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我来抱,你坐一会儿。”他马上伸手来。
  云澜一边把孩子托给他,一边叹息:“恐怕你抱不住他,这个小东西,难缠得很,不肯让别人抱。”
  “是么?”怀承也不太会抱一个软头软脑的婴儿,小心翼翼,“只认姑姑一个人么?那我也不算别人,我是你姑父啊。”他低头看着襁褓里的睡脸,说给云澜听。
  云澜正扶着沙发扶手要坐下,被他的话逗笑了。“但愿他听得懂你的话。”她坐下来,自顾自的揉着僵住的手腕。
  果然姑父是没什么用的,孩子扭了扭,仿佛立刻知道换了人,哼哼起来。云澜和怀承对视着,露出无奈的光。
  怀承坚持抱着,“这孩子的妈妈,真能睡得着么?”他朝走廊看了一眼,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能啊,”云澜低着头,脸上淡漠起来:“我们家,这点不爱孩子的传统,看来是不会失传了。”她如是说,有时望着淑瑛站在几步开外,了了瞟一眼这孩子的厌弃眼神,会忽然想起她自己的母亲,也许那时也是这样吧。
  怀承知道她话里说的是她自己,替她戚戚,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头发,开解她:“不会的,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招人喜欢。”他是有感而发,越到这时候,他越多的在心里设想他们今后的事情,恨不能一步跨到那时去。
  云澜笑着看他,他不好好说话的时候,也着实可爱可气。他说将来,将来究竟是什么样呢?
  这时奶妈窸窸窣窣的从走廊一头出来,原来已经快天亮了,姜妈起来接云澜的班,她赶着从怀承手里把孩子抱走喂奶去,忙着进食,孩子止住了哭声。
  怀承得以坐下来,他们前两天,珍妮第二封时,已经商议定的,云澜送淑瑛母子回上海,然后依照她母亲的安排,乘船去美国。怀承说,等她读完学位,也许那时时局已经转好,他亲自去找她,接她回来。云澜其实那时想问,如果时局没有好转呢?她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有问出口。就当是一定会好转的吧!
  “要买几时的船票,你要提前告诉我。”怀承展开她手指,一根根和她镶嵌在一起。“另外,淑瑛那里,你跟她说好了么?”
  说起淑瑛,云澜眼中空了空,许久没有回应。
  大概还是因为年轻的缘故,生过孩子的淑瑛迅速恢复过来,像她窗外的晚杏树,灼灼地热烈地开出满树的花。不只是郑家的汽车停在佟家花园的大门口等着接她,张家的、李家的,几日里更替地来。
  郑家的后院里,郑太太新做了宝石蓝的一套长裙,钉着小珍珠的花边在裙摆上,她坐在阳伞下只管低头摆弄着,旁边的郑介凡站着抽烟,眯缝着眼睛,不知看着远处的什么。
  “我说你玩玩也就罢了,尝尝鲜就收手,万一弄出事来,虽说抹得平,不过多花几个钱,只是名声上不好听。”郑太太闲谈着,像说着昨天输了一把钱的事,“如今还好,没闹出什么,她也生了孩子了,赶紧脱手吧,送给老闫那起子人,正好,她不是想回去嘛,叫老闫送她回马来去。”
  “我是没要紧,玩什么样的都是过过手,”郑介凡顺风弹了弹烟灰,“倒是妈,你不想着这个小马来是个能生孩子的嚒?”他戏谑地挑着眉。
  “算了算了,杂种的孩子我们家也不稀罕,你正经的,多花点精力在你那位正头太太身上吧,有没有的,靠她的肚子,好多着呢!”
  “她!”郑介凡摇着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宴溦平白呆气的脸,回味起来像灌了一口刷锅水。“妈,我还想着,那边那位聂小姐呢?说不得我能弄上手!”
  “云澜,”郑太太仰头翻了个白眼,“我还是那句话,别浪费你那二两力气,她那样家里长出来的,你听听她说话里带出的话锋,是轻易能左右得住的么?趁早的,玩玩别的去吧。”
  天旋的大风从山顶俯冲下来,“呼呼”的声响,把他们的话刮得随风而去。
  这阵风大,刮到云澜那儿,连带的,把淑瑛也刮得随风而去了。
  伍姐大清早,来敲云澜的房门,“咚咚咚咚”,摇门撼窗。“聂小姐,”云澜来开了门,伍姐一头冲进来,指着楼下淑瑛的房间,紧张道:“淑瑛姑娘昨晚没回来,房里被子都没动过,柜门箱笼也开着,衣裳掏腾空了一半,像是,像是……”她没敢往下说。
  云澜在门里站着,只象征性的向楼下瞟了一眼,“像是走了?不会再回来的样子。”她淡淡接口,像风平的湖面。又回头望了一眼房里的姜妈,正坐在沙发上,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许久不在他母亲房里了,有没有母亲,也不那么要紧了吧。
  伍姐垂着手,癔症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在心里暗自揣测,聂小姐究竟知不知道呢?淑瑛和郑家大少爷的事……
  她等孩子吃饱睡了,才下楼去查看淑瑛的房间。蔡伯跟在后面,斟酌着问:“要派人去找找么?”
  “不必找了!”云澜站在地心,声幽而气定。
  是不用找的,也是找不到的,找到了也是回不来的,那还是不必找了……
  她转到她床边来,枕巾上留着一个信封,是写给叔潮的。云澜把信笺拿出来看,上面写着极简短的一段话,不像是书信,只像是一段留言。
  “叔潮,我知道你不肯要这个孩子,所以我把这个孩子交给云姐姐照料,我信不过你,我只信得过她。她救过我的命,震伤了耳朵,我感激她。希望孩子长大后替我报答她罢。我要走了,永远不要找我,也永远不要告诉这孩子,他母亲是谁。我们就当从来没相识过,相见过,永远别提起。”
  怀承后来在她要动身离港前,问她:“只带孩子回去,你三哥那边……?”
  云澜听着窗外雨打芭蕉,解释:“他自己知道,我已尽力了。人心捉不住,也不可留,他明白的。”
 
 
第四十七章 临别
  云澜走前,宴溦来过一次,伍姐心虚不敢出来添茶,躲在茶水间里。还好,宴溦也只是略坐坐,没说几句话,就起身告辞。
  云澜是临走,想说几句肺腑的话给宴溦,她说:“郑家的人,不好相与,宴溦,你万事多想一步吧。”
  宴溦坐着,看不出表情,半晌才说:“我是有吃就吃一碗,能睡就睡一觉,别的都罢了,想多少,也是无用。”
  把云澜剩下的一点肺腑之言,浇灭在半道上。她只好坐着,无话可说。
  临行前一晚,下了暴雨,惊雷滚滚,从不远的山巅上直劈下来。云澜站在窗边等怀承回来的汽车声。“轰隆隆”一阵响过,她想起初识时,在救助站的日子,满天满地的爆炸声,空袭的飞机掠过头顶,他是从那时起留下的心病吧,把那天的春雷误当作炸弹,本来想亲她的,又无意识的要护着她,错过了时机。她都知道,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难过,蹙起了眉。
  大雨打在玻璃上,雨水结成一条条的水帘自上而下地流淌下来,像无数双眼睛在哭,源源不断的眼泪水。雨一直下到午夜,渐渐停了,只剩滴答的檐角水,响在夜风里。怀承还没有回来,云澜坐在书桌边,把预备好的一封小信,装进信封,走出房间,放在对过怀承的卧房里。他最近实在太忙了,她做好了他来不及回来的准备。
  虽是暑天里,才下过雨的山风吹进屋,一阵寒凉。怀承午夜过后才赶回来,老胡重新整编了队伍,接到一项重要的爆炸任务,他们集中在村社筹划任务细节,一个人也不能少,他是特地向老胡请示了出来的。
  他悄悄走近云澜床边,坐在她床头那处沙发上。她初来时受了伤,那几夜,他也是这样坐着,彻夜守着她。
  他一坐下,她就醒了。“怀承……”像睡梦里在叫他的名字,梦呓的声气。她自枕上微微转头,黑暗里睁着眼睛,找他的轮廓。
  他马上倾身下去,想细听她要说什么,她却停住了,没有再说话。他只好伏在她枕边,对着她眼睛的光,低声地告诉她:“我回来了。”
  她伸手摸到他肩头,忽然委屈:“我等了你一整晚,我刚刚看见你从我面前走过,越走越远……”
  她极少有的生怨,听在他心里,知道是只对着他,才有的话。他爱听,哪怕是怪他,也想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他俯身去抱住她,怕她一手撑着吃力,把她压回枕上,“怎么会呢,我不是回来了么?我回来迟了……”他贴在她耳边,低声安抚,自问自答地亲她耳垂。
  是夜太深,深进人心里去。云澜想听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想,她从不是执拗的人,这时,却执拗地围拢着攀在他肩头的手臂,转头来吻他唇角,“怀承,我明天……”她太久不说这样的话,忽然说不出。
  “我知道,明天要走。”他把她贴身抱在怀里,截断了她想说的话。
  “我其实,”她终于说出来,“不想离开你,我总怕,再见你,要……”她忽然描述不清楚,“要……”似乎在哪里有种曲终人散的伤情,她埋进他颈间,寻索他的气息。
  “云澜,”怀承第一次听她说出眷恋的话,他们好像彼此知道,却从没说出口过,她一字一句的在他心口上说出来,原来感性的话是这么动听的,听了让人想永远沉溺。“云澜,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回应,她薄绸的睡衣,柔滑细腻的,让他有种抱不紧的错觉。有什么办法,能把她揉进自己心肺里去,永不分开。
  她还靠在他肩窝,呼吸的温热气息流转不绝。他已经觉察出自己身体的变化,外面有雨后清风吹进,扑在他面心。他尝试着,松开她一点,让凉风从耳边拂过,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她后背,真想这样摸下去,他见过的,她身上美好的起伏婉转,他也满心向往,满得要溢出来。在心里作准了她终究是他的,可不能是现在。
  “云澜,”他调整着气息,索性靠到她枕上来,放弃了要她的想法,未来变数太多,他那时想,应当先确保她安全。那之后的许多回,他后悔过,后来又释然,人生当有悔的,没什么,只要她过得好,还求什么呢。他开解自己。
  “你这样靠着我,我也会忍不住。”他低头吻在她脸颊上,坦然告诉她,灼热的温香气息氤氲,真是难言的折磨,他承受着。
  “嗯?”云澜这时才有些醒转,宽大的睡衣衣袖被她抬起手臂,拥堆到肩头,露出的白皙皮肤贴在他后颈上,越来越烫,她迟疑地,想松开一只手,又马上被他拢住。不能太快,她一放开,他心口里一凉。“那一章,你学过的吧,”他半是缓和自己,半是提醒她,“还记得么?”
  生殖那一章的内容……他想,她是约克教授手里的优秀生,自然精通的。她确实精通的,不过是精通书面上的那点东西,真人真事就……
  “你……”她终于回过神来,但回过了头,“有反应么?”她被他带着挣脱了临别的伤怀,推门进了新天地。
  “嗯,”怀承诚实点头,手上仍搂着她,她却不老实起来,松开勾着他后颈的手,同他商议:“让我摸一下。”
  她说着一只手滑下去,“不行。”被他断然拒绝了,扣住手腕在他胸前压着,他连心跳都提起来。
  “只摸一下!”她探究的心被挑动起来,觉得机不可失。
  他依在她身侧,有意识地侧过身来,让出一点距离,吓唬她:“摸一下也可以,只是我管不住他,你就要负责到底,”他故意后撤来盯着她眼睛:“也许今晚要圆房,你……”
  他眼看着她眸光放大了一瞬,犹豫地,停住了不安分的手。她真的停下,他又失落,贴在她唇上问她:“是怕么?”他知道她不会不肯,大概还是和他一样,没有准备好。
  “嗯,有点儿。”她陷在他唇齿间含糊地回应。
  听见他预想的答案,他满意地蹭了蹭她鼻尖,“我们再等等,等你念到毕业,我去接你,到那时……”他既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好。”他这句话,回想在她耳边。
  他还是抱着她睡,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再睡一会儿。”他劝说。
  她却清醒了,舍不得他的臂弯,用力深埋进去,一扭身,膝盖碰到什么,他低吟了一声,坚韧地压住她:“别乱动。”
  “……”她乖乖停住,又忍不住问:“我碰到了么?”
  “嗯。”
  只过了片刻,“真的不能碰?我轻轻摸一下。”
  “不行。”他咬牙切齿,恨她不体谅他忍得辛苦。
  窗外渐渐云开,半遮半掩的月色投进薄雾的光来。她不动,他还是煎熬,拉过她手来,妥协:“让你摸一下……”
  “真的?”
  “嗯,轻一点……”
  凌晨时的寂寂,听不清他们隐约地低语。夏日的日出太早,让人不能久睡。他们两人却是不肯入睡,辰光太少,天一亮,梦就会碎一样。好在云澜最后如愿以偿,怀承做好了将来让她加倍偿还的准备。
  她是正午的船票,烈日当空,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也冲淡了离别的伤感。怀承送她们上船后,要立刻走,他时间有限,老胡那里等不得。
  她站在甲板上,迎着风,看他消失在滚滚的人流中。
  其实只是她离港的第二天,怀承从约克教授那里收到叔潮寄来的第二封信,他在信上解释了两封信之间间隔长久的原因。他说归家不久,父亲就介绍了差事给他,在新政府的供需处领了份小职,又承蒙上司赏识,跟着往西南去走了一遭,一来一回耽搁了两三个月。等见到云澜来信,已经迟了许久。关于淑瑛的事,真是棘手。感谢云澜万难中寻到她,他也猜到,她是不肯回上海来的,那也不必强求。他说她向来知道淑瑛执拗,还是万事依着她自己的主意来吧。
  怀承坐在村社的老榕树下拆看这封三哥寄给云澜的信,他看到信尾,觉得奇怪,聂叔潮竟只字未提孩子的事,他不可思议地往信封里再三瞄了瞄,并没有漏掉信纸,只这一张而已。
  他兀自叹了口气,动手把这封信装进另一个信封,转寄回上海去。他想,云澜和孩子应该比这封信更早到,不知叔潮准备好见到孩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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