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抿着唇没有回应,伍姐从后门里走进来,看见云澜,赶上来汇报:“聂小姐,怀承少爷回来了,在楼上房里呢。”
她听了马上要上楼去,又回头问伍姐:“几时回来的?”
“过了正午,就回来了,一直在楼上。”
云澜便快步地上楼去,还没走到头,先看见怀承站在楼梯口扶手处等她。算起来,他们有五天没有见过面了。怀承听到楼下的动静,知道是她回来,他想见她,也想告诉她:他刚杀了一个人,杀人时的力度和感觉,还历历在目,是迅捷而清醒的;他认真分辨过,是复仇的快感。
他伸手拉她回房,什么也没说。
云澜有许多话想问,也有许多话想说给他听。他们这时都还不知道,想互相告诉,想说给对方听,是相爱的最好时候,相爱而能爱,并不是时时都能有的,当珍惜。
“一切都好么?”云澜只能这样问,她微微抬着头,眼睛里满是关切的光。
“好。”他点头,不能多言,只能如此。同时忍不住目光落下来,停在她领口。他伸手抚她颈边那处伤痕,平滑细腻的温热感,顺势解开她领口上的衣扣,他细细的摸过去,像从前无数次帮她检查伤口那样,摸不出异样,已经愈合了,可她心里是不是也愈合了呢?他忽然低头亲下去,寻索着什么,吻她粉色伤痕的位置,逼得她不得不偏过头来,由着他吻进衣领深处去。
“云澜,”他喃喃的叫她名字,语声迟滞,像被呼吸声阻隔住,“都好了…….我说过,我来解决,我解决好了。”他说。她听着,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可从他郁郁的语气里,囫囵地猜到一点。她一手覆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回应他。
他流连在她颈间,吻到她耳后,又吻她冰凉的耳廓,温热里的一点寒冰,附着她领口里的香气,他吻下来,停在她耳垂,像夏日冰激凌上的那个尖儿,他含进嘴里,情不自禁的吮了吮。把怀里的人迫得立刻缩成一团,一手撑在他胸前,推他。
“你这么怕痒,”他松开她些,仍贴在她耳边,皱眉道:“我们以后怎么……”
他温热的呼吸扫过,让她半边身体的皮肤都紧了紧,从他怀里挣出来,“也许,以后可以……”她清楚他后话,还替自己做着解释。
“以后,是什么时候?”他放开她前,追问。
云澜被他问笑了,他孩子气的时候真少,她第一次见,朝他脸上珍惜地看着,他额上那一点小花尖,此时俏皮的正好。
“笑什么?”他放下脸来。
云澜踮起脚,伸长腰身特地的要去亲他额上那一点地方,他不懂她的意图,但马上低头来配合她。
被她亲过,虽然高兴却也一脸疑问。云澜含笑的解释给他:“我喜欢你这发尖,我自己没有,听说要生得很好的人才有的。”
“是么?”他自己从不知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生得好不好,他无所谓,她喜欢的,他才有所谓。
云澜因为在茉莉那儿吃过了晚饭,倒是怀承一直在房里没下过楼,所以蔡伯端了两碗热汤面上来,搁在门口的茶桌上。
“我不陪你了,我在茉莉家,吃的也是面,才吃完,实在吃不下。”云澜摇摇头,推他快去吃。自己转到窗边的小书架前去,低头正看到他书案上摊开的书页,空白的一章上,独段的写着几行字: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他字迹一贯的工整,像她看过的解剖学笔记。
他写的不再是笔记了。
香港的春天来得太快,也来得太短,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朦胧的春衫已经太热,街头遍是遮不住的滚圆玉臂,过马路时擦肩而过,玻璃橱窗前反着光,公共汽车里紧挨着,都是这些玉臂的曼妙主人们,不用踮脚,初夏就已经来了。
云澜向来畏冷,入了初夏,也还是很少穿无袖的纱旗袍,倒是淑瑛,早早的换上了夏装,新做了一批宽大的新衣裳,填充了衣柜。也因为身子越发笨重了,出门的时候也少了,她却心急起来,每每在大客室里毫无目地走动,念叨:“怎么还不生!”
云澜因为淑瑛要生产的缘故,特地从医院借了几本产科的教学用书回来,全是外文的,有时也有图解。有次被伍姐偶然看见,大惊,念着佛逃出云澜房间,“怎么有这样的西洋画,真是骇死人,不把女人当人,不穿裤子还张着腿……”
云澜在后廊上听檐角上的风铃声,风声婉转,也听到一点伍姐的哀嚎,下一次就记住了,看好了书,都要及时收起来,不是人人都能经得起的。她总坐在后廊上,是在等三哥的信,不知是不是邮路的问题,总也没有收到回信,也拍了几回电报回去,但他们家里的电报,云澜是知道的,总是会先报告给大伯父,她也不敢详说什么,只报报平安罢了。
怀承忙的时候越来越多,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他有一次连续十几天不在家,忽然回来时,正是午后时分,满家里静阒无声。他知道云澜没有午睡的习惯,兀自绕到后花园来,见她半伏在柚木阑干上,看杉树下一片蔡伯新移植过来的晚香玉,《国富论》放在旁边的藤椅上。
他想,她这是看第几遍了,这本书他记得已经陪她看完过的。
“云澜,”他叫她,看见她转头,望着他的眼睛亮起一簇光点。她这点神采的光,把他今天想好要说的话,看得褪了色,他重新在心里斟酌起来。
怀承知道云澜在等淑瑛生产,等孩子生下来,也许不得不送她们母子回上海,等这些事情办完,她其实并不必须留在香港等明大复学,像她母亲在来信里提到的,可以选择别的国家,把她心爱的课程读完。而他自己,承担了老胡手里越来越多的工作,会忙上很长一阵子。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青山,山河浩浩,何时久安……
他舍不得让她走,有她在,他赶着想回来,哪怕只是上楼前,仰头望一眼她窗边的那一点灯光。
她见他从碎石小径上走来,含笑的背对着日光,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他仿佛哪里添了些凌厉的气息,她说不清。
“你回来了。”云澜远远的便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加快了两步,走到她面前来,伸手抱了抱她,“瘦了些,”他鉴定完了,说:“听说医院里最近很忙,是累的么?”
“你回过医院了,威尔先生那天来,还问起你的。”云澜被他抱起,又放下,尚没站稳,一手攀着他肩头。
“嗯,”他顺势拉她一起坐在旁边宽大的藤椅上,“我可能要有一阵子不能继续在医院了,”他把她一只手拢在掌心里,看着她裙子上暗绿的枝叶底子,上面开着淡黄的小花。
“哦。”云澜只点了点头,仿佛一直知道他会离开医院,去忙要要紧事的可能性,没有再问别的话。她想,轻重缓急,没有什么好问的。
“云澜,等淑瑛的孩子生下来,你势必得护送他们母子回上海去,”他低沉的声音,替她做着打算:“趁着这趟回去,你可以和家里商议,看是否有可能,转道去美国读书,不必在香港蹉跎下去,明大复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说出国读书的事,云澜不是没想过,自从母亲那封寄来,她想了无数个夜晚,总在入睡前拿出来考虑一遍,可到如今,她终于有一点明白母亲了,珍妮,她陷在不爱的婚姻家族里,养了一个爱不起来的女儿,羁绊牵扯着,困在深潭。她们这血缘并没有让人更亲近,却是让人更遥远。
她沉默了良久,再抬头时,山风拂过,风铃声“零零”作响,她和怀承同时抬头望了望。“我从前和你说过,我母亲和我父亲并不和睦,他们不仅不和睦也不争吵,在家时就常常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怀承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
她却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他不知道。“所以我母亲,也从来不在意我。这世上有些做父母的,是不爱自己的亲生孩子的,这你大概没听说过吧!”
她这段话,说得怀承沉默了,他确是没有想过,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他自己家里,皆是为了子女能肝肠寸断的爹娘。他看着她低垂的眼帘,迟疑道:“你是担心,你母亲并不会真心为你预备读书的事么?”他想说,如果是那样,也不要紧,他家里可以筹划,但可能就不是去美利坚了。
“那倒不是,我母亲既然开口说了,就一定是能做到的,她为人不热心,但也不虚言。只是我不愿意去麻烦她,让她觉得,我总是她裹足不前的障碍。”云澜向他说着心里话,是许多年里,她藏在心里,没法和人提起的话,谁能理解她们这样的一对母女呢!她们和那对夫妻一样,互不干扰就是最好的相处。
怀承听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撑开手臂揽着她肩头,“所以你宁愿麻烦我,也不愿意跟着你母亲去,是不是?”他这句话,光自己说,就已经高兴进心里去。被云澜一甩肩头,瞪着,也还是高兴。
“我说正经事呢!”她强调。
“我这也是正经事,”他重又揽住她,用力扣进怀里,认真道:“你要是不想去你母亲那儿,我们再做别的设想,或者可以去法国?”
云澜摇了摇头,“同是出去,自然去母亲那里更好。我不过是,是想告诉你而已。”她实心地解释着。她想,从今后,所有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话,都是可以说给他听的。
“嗯,”他停着却微微叹了口气,也是实心话:“我其实,总想留你在身边,可我接下来也许会很忙,照顾不了你,我……”他停着,没说下去。
云澜看着他,点了点头。他便不用说下去了。
第四十六章 侄儿
转天还是这么一个午后,云澜恰好休班,本来和茉莉约好见面,可惜茉莉临时调了班次,错开了时间,她只好仍旧坐在后廊上写信,是寄出去给三哥的第三封信。
“聂小姐,聂小姐,快来,不得了,淑瑛姑娘要生了!”伍姐的高嗓门,从走廊里冲出来,一叠声地叫着。
“什么?”云澜惊异的站起身,有些措手,“还没到时候,怎么会……”
“都出血了,见了红,可不是要生了,错不了。”伍姐说完眼神却慌张起来,原是笃定要生了,被云澜正色地说没到时候,她忽然怕了。
云澜扔下纸笔赶到淑瑛房间,她半仰躺在小沙发上,穿着兜头的圆领套裙,宽敞的能灌下两个人。
“云姐姐,”淑瑛吸着气,不敢大声,抬着一只手在半空里想要拉云澜,云澜顾不上她的手,只低头检查她裙摆,提起一点,垂在地板上的一条腿上,蜿蜒的流下一道触目的血痕。
“蔡伯,去叫蔡伯,快去请车,我们马上去最近的医院……”云澜扬声向外吩咐,这里马上凑手的准备绒毯大小衣服等,立刻就走。
车是前些天云澜吩咐蔡伯预备的,可是并没想到这么快派上用场,蔡伯打了电话去,恰好没人接,又急着索性出门亲自去请,哪里来得及。云澜跑下门厅,她穿着软缎的拖鞋,一路跑到大门外的山道上去,想不论什么车,先拦一部下来,人命关天,顾不得别的。
她正焦急地望向下山的路,背后有汽车声,一回头,郑介凡的黑色汽车正缓缓开下来。
“郑先生,”云澜的衣袖几乎擦着前车灯,她拍了拍车窗:“劳驾你帮忙,我妹妹淑瑛要生了,一时找不到车送她去医院。”
“哦,那快上来。”郑介凡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亲自跟着云澜奔进房间去,把淑瑛抱上车。
这世上的事总是难说的,预备好的常常派不上用场,没有预备的,又刚好赶上。淑瑛一向胎相稳健,谁也没想到她会早产。云澜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得焦虑不安,三哥的孩子,不管也罢,可管了,生了不测怎么办呢!郑介凡因为有事已经先走,云澜在等待的间隙,偶尔看对面的那张长椅,他没走时,就坐在那儿。
怀承赶来时,孩子已经出生了,因为是早产儿,转进医院的专门看护室,淑瑛受了些疼痛的折磨,但没有大碍,云澜守在病床边。他走进来时,病房窗外的凤尾竹,森森的拂动,映在云澜侧脸上,有明灭不定的光。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怀承同时带来另一封美国的来信,其实也是两个月前寄出的,他坐在云澜身边,病房里幽静无声,他拿出来递给她。
云澜低头看了看信封,母亲的来信,是知道香港沦陷的情况了么?还是没有得到她的回信,以为她已经在某次轰炸里,遇了难,不会再出现了?她接过来,没有拆,拿在手里。
“怎么样?”怀承欠身在她耳边,低声地问:“孩子和大人?”
“有惊无险,是个男孩儿,早产要看顾一段时间,大人倒是还好,休养些时候,复原即可。”云澜简短地说,没有赘言。
怀承点了点头,他这段时间无暇关心家里的事,不知道云澜眼角眉梢的愁云因何而起,为了新出生的侄儿么?还是为了病床上的淑瑛?
云澜还没结婚,没生过孩子,但先经历了一回生孩子的过程。医院里的各项检查,通宵达旦的陪护照看,一个产妇和一个新生儿,本应该是三哥的专属责任,此时换了她来承担。孩子太小,眉毛都没长出来,抱在手里像个小怪物,看不出像谁,连人都不怎么像。抱给孩子的母亲看,淑瑛斜着眼睛,溜了一眼,嫌弃地推开了,摇摇头,表示太累,不想看。护士又把孩子抱回给云澜,一直到出院,他母亲都没碰过他,这小婴儿不几天就认了人,喜欢姑姑抱着,有时连奶妈也哄不住,专等着云澜回来。
月子里,孩子睡不安稳,云澜只好在淑瑛房里临时搭了张小床,和奶妈两个轮流的起来哄睡。孩子的母亲倒是没事人似的,无论吵得怎么样,都能睡着。许多个晚上,云澜看着凌晨时院子里的美人蕉、紫茉莉,青灰的影子,一点点开花,一点点迎着晨光着上颜色。先时怕吵醒了淑瑛,总是特意抱到客室里去哄,后来发现,无碍的,孩子哭哑了她也不会醒,就索性不挪地方了。
怀承有个几晚上半夜回来,走过客室,里面总是亮着幽光,云澜抱着孩子在落地窗边走动,人影给拉成细长的一条,映在地板上。他悄悄走进去,“云澜”在她耳边低声叫她。
她抱得太久,走得自己都有点迷糊了,被他一叫,忽然清醒过来,回头望着他,反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怀承……”疲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