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小田太太的宣传很到位,不久,连白露也信了这件事,常常拿来取笑。他觉得很好,是正中下怀的好事,省了许多麻烦。
 
 
第五十八章 看戏
  小田太太的偏头痛是经常犯的,畏光,卧室里遮着厚窗帘,密不透风。另开了一盏床头灯,映出暧昧的黄光,更像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愈存坐在她床边,偏身伸长了手臂为她按摩肩颈,缓解头痛。她仰靠在高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侧脸看,带着怜悯的神情。
  她按住他手腕,从后颈上拉下来,拉到她胸前,隆起的丝绸睡衣,她引他伸进去摸,“帮我按一按这里。”她要求他。
  他顺着她的意思,从领口摸进去。她微微合上眼,享受这段心满意足又无限缺憾的按摩。
  “我带了止痛药来,一会儿喂你吃下去,别的办法都不见好,还是得用药。”他仍是医生交代病人的语气,提醒她。
  “嗯,我还要一会儿,你再按一按。”她说,意乱情迷。
  他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目光里也是看病人的眼神。
  等愈存从小田家出来,已经过了午时,他因为来前服过药的原因,疲惫得很,索性不回医院,直接回家去,打算睡一觉,等到晚上,白露在黄金大戏院有演出,也是他不得不去的。
  临近新年,大街小巷都沾染了红彤彤的春节颜色,大小灯笼和鞭炮声提醒着他,是旧历年的最后几天了。
  他自己也没在意,何时换了一条路回家,开车拐到静安寺来。路过聂家花园,忍不住去看他们的大门,没有挂红灯笼,是因为才办了丧事的缘故,看不出过年的气氛。
  他在心里感慨,又过了一年。前路还有多远,何时能到终点?他偶尔也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云澜这时也在看月份牌,三哥在大伯父的七七办完时,曾来问过她,后面如何打算的?要回美国去么?几时动身?
  她那时心里已有一点犹豫,但还是想回去的,甚至想借道香港,抱着依稀的期望,想见一见怀承。
  可到今天,她站在二月的月份牌前,看美丽牌香烟的广告女郎,回眸一笑的模样,总像是哪里见过……像那位走在他身旁的白露小姐。
  她想,也许不必再回美国去了。
  “云姑娘,”楼梯口,二房里的小丫头巧儿伸着头叫她:“孙管家说,有一通电话等着你去接,在我们那边大客室里。”
  “哦,来了。”云澜一边疑惑着,有什么人打电话来,一边下楼走去接。她常年不在上海,谁会打来家里找她呢。
  “云澜,”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快乐的声音:“听出我是谁了么?”
  “是素欣么?”这声音,从电话线里传来,和她姐姐素钦一模一样,云澜一猜即中。
  那边传来哈哈的笑声,“猜得真准,我想咱们两个这么熟悉了,就不必总是通过别人传话,我直接打给你。想请你晚上一起去黄金大戏院看戏,是新年加场,演《新编霓裳曲》,你爱听伐?”
  “哦,”云澜因为精神不济,又兼着怕冷,晚上不爱出门,“我听不大懂,所以很少去的,如果看电影,更喜欢一些。还是请别人吧,回头我扫了兴就不好了。我想你在上海,朋友也很多的。”
  “喏,你看,我说我的面子不够大,只怕请不动吧!”素欣电话里传来抱怨声,像是对着另一个人说的,马上有个男人的声音接进来:“一起去吧,大侄女,我也难得在上海,就素欣一个小丫头,无趣得很,你不来,我们就都不去了。”
  “是六叔?”
  “嗯,你耳力很好啊,大侄女。”听见她叫他,非寅爽朗地笑了。
  素欣在电话里帮腔:“你看看,你不来,我就也去不成了,快答应吧,咱们只当是陪陪老年人!”
  “哦,是啊,我这个老年人,带你们两个小辈去玩,云澜,我们开车来接你。”
  “那好,”云澜是好说话的人,点头道:“我在家里等着。”
  素欣挂了电话,抬头来问着非寅:“六叔,那我这个任务可是交给你了,我先时和她提过,如今再提显得太啰嗦些,就劳你帮我说一说。”
  非寅立在她面前,仍旧笑着,伸手敲了素欣头顶一记,“乔小姐,哪有你这样邀人的,你是被你那未婚夫逼急了,脑袋不灵光了?”
  “怎么?”
  “云澜这样留美回来的,你认为她是没有出路,在家里坐着的人么?你不先问问人家自己的打算,只一门心思要拉她进宏恩,岂不叫人反感?等人生了厌,你家那爿医院再好,人家也不肯了!那时你怎么办?”非寅循循善诱的反问着。
  “那……”素欣是向君达点了头,答应把云澜邀进宏恩的,她着急了些,被六叔问住,“那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我是怕云澜过了年,就要回美国去,那时再提就迟了。”
  非寅自顾自地绕到橡木柜子前,看他自己收集的几样古砚,微微勾着头,似笑非笑的模样,语重心长:“傻姑娘,想留住一个人,得先留住一颗心啊。”
  素欣在电话机旁坐着,撇了撇嘴,说的什么,听不懂。
  云澜极少晚间出门,不过,依着珍妮的经验教训,既接受了人的邀请,也不好太失了体面。自己略妆扮了一下,在祖母留下的镶金首饰箱子里拣了一只烧蓝压宝石的领扣,用在旗袍领口上,微微折射着光。
  非寅是亲自开车来接的,后座上素欣凑近前来问他:“六叔,你这样自己开车,一会儿接到云澜,你猜她是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我猜,”非寅仍是笑谈的表情,“她会坐前面。”
  “我猜她坐后面,她和我坐,好说话啊。”
  非寅笑笑,没说话。
  他们车子开到聂家门口,非寅看了看手表,其实是早到的。他请了人,一向会提早一点。
  然而,也只等了两分钟,云澜从门里走了出来,穿着长大衣,厚围巾几乎遮住整张脸。她是应了邀,极守时的人。
  非寅亮着车灯,响了两声喇叭,提醒她,看着她盈盈走来,向后车门走去。他马上欠身,提前地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大侄女,坐前面来。”
  “嗯?”云澜错愕的,“六叔,你自己开车?”
  “怎么?不让老年人开车?”他偏着头反问她。
  把云澜问笑了,拉后车门的手也僵着,非寅拍了拍身旁的车座,叫她:“来。”
  云澜只好客随主便,坐到前座去。
  车子发动,向黄金大戏院开去。素欣在后座上撇嘴,“六叔,你耍赖,你不让云澜自己选,把她定在前面坐,人家本来要坐在后面陪我说话的。”
  云澜转头来,看素欣,也顺便看了看非寅。
  非寅嘴角含着笑,不紧不慢:“你让云澜坐后面,那是让她失礼,你想过么?”
  “什么失礼?”
  “我开着车,你叫云澜坐在后座上,那是让她把我当成司机的意思。我可是个小心眼儿,肯定在心里怪她没礼貌,”非寅朝身旁扫来一眼,目光滑过云澜领口,他接着说:“还好我及时叫住她,你想想,是不是险些让她为难,你是该谢我呢!”
  “嗬,六叔,你真会说。”素欣朝非寅拱拱手,败下阵来。
  非寅自己哈哈笑起来。
  黄金大戏院,非寅和这家戏院大名鼎鼎的老板,也有些交情,并没有真的买票,只打了个电话去,被安排在头一等的贵宾席位。二楼上单独一处,坐着,看得到一览无余的大舞台,景象如在眼前。
  云澜跟着才落座,素欣就在和非寅商量,喝橘子水,不要喝菊花茶,也不要咖啡。身后丝绒帘幕被拉开,两个日本军官走进来,戴着的军衔,云澜看不懂。
  “乔先生,真巧,如此有雅兴带家眷来看戏!”其中一个中文说得非常好,似乎还带着点上海本地口音。
  他们说着话,走近了两步,彬彬有礼的向女士躬身致意。按理,这时,女士们要起身回礼。非寅迎着他们的目光也走近来,和他们一步之遥,站在云澜椅背后,伸手按住她肩头。她们便坐着没有动。
  “成川部长的中文越说越好了,简直像个中国人。”非寅仍是含笑的神情,如常语调。
  “乔先生真爱说笑,你知道我一向十分喜欢中国文化。”成川站得笔直,一本正经。
  “希望你能一直喜欢下去。”非寅从云澜座位后面绕过来,正站在她身前,云澜眼前被他遮住,再看不见对面的人。
  非寅站得太靠前,空气里隐隐升起一些不明的意味。成川向非寅笑了笑,他们又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真是讨厌,倒胃口的日本人。”素欣斜眼瞪了那帘幕一眼。
  非寅跟过去,走到帘幕处。云澜第一次见他说话时不笑,非常严肃的表情,眼角似乎还藏着点狠戾的意味,向侍应声低声吩咐着什么。
  等他再走回来,对着云澜和素欣,仍是笑脸模样。
  “叫人去买夹心蛋糕了,你们还想要什么?”他自己拉开椅子,自动坐在女士们中间。
  “云澜,你要不要尝尝隔壁弄堂口卖的小馄饨,特别好吃,简直一绝,我叫他们买进来。”素欣骂完了人,恢复了兴致。
  “在这里吃小馄饨?”云澜吃了一惊,她们家里从祖父起就管得严,没有看戏时大吃大喝的传统。
  “怎么不能?出来享乐嘛,不拘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素欣扬着笑脸,向非寅道:“是吧,六叔!”
  “是!”非寅点点头,抬手叫人来。
  “再买两份糟鹅掌来,我顶爱吃的。”素欣赶忙补充。
  真是大开眼界,云澜看他们叔侄两人有商有量讨论着吃食,想这乔家纵情恣意的好作风,真是不可多得。
  等馄饨的功夫,舞台上开演了,观众席上灯光暗下来。云澜领口的宝石折射着一点光,吸引了素欣的注意力。她隔着桌面伸头来问:“你这只领扣样子真别致,哪里买的?”
  云澜正坐在暗影里想,等这两天过年的事忙过了,要再去一趟马斯南路。忽然被素欣一问,自己抬手摸了摸,想说不是哪里买的,是祖母手里传下来的。
  “她这只领扣恐怕不是哪里能买到的,是个老物件儿了,家里长辈给的吧?”非寅先开口,替她答了。
  云澜想他果然是个爱古物的人,看得这样准,点头道:“六叔说的没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
  “哦,怪道的,样式特别又雅致。”素欣称赞道,转头向非寅:“六叔,咱们家里怎么没有这么好看的首饰传下来给我?”
  非寅横了她一眼,一脸正气地看向下面的舞台,回道:“咱们这种穷家小户,哪有这样好东西,纵是有,养活你们这些无底洞,也早就花光了。”
  素欣翻着白眼,哼哼着不说话。
  非寅说完,大概怕云澜听着不悦,特地转脸来向她笑了笑,示意他是玩笑话,别往心里去。
  他真是做人周全惯了,多想了云澜,她这颗心啊,宽大得很,歹话进不来。
  云澜跟着付之一笑,把视线放回舞台上去。
  中途,非寅倾身来低身问云澜:“听说你也不大回来,现在上海的戏院还有几家很大的,可有兴趣去看看?”
  云澜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在这些事上大概没开窍,欣赏不出好坏来,还是不必去浪费时间了。况且,这种时候,上海的戏院繁盛,真是一声叹息……”她坐在无光的一面,淡淡说。
  非寅眼里动了动,视线转到她脸上来,故意要问她:“叹息什么?”
  云澜被他追问着,才意识到多言了,摇着头,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非寅回她一个同样的笑容,也没再说话。他们各自浸在琴声戏词里,何时唱到了头,都没太在意。这出戏,转眼就尽了。后面安排了些其他表演,倒是一碗大杂烩。白露的新歌就被排在这一段,等她上台。
  素欣兴奋地站起来,贴在阑干上,招手叫非寅:“六叔,快来,到白小姐的节目了。”
  非寅听着,含笑点了点头,没动。
  等快唱完时,素欣又转头来提醒:“六叔,你预备花篮了么?我瞧已经有人送上去了,咱们的呢?”
  “咱们也有。”他坐着说,仍旧没动。
  云澜被素欣的情绪影响着,也走到阑干前去,灯光亮起来,白露正高扬着了修长手臂像观众致谢,舞台边上一整排大大小小的花篮,花团锦簇。有个人影,侧身站在候场口的帷幕前,低头点烟,在等白露下场。
  云澜倾身贴上阑干去,看他站在光影里,抬手熄掉打火机的火,侧脸一亮,就熄灭了。
  二楼上的灯没有开启,他看不见她。
 
 
第五十九章 不见
  非寅始终坐在原位上,他微微偏头看向云澜,她视线方向,不在舞台上,她在看谁?
  舞台中央的万众瞩目和一呼百应,渐渐消退下去。云澜眼中,帷幕边的他,一直站在那儿,像她记忆里,他站在楼梯口,站在门厅的台阶上,站在路边柳树下等她的模样。
  他等的不是她,白露从帷幕后走出来,把手里的一大束捧花递给他,他接在手里,跟在她身后。旁边侍应生端了酒杯来,白露一回身,手肘碰翻了一点在愈存的衣襟、领带上,几个人围上来手忙脚乱的擦,白露把自己一条玫瑰色的绢子塞在他手里,大概叫他自己掩一掩的意思,他摆了摆手,没有接。
  远远的,隐约能看到白露脸色不好,绢子一角故意甩到愈存脸上,扭身凌厉地抬腿走了。
  云澜眉心蹙紧,手指一根根扣进阑干里。她一颗心沉进谷底,看到他等他的未婚妻;她一颗心又升起一点,有些未明的触动……
  非寅望着云澜背影,不知是不是剧院灯光的原因,觉得她周身染着凄凄的光。他想,她为什么不快乐?
  二楼贵宾席的楼梯口,白露要上来向送花篮的宾客道谢,别的就罢了,尤其要来非寅这间,乔先生送了最贵的花篮。临跨上楼梯,愈存摇头道:“我就不上去了,让阿听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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