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写字?”云澜走近一步,“你这是,女孩子用的手帕?”
  “嗯,”他转过来诚挚的点点头,“男人,谁用这个!”他握着笔蘸饱了墨汁,凝眉想着什么。
  她恰好站在他右手边,左耳听得特别清楚。“女孩子送给你的?”云澜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从女孩子手里拿回一条帕子来。
  他还沉浸在山水诗词的思考里,落笔写了两个字,觉出她话里别的意味,提着笔停住了。“不是送,”他边说边回忆着,确定不是送,“是请我写几个字。”
  “请你写字……”云澜重复着,尾音上扬着,是怀疑的语气。
  怀承是个容易反思的人,他搁下手里的笔,端端正正对上云澜的眼睛。
  “《西厢记》里,也有一条这样的帕子,也写了字,题诗互赠,张生和崔莺莺;”云澜低头看他桌上的这方绢帕,点头,细数道:“《红楼梦》里,丫头小红也拿这样的帕子,扔给贾芸,贾芸就明白了,成就了好事……”
  “好事?什么好事?”他听着她幽幽絮叨,故意的打断她。
  没想到她一点儿不落套,即时地反问他:“你希望是什么好事?靠这方丝帕?”
  他给反问得词穷,抬头看向窗外,长叹了口气,解释:“没有这回事,没什么好事,就是写几个字而已,受人之托。”
  “不然怎么提呢?说:我好喜欢你,我这条帕子送给你,你拿着,别拒绝。”云澜用她念笔记的声调说,没有一点情绪,更显有趣。
  怀承爱听前面那一句,忍不住要笑,“那你怎么没送过我帕子,你送我,我就不收别人的了。”
  云澜在低头看他写下的两个字,“流泉”,是要写什么呢?接着他的话头:“那我送你一块,但你可要言而有信。”
  “好,今后我不仅不收,也绝不用别人的,这样可好!”怀承严谨道。
  “好。”云澜点了点头,又指着桌面问他:“你这里要写什么?我帮你写。”
  “怎么?留几个字也是不行的么?”怀承想,这里面规矩真多,同时把手里握着笔让给了云澜。
  “请你留字,便是题诗相赠的意思,你不觉得什么,也许对方认作是你亲笔,有了别的意思,就未可知了。”云澜接过细毫,还在想他到底要写清泉什么。
  怀承听了在心里连连摇头,这么一件小事,竟然还藏着这许多意思,女人的世界真的细如篾缕,难懂。
  看她提着笔犹豫,他自己坦诚道:“我想写“流泉映月”。”
  应景倒是应景的,就是太简短了些。云澜落笔时接着他那两个字,“流泉得月光,化作一溪雪”。
  “嗯,这句比我的好!”他中肯的点头赞叹。
  云澜放下笔来,抬眸看了看他,没说话,在心里悄悄想,自然是要写好的,好让你提醒对方,还有我这么个人在呢!
  云澜想完回头又斜看了桌面一眼,转身走了。怀承跟在她身后,见那帕子迎风抖了抖。
  宴溦是这天晚上来串门的,她本来听说云澜找到了人,也好奇得很,赶着想来,结果家里来了远客,不得不跟着应酬,便耽搁了。
  她们相对坐在大客厅里,淑瑛坐着时似乎特别显怀,浑圆的肚腹遮也遮不住,引的宴溦频频看她。她们早先也因为叔潮的关系,匆匆见过一面,点头之交。云澜本来防着淑瑛尴尬,特地的先悄悄向宴溦解释这孩子的由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没想到,淑瑛自己并不觉得什么,她后背只管靠在沙发上,先发起问来,“许姐姐,你结婚多久了?”
  宴溦显然是没想到她这样大方,顿了顿,回道:“没多久,我也是,也是家里仓促定下要办的,本来结婚大事,还要拖一拖。”她替自己解释着,其实是身不由己,自己拿不得主意的结果。
  “可是结婚还是好的,多了许多保障,对不对?”淑瑛仰着脸问。
  这些问题,宴溦从没深想过,她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的人,不做主惯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主。她低头喝茶,把脸埋在茶烟里,再抬头时,含糊的点了点头,“是有一点吧。”具体是哪一点,她也不清楚。
  “那你们家里是做什么的?”淑瑛打听起细节来。
  “郑家是律师世家,前后三代人都是做律师的。”云澜代为答了,顺便把淑瑛的话头截断,“宴溦,你那天荐来的裁缝师傅极好,今天特地送了新的花样子来,其实我们倒并不怎么挑拣,不拘哪个样式,做出来都是好的。”
  说到这里,才是宴溦熟悉的范围,她拿手里的绢子按了按鼻翼上新敷的粉,接口道:“他家钱师傅,是老师傅了,我婚宴时的喜服就是托给他们家做的,论裁剪、论手工样样没话说。”
  她们这里说到衣料、花色去,是女人们个个都爱的话题,战火里磨灭不了的永不消失的爱好。云澜听着淑瑛和宴溦讨论一种“卍”字花纹的旗袍滚边,出了神,想起上海沦陷时听来的一个笑话,说一位市政官员的太太因为要回去拿一箱绸缎衣料,误了转移的时间,后来便在炮火声中调遣守城的部队护送,结果城破了。所以便说上海的城防是绸缎做的,不经炸。
  “云澜,你说绛色的怎么配衣服?我才得的新缎子,就是颜色老气,不知道做什么好呢?”宴溦愁眉的转向这边,问着。
  云澜想着城门的事,压根没听见她们前头说什么。她沉着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我这震伤的耳朵还没好呢?有一句没一句的,你们聊吧,不用问我,叫我偏着头听,累得慌。”
  “嗬,瞧你这口气,”宴溦特地的凑过来,贴着她右耳,大声道:“有只耳朵听不见,是怪高兴的吧!”
  “去!”云澜左耳里听见一点,把她推回到沙发里去。
  宴溦拿帕子掩着口,“呵呵”的笑,顺便想起一则小道消息来,就在嘴边,说给她们听:“哎,我听介凡回来说,政府马上就要放开航运了,那就是能通航,等船能开了,你们想走么?”
  “有船了?”云澜听着她的消息,禁不住重复。
  “是啊,光明正大的客船,不用再走暗线了,你们不知道,我听我公公说,之前开出去的暗船,常常翻在海上的,十分危险。等放开了,也就不会再有这些暗船的生意了,倒是件好事。”宴溦侃侃谈着。
  云澜和淑瑛,同时想起了叔潮,他走了这些日子,还没有过音信。淑瑛没什么要紧的表情,她在沙发厚实的靠背上挪了挪位置,她坐久了腰酸,摇头道:“我这样情况,别说登船,就是出门都费力得很。”
  云澜眼中却有些变色,心里升起一层担忧,但同时也理智的安慰自己,三哥登船后便一直没有海难事故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罢。
  等宴溦主仆两个走了,云澜送淑瑛回房。淑瑛挽着云澜手臂,端然的露着笑脸:“云姐姐,你这位同学人倒是挺好的,刚刚还问我会不会打小牌,说哪天请我去她家里玩呢。”
  “那你会打么?她们家里是自上而下都会打的。”云澜随口闲话。
  “我会啊,我从前家里的姨娘,最会打的,从我记事起,就教我做搭子。”她语气里不无骄傲,说完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云澜见她笑得这样好,没再说什么。
  等她上楼回房去,怀承正在房里等她。他走近来自她身后把房门关上,拉她进到卧房里。
  “一切如常,”云澜抬头来解释:“宴溦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来她家里也是正常的。”
  怀承点点头,没有回应,他在郑家人来之前,和云澜专程说好的,若许宴溦来访,先试试她口风再说,郑介凡那里应该已经知道周兆祥事变的情况,要防着他们有别的怀疑。现在看来,郑家并没有生疑。
  很好,他放下心来。借着灯光,看到云澜眸光深邃,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了田师傅想发展云澜的想法,他此时再看她,更觉得她单薄得简直能融透光线,他目光悄悄扫过她左颈上的伤痕,隐约的看不太清,可他对那处位置记得特别清楚,刻骨铭心。她受过刀伤的,他在心里偏私起来,说服着自己:那些危险的工作,她不能做。
  “云澜,如果学校一直不能复课,你有什么打算么?”他偏头在右耳边,低声问她。
  不能复课……现在的学校,都被勒令教授日文,有些中学和大学不肯就范,宁肯停课也不启动日语教学,明大何时能复课真是遥遥无期。“本来我想,再等等,学校总会有消息的,我不能只念了一半,中断在这儿;可现在看来,也许等到复学的可能是微乎其微,所以也没有好的计划。”云澜被他问起读书的事,无奈的摇着头,并没有更长远的打算。
  但说到这个,她又想起宴溦今天提到的消息来,“今天宴溦说,很快就开放通航了,等通了航,也许会有些新变化。”
  “你想走么?离开香港。”怀承凝神来问。
  “我暂时走不了,淑瑛和孩子在这儿……”云澜语气里微微叹息,她如今被三哥的孩子绊住,哪儿也不能去。
  怀承想想,等孩子出生,那着实还要一段时间,“我们再等等看吧,局势也在变化,也许会有别的出路。”他虽然这么说,内心里却没有报太多的希望。香港的情况十分复杂,民间抵抗力量孤军奋战,政府却高高挂起,在港日军处心积虑,何日才有尽头……
  卧房窗边的白纱帘忽然被夜风吹起,扬起长长的一角,像西式婚礼上新娘拖出的礼服。怀承欠身去闭上窗户,回头来,指了指云澜左耳,关切道:“我再帮你试试?”
  云澜点头,她自己其实知道,听力没有好转。
  他顺势走近旁,照旧捂住她耳朵,低头在另一侧,低声地:“我爱你,云澜。”
  云澜听不见,眼中惆怅地望着他,她在心里消极地想,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有好转。
 
 
第四十章 依依
  怀承每天早晚都定时来试云澜左耳的听力,那句话,他每天说两遍给她听,他出门前和他回来后,他知道她那只耳朵听不见,可他心里觉得,她听到了。
  其他时候他除了在医院,便是忙着老胡那里的新行动。这两天他们已经摸清了佐敦道日军仓库的情况,是一处军火物资的中转地。怀承夜幕时分到村社,这晚,他们要部署爆炸计划,老胡会亲自来。
  怀承自上次在渡口匆匆一面后就再没见过胡队长,他是露过相的人,近期都自动减少了出现。怀承走上穿廊时,在转角遇到丽惠,她穿着件莲青色春袍子,大概怕后山里夜风凉,外面加了件轻薄的玉色夹背心,显出修长的身条来。抬头看见是怀承,就笑了,“胡大哥还没到呢,你来早了。”她说。
  “哦,”怀承也是一笑,“我是得早点儿来,我候着他。”将要错身走过去的功夫,他想起那条帕子,“差点儿忘了,这个给你,我写得不好,请聂医生帮你写的,云澜的字也比我好,你看看,还满意么?”
  他从衣兜里拿出来,抖开递给她。
  丽惠接在手里低头看,聂医生写的……她识的字不多,看不出什么,她垂着头看了许久。连怀承已经走过了穿廊转角,也没发觉。再抬头时,明月朗朗当空,把她照着,投出一道细长的灰薄人影,映在一棱棱的旧窗格上。
  后堂里点着洋油盏,老胡进来时带回一阵风,焰芯跟着抖了抖。他们几人围着田师傅的账桌看地图,人员安置部署,老胡得了组织的新指令和授意,有了比先时更笃定的行事作风。
  “怀承,这次让丽惠配合你,负责后段的撤退工作,”他从灯盏后面抬起头来,特地叮嘱,“行动到了末尾容易生乱,你布局筹谋的能力好,我信得过你。”
  “好。”怀承在灯下点了点头。
  他们商议妥当,田师傅挽着袖子,把那份地图一点点卷起,仍旧收在窗边的书架上。老胡和怀承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借着清亮的月光,相对坐在后廊上喝茶。
  老胡一年四季一身短褂衫裤,颜色似乎也都一个样。他往小茶壶里注水,一边感叹:“亏了你那条消息来得早,不然我们这条线上的五六个兄弟,只怕已经没了。这次,组织派来的同志也提醒,建议我们进一步推进情报工作,想想也实在难开展啊。”
  他说着,把一只小茶盅推到怀承面前。
  “原来的内线,能借他们的人脉,再发展一些么?”怀承端着茶盅,建言。
  老胡只顾低着头,闷着声:“难,可信的太少,不能轻举妄动,情报线上的人,比不得短枪队,能打枪不怕死就行,这条线上哪是一般人能做的。”
  他们在茶烟里低声交谈许久,月影渐渐偏斜,射出雪茫茫的一片地堂来。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丽惠从自己房里出来,正看见宗瑞扔了拐,自己扶着门板试着走动。
  “你这是急什么呢?”丽惠走近站在灯影里,睇他一眼:“这次行动没有你,你就老老实实养伤吧,忙什么!”
  宗瑞没言声,弃了门板,又扶上墙身,走出来几步。
  丽惠瞧着他吃力样儿,伸手想搀他一把,被他贴着墙壁躲开了。丽惠撇着嘴提醒他:“别逞强,你摔一跤,再躺上半个月。”她说着,退开一步,袖着手看他走。
  “不会,”宗瑞养伤这些日子,因为走动受限,吃得倒不少,壮实了许多,脸上添了层肉,连声音也粗壮起来,“我多练练,说不得我明日就能脱了拐了呢。”他深吸了口气,瞄着院子里一簇紫花地丁一步一踉跄的走过去。
  “我们后天晚上行动,你明日脱了拐有什么用!”丽惠闲散道。
  “有用,”宗瑞像是堵着一口气,“我尽快好了,想跟着曾哥去学重枪械,我不能总是打短枪,我得有出息。师傅说,只有有出息了,人家才能看得上我。”他长长换了口气,仍旧走着,低声的絮叨起来:“要不怎么人家只看上怀承哥了呢,师父说得对,还是因为我要什么没什么……”
  “谁看上怀承了?”丽惠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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