近他颈边来。
“哎呦!阿弥陀佛!”伍姐正从门里跨进一步来,又叫着,甩着手退出去。
她这一嗓子,把里面两个人的角力打断了。云澜才醒过神来,被怀承一只手撑着,助她起身。怀承坐起来抬头笑问她:“还比么?”
云澜正想说什么回敬他,被外面伍姐的高嗓门打断,她喊着问:“聂小姐,楼下淑瑛姑娘说,要吃酸辣汤,你看,能不能吃?这大清早的,我不敢给她乱吃啊。”
原来她还站在门边没走,云澜赶忙走出来一步,回她:“不妨的,可以做给她吃。”
“好,那我去做了,我下去了。”伍姐高声的朝门里喊着,唯恐谁听不到。
云澜立在沙发边,回头来眼锋横扫了怀承一遍。
他仍旧笑微微的表情,走近来。云澜警觉的退后一步。更把他逗笑了,他在心里暗自想,我要降住你,是你退后两步能逃得了的么!等他开口,却说的另一句话:“不玩了,真的,我再试一试你耳朵,来。”
云澜朝他脸上确认了一遍,稍稍偏过头。他拢着她左耳,仍是那句话:“我爱你,云澜!”
云澜敏锐地要转过头来看他,又马上止住了,她在此之前,从没听他说过,或者只隐约感受到过,可忽然从耳朵里听到,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一动,他有点儿起疑,跟着偏头来,问她:“能听见么?”
她掩饰着,微微摇了摇头。
她那天站在二楼的窗边,目送他出门,望着他的车尾消失在山道尽头。春风拂过大门口的垂杨柳,报了新芽的绿枝正随风依依。
第四十一章 大意
春天来得真快,云澜站在窗边,放眼望向远处山峰,盈盈的绿色深浅不一,像小时候,从祖母厚实的玻璃绿药瓶子里窥看外面的世界,旋转的颠倒的,绿麻麻的一片。
天气转暖,云澜开始喜欢坐在后廊上看花园里的春草,檐角上挂了一串铃兰花样式的风铃,山风吹过,会“叮当”作响。她侧过身去,专程用受伤的左耳去听,也自己把另一边的耳朵捂住。嗯,是可以听到了,听到些微的风铃声,没错,他早晨说的话,是听见了。她微微眯上眼,看眼前世界关上了窗,合成一条细缝,专心的回想他那一句话,真动听!
淑瑛因为没耐心坐在后廊上听风,常常下到后花园里去走动,她虽然月份大了,但还是坐不住,要四处逛去。云澜也怕拘着她烦闷,长日悠悠,由她房子附近转转。
午后风也停了,郑家差人来请云澜去坐牌桌,云澜正在怀承房里看一册脑部解析图,摇头说耳朵尚在无声中,没的去了听人说话吃力,回头带累了上下家输牌,把来人打发了。
过了没多久,伍姐悄声悄步的走上来报告,“淑瑛姑娘跟着去郑家了,凑角打牌去了。我说上来告诉一声,她叫我不用,说“云姐姐知道”,”她细着嗓子学给云澜听,“究竟知不知道呢,聂小姐,我想想还是上来说一声。”
云澜从书页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外头融融春光,点头:“嗯,知道,让她去吧,也不能总关在家里,一会儿四五点钟,劳伍姐走一趟,去接一接她吧。”
“哎哎,好。”伍姐掖着两手点头答应着下去了。
傍晚时,伍姐出去了一趟,又独个儿回来了。云澜正走下楼来,伍姐便仰着头汇报:“淑瑛姑娘在那边吃晚饭了,说郑太太今儿输了牌,不依,硬要留下吃饭,吃了饭再接着来。”
云澜站在走廊出口,向门厅外面张了张,自己念叨:“不宜这样久坐着的,哪能连着打牌……”
“是啊,我也这么说,那边少奶奶说,不妨的,难得高兴,一会儿吃了饭,她陪着淑瑛姑娘散步,管保累不着她,请聂小姐放心呢。”伍姐说着,往餐厅里去。
云澜仍旧有些犹疑,走到门厅边,恰好怀承的车开进来,蔡伯正去拉开铁阑干的大门。
“你今天倒是回来得早!”云澜问着走上台阶的怀承。
“是专程等我的么?时间真准!”怀承快步走上来。
“那没有,你可是想多了,我在看淑瑛呢,郑家留她吃晚饭。”
怀承听说,跟着向山道上面望了一眼,蒙蒙的灯光。笑说:“看来,她比你爱社交,都做了郑家的上宾了。”说着,拉云澜进到客厅去,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两个信封来,“我今天特地回来一趟,同时有两封信寄给你,从威尔先生那里转来的。”
信!云澜忙伸手接着,听怀承继续说:“一封是从美国寄来的,另一封从上海,上海的这封,应该是你三哥写的吧。”
云澜低头看着信封,是她母亲和三哥寄来的。“这封两个月前的是我母亲寄来的,从美国。”云澜先拆了这封,抖开信纸来看,怀承站在她身后,陪她一起看。
珍妮在信上用了很大的篇幅描述她在美的生活,辽阔的农场和富足的食物,她最近去参加的舞会和茶会,新做的花色复杂的连身长裙和礼服。云澜耐心又快速的略过她层层的笔墨,看到下一张去,终于提了一点听说的香港战事,珍妮在信上极有见地的表示,明大是十分出名的学校,不会不管它的学生的,想来即便香港在打仗,也不会影响到在校的学生,不过如果学校因此停了课,她也很委婉的询问云澜的意思,是否愿意转到美国的大学来继续学业,美国一些州立学校的医科,也是很不错的。当然,她在后面若有似无的带过,说如果云澜愿意来的话,她可以请廖先生资助她的大学费用。
云澜在灯下托着这封信,许久没动。她心里觉得,和母亲的距离远得不用能路程来衡量,隔着生死,都不足以表述。她知道怀承也看着,她自己喃喃的解释给他听:“我母亲,从小就不喜欢我和我们家,她大概做人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离开上海的时候。”她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世上还有这样做母亲的。
怀承伸手来扶住她肩头,用力拢了拢,安慰她说:“别往心里去,你按自己的想法来,想留在香港,等明大复学,或是走,我都支持你。”
云澜没有回应,她收起了珍妮的信,去拆看另一封。三哥的信是新近寄来的,大概是知道两地要通航了,特地寄出来。信上说,上海家里一切都好,林林总总讲了一遍家中上下人等,连内院姑妈的长毛狗新生的狗崽也说到了。在信的末尾,情真意切地问,五妹妹你缺不缺钱,你在养和医院上班总有薪水发的吧,若是不够船票,你缺多少,我这里想法寄给你。
云澜见这一页写完,也没说起淑瑛的事,急得翻到最后一页去,他竟只提了一句,说时事不好,找人的事,太为难妹妹了,实是找不到就罢了,不必四处去寻,劳动了朋友们也是欠下人情,等将来四海安稳,实在有缘再说吧。
这说的什么含糊话!什么叫做有缘再说?云澜捏着信纸,狠狠皱眉,火星子燃到眼睛里来,“三哥这个混账,淑瑛的事怎么换了口风了,他到底想怎么样?”云澜忍不住骂起人来。
怀承拍拍她肩头,“也许你三哥不知道淑瑛没有处理掉孩子……”
“他不知道才怪,他就是心里有鬼,才百般托了我去找的,”云澜怒气丛生,放下手里信纸,望着客厅窗外的夜色,长长缓了口气,自己分析道:“他忽然换了口风,大概还是怕家里的压力,出了这样的事,谅他也不敢直说,多半是偷偷告诉了二伯母,若是敢告诉他父亲,管把他的腿打折了不可。”
“但胎儿已经这么大了……”怀承也替他们发愁。
云澜拿着信,先考虑三哥和淑瑛的事,她垂眸出了一会儿神,再抬头时向怀承道:“我明日写封回信给三哥,不寄到家里,寄给他最好的朋友,请他私下单独转交给他,让他知道现在淑瑛的情况,看看他作何打算再说。”
怀承附和地点了点头,看她在灯下立着沉默良久,猜她大概在想她母亲的事。他今晚要回村社去,最后和田师傅再复核一遍明晚要开始的爆炸行动,不想看着她一人忧虑,想起什么来,靠到她右耳边,问她:“我一会儿吃了饭要走,明天有事要忙,大概入夜也来不及赶回来。我再帮你再测一测听力。”
云澜眼中聚了聚光,没言声,只点头,不自觉地,竟有点心跳加快。她低垂着视线,不看他。
怀承仍是往常方式,掩住她一只耳朵,在另一只耳边低声:“今天谢医生说你上次给病人分错了药……”
“什么?不可能!”云澜立时抬起头来否认,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她在工作上向来细致,绝不可能出错的。待撞上怀承目光时,马上知道上当了,他挑了挑眉头,端端正正望着她,眼神在说,听见了,听得怪清楚啊!
云澜在心里涌上一阵后悔,太大意了,上了他的当!恼恨中伸手打了他手臂一记。
把他打笑了,索性伸长手臂来揽着她,如实地说:“怎么?恼羞成怒?!我其实早上就知道你能听见了。”
“你怎么发现的?我早上并没有什么反应。”云澜边问边回忆着,想不出哪里露了破绽,诚心诚意地问他。
怀承也诚心诚意地回答她:“我早上说完,看见你耳朵红了,而且,是两边耳朵都红!”他说着话有意捏了捏她冰凉的耳垂。
要藏住一点坏心思还当真是不容易的,总有些地方会露出马脚。云澜自己反思着,摇了摇头,认输不提。
怀承笑嘻嘻的拉她去餐厅,兀自转圜道:“你要是爱听,我照常讲给你。”他是得逞后的宽容。云澜转头看看他,觉得他这笑容实在不真诚,摇头拒绝:“不要。”
还使性子!怀承拿眼角的余光,瞄了瞄她,把她拉坐在身边。
晚饭后,怀承整理一点随身物品,云澜陪他下楼,直走到门厅的台阶下面,往停车间去。怀承见云澜沉默,先开口叮嘱她:“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做决定。”
云澜点点头,远处檐角下的电灯光映在她眼睛里,晶晶的一点。怀承抬头扫了一眼那光线,拉她走开两步,恰站在黑暗地里。他顺势收紧了手臂,低头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亲,又含笑的贴在她唇边,同她商议:“不爱听那句话,以后换成这个,好么?”
“嗯……”她含糊地点头,眼睛把他微笑的样子刻印下来,拉住他手臂道:“忙玩了早些回来,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他伸手抚了抚她脸,“好。”
她看着他在夜色里,发动了车子,尾灯的幽光像山间的一团灵火,漂浮着渐行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