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聊了一会儿汽车,又聊到轮船去。讲轮船,在乔家,是不能不讲一讲他们家的六爷,素欣的六叔的。当年的江阴海战,别人都能忘记,乔家子女总是历历在目,“我六叔的轮船公司,为配合沉船封江的计划,先预备了 4 艘商轮停在预定江面上。可是你知道么?海战一起,沉船很快就被江流冲走,起不到阻塞作用,那时我六叔的公司还有四艘回港待修的商用轮,他连眼睛都没眨,当即命人开足马力,赶到沉船点,自沉封江。当时,参与沉船计划的几家小公司,纷纷效仿,陆续开出备用商船补沉江道,同海军军舰一起,才算完成当时的阻击任务。”
“嗯,听说那年,海军伤亡惨烈。”云澜对那时的事,仍有记忆,她关心时事。
“是很惨烈,但是也牵制了海上进犯的大部日军,终究是有意义的。”素欣总结说,“我六叔也是倾家而出,他当时的三北公司,仅有十艘商船,这一下就去了八艘,后来商船业务就只好停了很久。”
“乔先生很有魄力,令人敬佩。”云澜感慨。
素欣转头来看了看云澜眼睛,笑说:“我六叔今年会在上海过年,到时我请你来,他为人最风趣宽和的。”
云澜客气的点了点头。
等到了常州,还没等行李卸下车,素欣就吵着要去吃面,常州有名的银丝面,再去尝尝铜鼓饼。于是在潘家别院还没坐坐,一行人就另开了一部汽车出去找吃的去了。
常州的街面小巷弄,和云澜小时候回老家的感觉一样,潮湿的青石板路,两边有流雨水用的缝隙,长满细小的经年的青苔。他们来的这天下小雪珠,密密的打在人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刺痛感。
经当地朋友的介绍,去了一家藏在老街里的旧馆子。等热腾腾的银丝面端上桌,云澜两手贴在碗边上暖一暖,才从冻僵的神思里回过一点味儿来。听见潘君达在讲宏恩医院当年筹建时的种种,因为有一笔神秘的款项进账,是非常大的一笔钱,但潘家作为营造方,也始终没见过这笔筹建款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谜。
“聂小姐去过宏恩医院的吧,觉得怎么样?同美国的医院比,如何?”君达边问,边向伙计要温酒来,仍是不遗余力的想邀请云澜进宏恩意思。
“挺好的,建制同欧美的医院差不多,有些地方,似乎细致,更胜一筹。”云澜中肯道。
“是吧,算是整个中国,不,整个东南亚最好的了,你说呢?”素欣点头进言。
云澜未置可否,点了点头。
伙计端了酒壶上来,特地殷勤:“这是我们店独家的干姜温酒,喝了助暖生热的,三位尝尝。”
“怎么说独家,这我们那儿也有,黄酒加姜末嘛。”素欣手快,自己倒了一杯来尝,摇头道。
“那不一样,我们老酒是自己酿的,里头也不只是姜末,是个方子,从前肖家药铺的老掌柜和我们老板是旧交,特为配的,可是再也不会有了,别处绝对吃不到。”伙计听了素欣的话,不服地分证起来。
“是么?”君达笑起来,又给对面的素欣倒上一杯,“那你再尝尝,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云澜对着酒水没有兴趣,她不是来赏玩小街名吃的,她向伙计问道:“肖家药铺听说是常州城里最大的中药铺子,不知总店开在哪里呢?”
“哎呦,小姐有所不知,我才说再也不会有了,是因为这肖家没了,别说总店,连分店铺子都没了。”伙计摇头说着。
“没了?什么叫没了?是不开了,迁走了么?”云澜仰着头追问。
“嗐,是一把火烧没了。”他说:“小姐外地来的,没听见过,两年前,咱们常州城里最大的药铺,让鬼子一把火连人带店烧成了灰。”
“什么?”云澜惊得站起了身,“为什么?肖家人呢?全没了么?”
“大川,又胡诌什么!”楼下传来老板娘的叫骂声,“关不严你那张破嘴,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伙计抬头答应了一声,停了话,夹着木托盘,麻溜的下楼去了。
素欣看着坐下的云澜,脸色变了,凑过来问她:“怎么?你认识这里的肖家,你不是没来过常州么?”
肖家,烧光了……云澜心头惘惘的,像大风刮过,万事万物乱了位置。是啊,她是从没来过常州的人。她麻木不知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随口应着。
君达和素欣在常州计划停三天,除了要谈妥医院选址的问题,还想接洽一些新的投资方。云澜心里有事,没有再作陪,等他们一走,她自己出门去寻肖家的地址,就是烧尽了,也还有个旧址在,她没有亲眼看见,谁说的都不信。
可是等亲眼看见,眼前只剩一堆焚烧过的房梁瓦砾,天上飘了零星的雪花下来,云澜站在那片漆黑的废墟前,看迷梦的雪片源源不断,覆在断瓦残垣上,像是要掩盖什么,雪花太少,怎么也盖不住。
北风渐渐大起来,吹得云澜的围巾和大衣呼呼飘在大风里,她窄窄的一道身影,露出的眼睛和额发上都积了雪。路边有家卖糖人的小档口,老板戴着灰鼠皮帽子遮着半张脸,远远招呼她,“小姐,喝甜米酒么?热腾腾,刚煮好的。”
云澜围巾包着耳朵,那人叫了好几遍才听见。转身时,腿脚冻麻了,一歪身险些摔倒,缓了缓才得以走过去。
她站在半人高的窗口,付了钱,等老板倒桂花糖的甜酒酿出来,听见他弓着腰问:“小姐是肖家的什么人么?我瞧您大雪天里,站这么久!”
“老板知道他们家出了什么事么?”
“唉……”他一声长叹,“被一把火烧光了,多好的一家人,每年夏天在这巷口搭凉棚,舍酸梅汤,排队排到后街口去呢!”
“究竟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老板哼哼着,“你说,鬼子为什么来?为什么端着枪?为什么杀人放火?”他摇着头,把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递给云澜。
云澜沉默着,低头看碗沿上飘着的桂花,摘了手套,捧在手里一会儿,仍旧回头去看那片废墟。
听见身后,老板幽幽的低语:“听说,因为不肯和日本人合作,所以就拿枪立逼着全家老小关在院子里,一把火把人带房子都烧了。这些东洋人,真不得好死哦。”
云澜听着,再没有转身,只觉得冷风灌进领口里,后背上结了冰。
北风无情地刮着,刮过莽莽山河。
“啊!”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划破愈存住的那栋玫瑰园的小楼,那是法租界里一幢小巧的两层别墅,后花园里种满了各色玫瑰花,是白露早几年的一位相好送给她的,现在,她和未婚夫一起住在里面。
愈存从书房的沙发上醒来,他中毒的右手还肿胀着,昨晚放了血,此时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转了个身,仍旧闭着眼睛。
楼下接连传来白露的叫骂声,“睡昏了头的小赤佬,你怎么不叫我,我和王导约了视镜头的好伐!”接着便是“嗒嗒嗒”快步上楼的声音。
愈存静心听着,是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他不用看,能想象得出,阿听跟在白露身后,陪着着急忙慌的傻模样。他自顾自的长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盖着的绒毯拉上来,兜头掩住自己的脸。
“哐”,又一声巨响,果然如他所料,白露一脚踢开书房门,冲进来,“姓何的,你只管睡你的死人觉,我今天要去试镜头,叫你喊车子送我,你记得伐?”
他没动,蒙着头,闷声反问她:“阿听不是在么?”
把白露问得蒙住了,瞟了白白站着的阿听,还没转过弯儿来,为什么阿听在,还要叫别的车子送,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还活在昨天的时间里。愈存放下绒毯来,看她蓬着头,头天化好的妆,经过一夜,此时斑驳得像镂了空的假面。提醒她:“你和王导约的试镜时间是昨天,但昨天你在酒行喝醉了,被阿听接回来,一直睡到现在。”他边说,边自沙发上坐起来,一只手举着仍旧不能动,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哦,天啊!”白露想起来了,还是尖叫。转身往大卧室扭去,一边一掌拍在阿听后脑勺上,“你怎么不说一声,你个要死的小哑巴!”“叫阿妈上来放水,快快快,我要洗了澡出门。”“我一定赶得上。”她鼓励自己,一叠声的叫嚷着出了书房门。
愈存这里又恢复了平静,他本来被右手上的毒,折磨得一整夜没睡好,想天亮时补一觉的,看来是不能了。
他转头看向窗台上已经燃尽的白蜡烛,烛泪堆砌成了小山,远远看去像一座缩小的累累的坟头。
云澜在回程的路上,闲聊间问素欣,上次见到,宏恩的何医生,是医院一开院就到任的么?
素欣想了想,一边摇头一边答,“他啊,他大概是前年来宏恩的,有两年了。这细致的时间得问君达,他最清楚。不过啊,何愈存是某神秘大股东推荐来的,所以我对他特别有印象。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没有,我忽然记起,随便问问。”
第五十六章 六叔
云澜从常州回来,就到了腊月底,因为家里接连办白事,今年的年节年赏都一切从简。
年底的最后几天,照例是亲眷们之间走动送节礼的时候。二太太在前厅里忙着迎来送往,脸皮笑出一波波的新褶子。
云澜自回来起,就没去见过二伯父的面,他们家族里从前的请安规矩,云澜这里都省了。二伯父和二伯母心里有鬼,也不敢言声,说起云澜总是点头含笑的,唯恐惹恼了她。倒把他们分家时贪没了三房里财产的谣言坐实了。家里下人之间窃窃私语,说他们欺负三房里没有人,五姑娘吃了亏。
云澜是吃了亏,只是不吃在这上头。素钦不知情,看公婆对云澜的态度,也觉得是亏欠了人家的样子,每每疑心流言是真,所以私下里特别关照云澜,加上性情相投些,冬月里无事总在云澜院里坐着。
这日她带着悌儿跨进院门来,云澜正看着阿春在晒台上晾衣裳,难得的冬日暖阳,她凝神在日头下面想事情。
“云澜,我们悌儿来瞧瞧小姑,在忙什么?”她仿着孩子的口气,挺着大肚子上楼来。
云澜赶忙出来扶她,“你现在可是金贵人,眼看着快生了,少带着悌儿,他不知事,哪里碰撞了你,就不好了。”
“还没呢,横竖要过了春节,大概二月底。这孩子我从小带着的,最听我的话。”她说完,有着意补充:“我好好教养他,你放心。”
云澜听了在心里一笑,“我放心。”她说。
素钦因为总被人看着,在自己房里坐久了,也累得慌,特地来云澜这里走走。在晒台上眯着眼睛看挂在日光里出风的大小衣裳,张望着问:“前头咱们一块儿做的那几套礼服呢?怎么没见你拿出来晾晾,几时要穿了,岂不是方便!”
“几时能穿,我并没什么要紧的场合,那时答应做,也是为了陪你。”云澜对着素钦,坦诚得很。
素钦回瞪她一眼,“怎么没有,我这不是来给你来捎信儿了么?场合多着呢,只怕你不去!”她怕日头太晒,往后挪了挪,“年二十二,是我六叔生辰,素欣昨天打电话来说,同你说好的,不把你当外人,请您来坐坐,喝一杯寿酒。而且特地叮嘱我,她已经向六叔报告过了,你可不准不去。”
“寿酒!”云澜听着要笑,“你们家这位六叔,多大年纪了?是和二伯父差不多年岁的人么?”
“什么?哈哈哈……”素钦只听着,就笑得伸手扶着大肚子,肩头直抖,“素欣说去常州的路上,和你讲了一路的六叔,原来她没说明白啊,我们六叔今年才是第三轮的本命年,还没到四十,离我公公的岁数可还远着呢!”
“奥……”云澜听着,自己也笑了,原来乔家这位赫赫有名的六叔,其实这样年轻,倒是总听素钦姐妹俩人尊称他,以为他一把年纪了。
“喏,笑也让你笑过了,话我就算传到了,明天晚上一道去,不准推脱,什么怕冷不会喝酒的话就别说了。”素钦不客气道。
“好。”云澜爽快地点头。
是夜,寿宴摆在乔家二楼一间小厅里,当真没请什么外人,两张圆桌,几乎都是姓乔的。不知是他们家里向来宽松新奇,还是这寿宴主人特别别出心裁,撂下规矩在前,这场家宴只准了乔姓的至亲到场,外姓的恕不接待。
就连叔潮陪着素钦同来,因为先时没有通报,被拦在门厅上好一通解释。
“姑爷也不让进么?”云澜上楼时悄悄问素钦。
素钦只管抿着嘴笑,“我六叔的规矩多,他今日是寿星公,自然得听他的。”
“这么说,我实在太荣幸了,是不是?”云澜头次见人这样请客,着实有趣。
“是啊,你看看你,多大的脸面,也许是我们这席上唯一一位不姓乔的。”素钦摇着头感叹。
“那可不一定,”云澜扶着素钦手臂进到厅里,小声道:“你肚子里这位,也不姓乔。”
说得素钦停住嗔她一眼,“你这么能说会道,等会儿叫我六叔听见,小心被他赶出去。”
“呵呵,这么个有趣的人,我等见过了再走。”云澜难得的升起一点兴趣来,同素钦说笑着,找位置,没在意,走廊里跟进来的乔非寅就走在她们身后。
他臂弯里抱着一瓶酒窖里取来的新酒,伸手朝素钦头顶敲了一记,“乔二小姐,在背后嚼人舌根啊,小心生出来的孩子爱说谎!”
“哎呦!”素钦揉着头转过身来,云澜也跟着回身看他。“六叔!偷听当罚,你还敢打我,我如今今非昔比,母凭子贵,一跺脚,可是有人要来找你拼命的。”
云澜在旁听着,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非寅瞅了瞅素钦身边的云澜,哼了哼,“靠你带来的这位女保镖么?我看她大风吹吹就能刮走,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靠我楼下门厅里候着的那位!”素钦一本正经的纠正他。
“他啊!”非寅更不屑了,“他先得上得来才行。”说着话,绕过她们,往主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