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乍听时,也是吃惊,伯父伯母们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瞒天过海,也失望,她自己在这家里唯一的作用,只剩拿来顶缸的了;这几个长辈:总是灯下读书的大伯父、吃斋念佛的大伯母、应酬缠身的二伯父、讲究吃穿的二伯母,这些人的的眼睛,从她脑中一一闪过,都跌进阴影里,再提不上来。
她沉默着不语。
“姑妈,”院门里走进两个人来,奶妈领着两岁的小悌,正学说话,咿咿呀呀的嘴巴不停,跟在一个少妇后面,她含笑的说着:“我才吃了饭,来姑妈这里走走,消消食儿,悌儿想姑奶奶了。”
“素钦来了,正好,云儿被我留住吃茶,你们还没见过吧,我来介绍。”姑妈从茶桌后面站起身,对来人笑颜相待。
“不用介绍,我在叔潮桌上的相框里见到过,是云妹妹吧,我是你的三嫂。”素钦怀着快五个月的胎,大大方方的同云澜打招呼,笑着的。
“三嫂。”云澜把身边的位置让出来,阿春挪了软垫的圈椅过来供她坐。
素钦拉云澜的手,又低头看身边的孩子,她眼睛里浮起意味深长的光,把那孩子让到跟前来,含蓄地教他:“叫小姑姑,让小姑姑抱抱你。”
云澜迟愣了一瞬,被绵岫姑妈用力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把地上小小的人儿抱起来,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嗯,不大像三哥,眼睛鼻子都像他母亲,像淑瑛,但总体来说,是个眉目漂亮的孩子,难怪在这家里人见人爱。
孩子认生,小时候依赖云澜的记忆早已消退,这时喜欢他的新妈妈:素钦,伸着小手叫“妈妈抱。”被奶妈伸手接走了,“你妈妈怀着小弟弟呢,抱不得你。”她提醒他说。转手又被绵岫姑妈抱在手里,拿案上一只木瓜样的根雕给他玩。
“这孩子最近学说话,极爱叫人的,妹妹听听便罢了。”素钦着意地解释,是怕悌儿叫的这一声“妈妈”,刺痛了云澜的心。
她想多了,云澜的心纹丝不动的,她在惊异于这位三嫂,看她眼神,是真心喜欢这孩子的,当亲生的一样,还带着点悲悯的神情。她和云澜叙话,看过来的眼神里,也掺着同情的光。
是同情她未婚生子么?还是同情她母子不能相认?云澜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
她那天没去二伯母院里吃饭,这顿饭,她其实吃得下去,但想想,最后还是没去,这点骨肉亲情里的失望,还是得让人知道知道。虽然她听懂了绵岫姑妈的话外音,叫她顾全大局,长宜放眼的意思,无妨的,她顾得来,也放得长远,只是不能默默地顾,独自放眼;这宗恶名这样沉重,她翻个脸也是应当的。
绵岫姑妈说,闹出来也容易,找族里的舅公、叔公们来当面评理,从前的法子也不过是这样,还你一个清白,叫二房里给你斟茶道歉,再上新闻再登报纸,一桩人人爱看的热闹事也就成了。再往后,你议亲找人家,不犯着被这事儿拖累,姑妈不偏私谁,可以帮你请人来。
云澜站在门槛前,看三嫂领着孩子从合欢树下一摇一摆走远的背影。议亲!她不打算议,她心里,什么样的人家都不及常州的那一家好。姑妈就立在她身后,她许久没回应。
当晚,三哥亲自上门来,捧着祖母留下的首饰匣子,红木镶金的,里面盛着的镯子、项链、臂钏,有她小时候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灯下放着璀璨的光。映着三哥的歉疚的脸,他穿着青灰一色的长衫,熨烫过,一丝不苟,坐下时抬手撩袍,有一刻,云澜恍惚觉得,他是二伯父,不是三哥。
云澜端坐在他对面,听见他开口第一句:“五妹妹,三哥对不住你。”
第五十一章 匆匆
云澜去宏恩医院找一位姓戴的医生,是她父亲的主治医师,询问病情和治疗方案。戴医生听说她是美国医科修完回来的,热络地把她父亲的病例和资料都拿出来,推在她面前,“聂小姐自己看吧,也许比我解释得更明白。”
她于是坐在戴医生这间不大的诊室里,专心查看父亲的病例诊疗情况。戴医生是新近日本留学回来,极少见到女医科生,所以同云澜间或的说两句话。上海的秋天干燥,云澜见他在一只玻璃杯里泡两粒胖大海。
云澜了解完父亲的病情,交还了资料,道谢要走,戴医生难得的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亲自送她。走廊恰好走过一个人,瘦高的身形,比对面的戴医生高出一个头,带着厚厚的棉纱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又微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面孔。
“何医生!”云澜身旁的戴医生向他客气地招呼,特别尊重似的。他只点头回应,没有说话,匆匆而过,几乎擦着云澜的衣袖。
他走过的一瞬,云澜视线被他吸引着追去,像是哪里见过他,他走路的姿势、背影……
“聂小姐有什么疑问,可随时再来,不过你父亲的病,恐怕……”戴医生没有把话说尽,说话间抬手替云澜指引下楼的方向,她只好点了点头,不得不走了。
她从宏恩出来,站在外面等家里的车夫来接,转头看这一座恢弘的医院大楼,工字型建筑,西式风格,是仿着欧美医院建造的,里面的回廊、病房、护士间都是云澜在美读大学时常见的。听说建成之初,专为在华的外国人服务,到今年,44 年才开始对国人开外,连里面就职的医生也俱是留洋背景,处处透着优越和神秘感。
秋阳下,她望向那些成排的窗口,一一敞开着,不知哪一扇窗后,站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在看她。
这天晚上,三哥特地走来和云澜商议,明日去虹口区看望大伯父的事。比三哥先来的是他太太,云澜的三嫂素钦,她从头次在绵岫姑妈院里见到云澜,就特别喜欢她,大概人的同情心总是能催生出些别的情感来,当事人常常不自知,久了,同情心退去,只剩下满心满意的喜欢,不拘性别,女人对男人是这样,女人对女人也是。
素钦来看云澜,也是把小悌带来和她亲近的意思,她先时怕云澜不自在,来了两趟,觉得她丝毫没有别扭的意思,更在心里喜欢她的坦荡洒脱起来。于是,只要云澜在,她几乎日日都要来走一遭。
叔潮来时,她们正相对坐着谈一本英国小说,素钦从前在女中读书时,外文小说读得很多,后来也计划过读大学,不巧赶上战乱,随着在政府任职的父亲南北迁徙,把好好的学业中断了。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见到云澜,不禁觉得还是她主意拿得准,有魄力,不像她,当年一犹豫,家里也没有很支持,就荒废下来。
“云澜,明日一早,咱们往虹口区二哥家去看看大伯父吧,你回来这些天,我还没带你去走动过。”叔潮坐下来说:“虽然大伯父的状况也不好,已经不认人了,和咱们三叔的情况差不多,但不能不去一去。”
云澜听完点了点头,是该去探望的,什么仇什么怨,在生死面前也就算了罢。
素钦临走,回身来和云澜说悄悄话:“明儿你去二哥家,二嫂子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她说出什么,你只不理就罢了,她闲人闲话,咱们住得远,不理她也是无碍的,不必非得应付她。”她是怕那边二嫂子调侃云澜,孩子的事。
云澜点头笑了,伸手来拉了拉素钦的手。“闲了多走动,不然再往后,腿脚容易浮肿。”她温言叮嘱素钦,怀胎不易,希望她好。
她们约好,等明日云澜去过二哥家回来,再接着谈那部小说。
云澜送他们一家三口下楼,目光随着他们走远。再收回来时,无端地想起今天在宏恩医院走廊里匆匆一面的人,她一边回房,一边在心里叹息,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有足足两年,但却好像过了二十年,连路人她都觉得同他相似……
这时候是马斯南路上秋海棠开得最好的时候,空气里除了木樨香还有隐隐的甜香味儿,是一家西饼店的后院里飘出来的,今天最后一批奶油蛋糕正要出炉。丽惠站在炉子边看着师傅打开炉门,抽出炉屉来。
前面店堂里极小的玻璃门脸,挂着一串圣诞节才挂的铜铃铛,有人推门进来,伴随着“霍啷啷”的铃声。
“要一条红豆面包。”来客穿着长风衣,带进一阵冷风,他低着头,像是常来的,并不看柜台里其他西点,点名要这一种,只露出额头上一点隐约的发尖。
“怎么?白小姐今天要换口味么?”丽惠含笑地站回玻璃柜台后面,闲谈的口吻。
“嗯,遇到一点小事,心情不大好,所以换红豆的。”他低声说着,没有心情不好的表情。
丽惠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包好了面包,递出去。他付了钱,她目送他推开玻璃门走远。
第二天云澜的虹口之行,进行得不甚顺利。二哥家里,二嫂当家做主,他们看望大伯父出来,云澜和叔潮一起站在后院廊檐下,听她说了一车子话,临走,二嫂还阴阳怪气的嘱咐云澜,“这趟回来,是略住住就走的吧?既是这样,多在家里走动,外面各样场合还是别去露面了,是吧,云妹妹!”
云澜只笑笑不说话,把旁边的三哥气得直瞪眼睛,他这两年在公职上历练得圆融许多,还是禁不住火大。回头来道:“不劳二嫂费心,你们家这一摊子事儿就够你忙的了,那点儿余力就别往家去使;云澜住在我那里,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顶支持,她愿意一直住着,我也不短她一碗饭吃。”说完也不等二嫂回话,拉着云澜上车走了。
等回了自家,叔潮照原样学给素钦听,素钦立时愤愤不平地站起来,“二嫂子一张嘴,真是多事,与她什么相干。”她扶着桌角,朝云澜倾身道:“别听她的,咱们非得出去走走,怎么就叫她说中了!下个礼拜五晚上,我娘家小妹的订婚宴,没有请多少外人,你陪我同去吧。咱们好好的,有什么出不去的,别叫这些人得逞。”
云澜不热衷社交,更不会为了和谁置气,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但素钦一片赤诚之心,当真不好回绝,她含糊着,没答应也没摇头。
等到了礼拜四晚上,素钦挺着肚子来找云澜,叫丫头抱着一捧的各色礼服,“我料着你没带场面衣服回来,我从前身量和你差不多,你略比我高一点,应当也看不太出来。你挑一挑,这几套礼服,中意哪一身,明晚咱们一道去。”
云澜想说,不必当真,闲人闲话,何时也没个休止,由着她们说去吧。
还没开口,三哥从后面跟进来,边走边念叨:“你们姑嫂同去,云澜!我也放心些,我那天恰好有别的事要忙,走不脱,素钦独个儿去赴宴,我还在想,找哪个相陪,有你去,了了我这桩心事。”
云澜被素钦围着,拿丫头手里的衣裳在她身上比着,把回绝的话咽进肚里。
素钦的娘家,原本是沪上有名的商贾世家,从曾祖父起就在苏州河畔建厂经商,如今产业甚广,横跨几个行业,有做食品的糖厂、面粉厂,也有就近做棉纱布的印染厂和缫丝厂。最有名的还属素钦的六叔和他经营的三北公司,是经营船舶和水道航运的,当年与民生公司的卢次长一起,共襄助力长江大撤退,也同卢先生一样,倾尽半数家财,确保工业命脉在西南部的延续。因此特别受到尊重,虽然素钦的父亲与家里从商的众人略有差异,出仕做官,官职也不算很大,但却因为为人清正,不依傍家财,更受人敬佩。
当晚乔家的订婚宴摆在大餐室里,云澜陪着素钦,走在素钦身边。素钦特地把云澜一一介绍给厅里的女眷,还是替她抱不平的意思,偏要把她推荐出去。这晚的女主角,是素钦的小妹素欣,她是前两年从法国读了商科回来的,听说云澜的经历,也并不知晓关于云澜的传言,整晚的和她站在一起,聊回国的感受。连订婚对象,也晾在一边。
说了半天话,素欣才想起,对云澜道:“哎呀,我都给混忘了,君达家里的营造厂,是最早负责宏恩医院建造的,也是医院的股东之一。我来给你们介绍,像你这样的背景,去宏恩最合适的。”说着,拉了他的未婚夫来,殷勤地推荐,潘君达笑吟吟地听着,对云澜这样的留洋归来女医生颇有赞赏,“可惜在素欣家里这场宴请,我们并没有邀请宏恩的同仁来,不然上个礼拜,在我们家里,是特地请了宏恩的院长、副院长们的,你们见一见,不知能不能留住聂小姐这样的人才啊。”
“怎么没有,我邀了白露小姐来高歌一曲,她一会儿就到。她来,自然你们宏恩的何医生也是会来的,陪同她来!”素欣歪着头说,不知这里面有什么有趣的部分,自己说着忍不住笑了。
“哦,”君达举着酒杯,也跟着付之一笑,点头:“那倒是,愈存也会来,不过他的位置太特别了些,认识认识就罢了。”他若有所指的淡漠说着,低头抿了一口酒。
云澜不明就里,他们话里的这个人真是个神秘人,听他们的语气,同他们的关系若近似远,难以捉摸似的。
这里正说着话,厅外走廊里传进脆朗的声音来,“可是我来迟了,你们也不等一等我。”白露一边脱了外头猩红的雪花呢大衣,露出里面墨绿底子上点白凤仙花样的图案来,密密的漫天漫地,一边快步迎着人群的目光走进来。虽然外头秋凉已深,她这身乔其纱的旗袍却是夏日光景,衣袖更是薄透得露出白糯米般两只手臂,比她领口的镶钻别针更引人注目。
“都在等你呢,你不来,我们都冷清得无人说话。”素欣还是国外社交场的习惯,但凡请客聚会,爱看人表演才艺,特地请了上海滩上这两年新晋的甜歌女星来热场。
白露借撩头发的功夫,横扫一眼在场的来客,他们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想结识一位新到任的市政厅幕僚,听说他和乔家交情颇深,这样的场合最容易上手。
愈存走在她身后,他向来是从容倜傥的步子,看向众人的眼神,似笑非笑,也像众人看他一样。他有时替白露抱着成束的红玫瑰,有时为她拿着临时脱下来的白手套,看她在舞台上献唱或在舞池中跳舞。他是她人尽皆知的男朋友,坊间传说他们订过婚,但白露小姐这样另众生迷倒,这婚究竟结不结得成,就不一定了。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流言,说得更是香艳得趣,是专为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用的,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说。
云澜站在人群外,被高大的素欣遮住了全身,随着素欣走去拉着白露的手,她露出在白亮的水晶灯下,人是婷婷立着的,望向他的眼神里全是惊异的光,像玻璃珠子里包着水,伴着他一步步走近,一颗颗爆开,泼了他一身。
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明明丽惠的调查里,说她深居简出,几乎不出门的。
第五十二章 丧父
一整晚的声色歌舞,人影幢幢,云澜来不及细想和珍妮举办的诸多舞会有什么不同。她被人下了咒,眼神总在人群里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几分钟前,潘君达特地带着他来引见给她认识,介绍说:“这是我们宏恩医院十分重要的青年医生,何愈存,……”后头还说了什么,她只听见了这个名字,就再没听清了,他姓何!她觉得不可思议,脑子里理智的一半跟着不理智的一半一起在质疑,他明明是怀承,是怀承的眼睛、怀承的鼻子、怀承的下颚,他怎么能说他是别人!这世上真有两个人能生得一模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