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为了听清她说话,微微偏过头去,又伸手来握住她手,安慰她:“安心在这儿住下,就像在家里一样。”她又指指那叠衣裳,“暂时先将就着穿,这两天我请个裁缝师傅来,给你另裁几套合身的,宽松的。”
她听着,眼圈泛了红,贴着云澜左肩,说给她:“云姐姐,你待我好,比叔潮对我好,为了护着我,震聋了耳朵,我永远记在心里。”
云澜听清了,在心里叹息,三哥这人,其实也有温情的时候,孩子的事上,实在也算各有难处。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怀承因为放心不下云澜的耳朵,怕她有别的伤处,从楼上跟下来,站在淑瑛房门口的走廊里等她。
云澜回身替淑瑛合上房门,他走到她左手边来,跨上楼梯时,他低头质问她:“为了护着别人,这样做有多危险你知道么?”
云澜左耳边全是他说话时温热气,她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的话,特地停下来仔细听。听到他怪她,她没有马上回应,只抬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心里在想:别人问这样的话也就罢了,你怎么还问呢?你那一晚整夜的焦虑不是为了别人么?
“我也没你说的那样,”她仍旧抬腿上楼去,草草道:“她是两个人呢,我那时大概是怕孩子受了损伤。”
他不信,拉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是么?若换了别人,你能先护着自己么!”
他太关照她听不见这回事,凑到她左耳边来,暖热的气流直窜到她领口里,一阵难言的痒索索的感觉。云澜缩着肩头躲他,敷衍道:“能能能,我能。”
“你这么怕痒?”他眼里的光瞬时换了颜色,发现了什么要紧事似的。
“嗯,从小就怕,”云澜诚实点头,“我们小时候姊妹几个玩猜灯谜,我最怕输,输了被二姐姐咯肢,我怕得到处躲。”
“这样么?”他忽然一伸手指,在她腰间戳了一记。
“哎呦!”云澜被他逗得,要退开一步躲他,楼梯上踩了空。被怀承一把搂进怀里,他情急中还不忘提醒她:“当心!”
蔡伯正走出来关大客室里的灯,见他们楼梯上打闹,忍不住多言一句:“怀承少爷,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怀承收紧了手臂,回头应声道:“哦,我们这就回房。”
云澜脸都红了,用力打他,他也没松手,索性把她抱上楼才放下。
“男的怎么可以动手,我们女孩子间才玩这个!”云澜没好气的。
“我又不是外人。”他满眼笑着,紧跟在她左边。
“怎么不是?”
“我是你男朋友。”他坦荡地说。
惹得云澜转头瞪他一眼,“我要回房睡了,你请回吧。”
她站在自己房门口,怀承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伸手替她推开了门,收起笑脸,认真道:“你让我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外伤。”
“没有,我好好的,不用检查。”云澜不理,又正色回他:“这么晚了,不许男朋友检查。”
“我是医生。”他改口。
“你刚刚还说你是男朋友。”
“是医生。”他强调,比她先一步跨进房间,柔声解释:“我明早还有事,今晚一定要检查好,看看背上有没有瘀伤!”
云澜知道他担忧,不让他检查只会让他存在心里。“嗯。”她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丽惠
怀承第二天一早出门,老胡那里的情况稳定后,他着急要回村社去一趟,他想知道这里面的种种细节。
田师傅仍旧坐在后堂背阴的那间屋子里,宗瑞坐在他对面,椅子旁边靠着一副拐,他腿伤没有好全,暂时用的。见到怀承进来,抬头叫他:“怀承哥。”
“能走动了?”怀承拍拍他肩头,扫了一眼他腿上的枪伤。
“好多了,再过两天吧,应该就能把拐扔了。”宗瑞极有信心地笑了笑。
怀承靠着宗瑞的位置随手拉了把椅子来,“田师傅,胡大哥这两天来么?”他一手搁在田师傅的桌案上。
“这两天不会来了,等这拨风头过去吧,还好你上次的消息来得早,不然老胡和花园街的人可就难说了。”田师傅仙风道骨,边说着边把一份账册样的名录收整起来。
“我正想问问这件事呢?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怀承心里满是疑问。
田师傅起身给怀承倒了一碗茶来,想是有许多话要说。他坐回圈椅里,讲起老胡收到怀承消息时正在和组织从广东派来的同志部署新行动,关于周兆祥已经招供的事让在场的人都非常震惊;用了极短的时间来评估消息的可靠性。“财生还是有决断力的,马上下了命令,切断花园街支线。”田师傅缓慢的语速,仿佛讲的是件不太着急的事。老胡是做过田师傅学生的,他有时直呼他小名,财生。
“后来,师傅特地安排了诱饵,在那边的米铺里进出,果然有假扮的特务在附近监视,我们特为准备的人,他们什么也没查到。”宗瑞接口道。
田师傅相当于老胡的军师,大部分时候气定神闲,他这时放下手里的小茶壶,特来问怀承:“你是从何处得到周兆祥叛变的消息的?这样精准的情报,你可有线人,他是什么位置,依你看,能否为我们工作?”
“她……”怀承迟疑了,认真在心里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是偶然听到的,消息出自一伙专门倒卖政府消息的律师,这种情况,她不太可能一直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情报。”他摇了摇头。
田师傅听完面露遗憾,抬手捻了捻花白的胡须,转而谨慎道:“他知道你的情况,知道多少?他这个人可靠么?”
“她很可靠,放心。”怀承笃定的点头。
“他是谁?我们认识么?”宗瑞好奇,凑近来追问。
怀承侧头来和宗瑞对视着,斟酌了一下,说:“你们见过她,是聂医生。”怀承眼看着宗瑞眼睛亮了亮,他本来想马上补充,聂医生可靠,是因为她是我女朋友。这话他要特地说给宗瑞听。
正要开口,田师傅先说起:“是上次来过的那位女医生吧,既是你同学,又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不如请她加入进来,我们也很需要她这样的人才,难得的是能相互信任。”
把怀承问得沉默了,再开口时他忘了宗瑞的眼睛,只犹豫道:“她其实还没毕业,一直想把医科继续念完;况且,她最近在养伤,遇到汽油弹爆炸,震伤了耳朵。”
“聂医生受伤了?要紧么?”宗瑞问。
怀承点了点头,本想专为宗瑞解释一下他和云澜的关系,却忽然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来,关于佐敦道附近的那间未明的日军仓库。
他边说边起身去拿了窗边书架上的一页地图来,“田师傅,昨天爆炸的地点,我刚好在现场。”他说着,抬手准确的在地图上标出了位置。
他们三人在房里一直研究到午饭时分,房中朝北的墙角,散发着阴湿地里特有的潮湿气味,他们闻习惯了,浑然不觉。
直到丽惠跨进一只脚来,“师傅,吃饭了。咦?你们俩也在这儿,正好,我到处找不见你们。”
“哦,来了。”宗瑞爽快的答应,同时露出两排白牙来,自己手脚并用的从椅子里拄着拐站起身,“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你说说。”他满怀期待的语气把丽惠望着。
“就你嘴馋!”她睃了宗瑞一眼,又转而看向怀承:“并没做什么特别的,我这也不算什么大日子,不作兴过的。”
“过生日么?今天是你生辰啊,恭喜。”怀承一手掺着宗瑞,一边回头来说。
丽惠听着,眼下绯红了一点,可她脸上深色皮肤,像枝头久挂着三角梅,在这朝北的屋子里,实在看不出。
他们平常吃饭就在旁边灶房里,因为春暖的缘故,特地把饭桌挪到回廊下面来,借一点天光。丽惠烧菜的手艺很好,从前她娘活着的时候,就是李家的厨娘,她从小就跟着耳濡目染,四季菜色都拿得出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倒是想从家里继承些别的手艺呢,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奈何没人会。她爹早年跑海,人出去了就没回来,只有个娘,把所有会的都交给她了。她娘没的时候,她也没有很伤心,烟熏火燎的活着太苦,不如走了好。那时她已经自己学会了开枪,准头比一众男人都好,她觉得活着还是有滋味的,没了爹娘,也能活得好。
有一天,胡队长来找田师傅,同来的还有一位挺拔的年轻人。他介绍说:“他是明大医科班的毕业生,肖怀承。”说完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向田师傅感慨:“这是我们宝贵的医生资源啊,有了他,咱们的医疗点就能建起来了。”那时她站在田师傅圈椅后面,见他抬头来向她礼貌地笑了笑。
现在她教他射击,不过到今天,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教他,他打得已经比她好了。午后,田师傅照例在凉床上打个盹,天井里鸦雀无声。她踩过发绿的青苔石阶,进到后间来找他。他果然俯身在窗边的书案上,研究着什么,她没心思仔细看,只把一只手埋在衣兜里,手心里包着条柳色的绢帕,并不敢十分用力攥紧,怕生茧的指面把帕子勾脱了丝。
“怀承。”她就站在他身后,他看得太专心,没听见她脚步声。
“哦,丽惠啊,有事么?”他转头看见她,又无事地转了回去。
随着他转回去,她还没开口,心里先气馁了,索性走到他书案边,“我请你帮个忙。”她想说的似乎是很多话,可一到嘴边,却只有这一句。
“嗯?什么忙?”怀承这才立直了身,看着她被晒得透红的脸,顺势的朝窗外扫过一眼,这午后的太阳真盛,他想。
她把那条帕子拿出来,已经揉皱了,呈给他说:“你帮我在这上面题几个字,要好听的那种。”
怀承机械的伸手接过来,下意识的拉了拉帕子边角,把它展平,见上面绣着景物,是一处流水的山涧,意境空灵。他忍不住笑了,问:“这是你做的?”问完了也在心里觉得不可思议,瞄准射击的丽惠,还能捉针拿线,真是不得了。
却把丽惠问得局促了,她不会这些,她娘没教过她,这是请桃妹做的,可她这时候不能说,这样的信物,最讲究亲手,这点她懂!“算是吧,你帮我在这里写几个字,八个字、十个字那种,”她急得上手来指给他看,势必不能让他说不。指完,又替自己解释:“只当是,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怀承没想到这个词,直言问道:“你不是说不做生日的么?”
“怎么?你不肯帮忙写?就几个字而已。”丽惠紧盯着他脸。
“哪能呢,别说十个字,一百个字也会帮你写的,”他笑了,低头把那条帕子对折再对折,严谨的放在案桌上,“你不是我师傅嚒,怎么敢说帮忙,吩咐我就是了。”他呵呵笑着,爽快道。
他答应下了,也收下了,她松了口气;可他最后这话,她回味着……跨出屋坎时天井里的日光正被云头遮住,她眼前渐渐转了阴。
怀承等田师傅午睡起来,议定了行动方案的框架才走。走前,他特地拐到宗瑞房中,也不全为了看他,真正是想把宗瑞心中聂医生的形象再描补清楚。他才在宗瑞身边坐下,他就伸头来问:“聂医生的耳朵要紧么?”
“不要紧,她男朋友会好好照顾她。”怀承淡淡道。
“奥……”宗瑞听了,又缩回头去,垂下眼角来,沉默了良久,落寞地问:“怀承哥,你有女朋友么?”
怀承转头来,看着宗瑞总是青白的脸色,忽然生出一点不忍,他叹了口气,点头道:“我有,而且你认得。”
“我认得的,是谁?”
“聂医生。”
“啊……”
怀承回到家时正赶在晚饭前,云澜在客厅的窗边站着,歪着头看淑瑛量尺寸,戴着圆框眼睛的老裁缝垂着眼皮只管听量尺寸的小徒弟报出数字来,因为是替孕妇做衣裳,自动的放出一两寸。
云澜先是在有光的一侧,她试着听那小徒弟说出的数字,听不清;她又缓缓转到背光的一侧来,听清了些。
怀承走进来时见她站在光里凝神,许久不动,过了一会儿,又换个方向,继续站着,猜到她是在试听力。便走到她身边去,低头问她:“能听见么?”
云澜摇了摇头,眼睛里露出失望。
怀承伸手拉她上楼,边走边开解她:“复原也还要几天,没有那么快的。你上来,我帮你看一看。”
他拉她回自己房里,把外衣脱了搭在窗边的圆沙发上。
“我还是明天再去找找杜医生吧,你能看出什么来?”云澜站在他身边,被他拉到怀里去。
“这么信不过我?”怀承语气不悦,“你不过是应激性的听力受了点影响,想叫杜医生怎么给你看。我来看足够了。”他说着,一手捂住他左耳,低头在她震伤的右耳边低声道:“我爱你,云澜。”
他说得很快,也很轻。云澜什么也没听见,只觉得他温热气息落进她领口里。
第三十九章 题字
他抬头来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其实也知道她这只耳朵听不见,见她如实的摇摇头。他眼睛里略有满意。
他想了想,特地对她说:“以后我早晚各一次,帮你测试右耳的听力,也省得你,每次找场合去听,怪费力的。”
云澜偏着头听他说话,觉得他这样体谅,真好,点头来笑了。
他看在眼里,怕自己会露馅儿,马上转过身去,想找点什么事来岔开她注意力。想起外衣衣兜里丽惠托付的那条手帕,他顺手抽了出来,铺在写字台面上。
云澜在旁看着,看他把一条青底的绣花丝帕抖开,有折痕,拿台面上放着的一只粗石镇纸压着一边。
“有人请我帮她在这上面写几个字,你帮我看看,写什么好?”他一边欠身找一支细毫,一边潦草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