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没能坐到收工,下午两三点钟,阿听赶来,手里拿着张字条,让他看,小田太太打了电话来,请他下午一起看电影。
白露本是翘着脚在旁候场的,伸着头看了,放下脚来,知道他一定得走,拿眼睛望着他,射出一点同情的光。
愈存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起身前回瞟了白露的同情心一眼,真的走了。
小田太太是习惯请他去东和馆剧场,看日本电影的。他的日语,一多半从她那里学来,纯正的大阪口音。现在看日语对话,像听中文一样顺利。他们入场时,路口有几个男学生,在发放反日传单,慷慨激昂的高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
“他们在说什么?”小田太太故意用日语问他,她其实听得懂中文。
“黄军万岁。”他说。也知道她听得懂中文,看她抿着嘴满意地笑了笑。
散场时,他们并肩走出来。他替她拿着羊皮大衣,等到了出口,体贴地替她披在身上。他做这些时,忽然想起那天在黄金大戏院看乔非寅做过的事。他心里乱了乱。
小田太太在用日语同他说着剧情,他敷衍地点着头,没有答言。其实说来也很奇怪,哪怕日本女人同中国女人一样穿着旗袍裹着大衣,也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是日本人的。仿佛国人的眼睛都是照妖镜,一照到底,谁也糊弄不过去。
他们走到停车场的昏暗处,忽然冒出几个高个子的黑影。愈存警觉地伸手把小田太太拉在身前,有两个黑影已经对向从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手里闪亮的一刀白光,刺进来。“狗汉奸,死走狗,早点去死。”他用力捅进去,向着愈存胸口而来。反应迟钝的小田太太瞥见刀锋,惊叫起来,身体挡住了愈存躲闪的方向。短刀扎进愈存右肋下,他一把按住了握着刀柄的手,看清正是路口发传单的几个男学生。
那学生大概是第一次用刀,腕力不足,隔着衣服扎得不深。愈存手上略一使力,他被逼得松了手,初生牛犊,竟还想补一刀,被愈存故意地一掌推远,他是想放他们走的意思。慌乱间他们领会不到,几个年轻的同伙还想拥上来。
旁边的小田太太还在用日语惊叫,尖利的声音擦破夜空。愈存只好跟着她用中文大喊:“警察、警察,有歹徒。”算作提醒他们。
他一用力喊,伤口马上涌出鲜血,浅色的衬衫上立刻绽开一朵血色的红花,动态的,不断蔓延着。
警察来时,愈存捂着伤口,看他们跑远,才悄悄退回汽车旁。
小田太太这时才关掉尖叫声,关切地拉开他大衣,要看他伤口,他摇头拒绝了。用日语回她:“离宏恩很近,我回去处理一下伤口,不要紧。希望没有吓到你,我叫警察送你回去。”
警察听他们日语对话,马上殷勤地派车,送小田太太回家去。
这两天正是倒春寒,夜深时路边上的残水都结了层薄冰,发白的反着路灯光。愈存叫了部人力车赶回医院,自己走进急诊间,两个值夜的护士正相对打瞌睡,看见是他进来,都吃了一惊。
“何医生!你怎么来了?”“哎呦,这是刀伤么?”
他吸着气,想交代她们,不要声张。然而其中一个已经跑到隔壁间去叫医生。
他听见她极快的语速在说:“聂医生,快来,有个刀伤要处理。”
云澜走进来看见他时,他垂着头正在自己清理伤口,一卷棉纱拿在手里。
她凑过去,俯身看了看,把他的手拿开了,伸手掩上止血棉,转头吩咐护士准备器具。她低声说:“得缝两针,你坐着别动。”听起来又像是自言自语,并不同他有关。
她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身前,解他衬衫的衣扣。出于职业习惯,她得问他:“怎么弄伤的?”等拉开他衣襟,她停住了,他身上大小的伤疤,让她一眼看不过来。
他低头等了她一刻,自己伸手把左边的衣襟掩上,低声提示着回答她:“不小心,遇到抢劫……”他这样解释。
她马上恢复了神情,动手缝针,顺着他的意思回应:“是啊,路上总是不太平。”她想,他说的很合理。
“有一点疼,要忍一下。”她提醒他。他低头看着她缝,闻到她发上隐隐的清香,觉出一片久远的安宁来,他在心底回答她:我不疼。
第六十二章 持刀
他们这里将要缝好时,隔壁传来极大的开门声,走动声和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
今晚只有云澜一位医生值班,另一位急诊医生家里新添了孩子,觉得寒夜无事,和云澜商量了一声,早退回家去看孩子了。
她听着动静,不得不出去看视。她把收尾的棉纱叠好,掩在他伤口上,抬头来说:“我去看看,你自己包扎。”
“好。”
她一出去,就被诊室的情形惊了一跳,躺在轮床上的日本男人腹部插着一把长刀,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男人则挥刀在乱砍乱杀,嘴里叫嚷着日文的话,像在念咒语,没人听得懂。护士们都缩在墙角不敢出声。
那持刀的人一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就逼近来,挥刀横在云澜颈上。女护士们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
云澜立在灯下,袖口里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她生平第二次,被人这样以刀相逼。冰凉的刀刃抵在皮肤上,传来尖锐的刺痛感。握刀的人显然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粗糙的潮红;手上力度却很狠,看来是用惯了刀的,他们穿着日式和服,一时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云澜被刀刃胁迫着走到伤者身边,持刀的人立刻激动起来,哇哇叫嚷,手上力道也乱了,云澜本能的撤开一点,颈上还是沁出了血珠。她皱了皱眉,低头去检查轮床上的人。
忽然有人从身后拦腰把她拉开一步,回护到身侧去。愈存上手隔开那醉汉手里的刀刃,衣袖上应声划开一道破口,一粒袖扣掉落下来。对方马上瞪起充血的眼睛,双手举刀要还击,被愈存说的几句话,震住了,手臂停在半空中。
他用日语和他对话,告诉他,他是为成川部长和江直大佐看病的医生。同时看了看躺着的人,解释了几句,说:“你朋友的手术我来做,保他不死。”他动手去看伤者眼睛,冷冷威胁道:“你再这样耽搁下去,能不能活就不一定了。”
醉汉收起了刀,躬身伏在轮床上去说什么,很长的一段话。云澜看着愈存弯腰的一刻,吃痛地右手抚了抚自己伤口。她想,他伤口应该是出血了。
愈存马上吩咐当值的护士准备手术室,他回身来极快速地偏头看了看云澜颈上伤口,在她耳边低语:“不要紧,只破了一点皮。你进来帮我。”
“好。”云澜跟在他身边。
他随手从工作台上,拿了一块棉纱布,边走边捂在她伤口上,替她把一点血珠擦拭掉。
他手掌温热,拂过她皮肤,云澜转头望着他,他眼里透出的光,她熟悉的,是怀承的眼神。
这场手术做了很长时间,云澜却不觉得长,是她和怀承共做一台手术的时光,她只觉得太短。
手术灯一停,她想,他就要变回愈存。
他果然从手术间出来,口罩遮着大半张脸,始终沉默着从回廊走过,没有再回头说什么。
云澜站在走廊这一头,看他走远,看怀承的背影在走远,消失在尽头。
愈存第二天仍是过了中午才来上班。这天难得的天晴出了太阳,洒了一屋子日光,半透明的像薄纱一层层铺在庄教授的桌子前。
云澜在念一段显影技术的说明给庄教授听,教授低着头像初开蒙的小学生,毕恭毕敬的样子。
怀承走过,在他们两人的桌面上掠过一道人影,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庄教授没抬头,闷声闷气的开口:“愈存来了,晚上一起去吃红房子吧。”例行公事的口吻。
“晚上我有事。”他坐下来时回说。
庄教授就没了声音,云澜望着他,在想他腹部的伤口,该换药了。
她想得没错,等她那段英文说明一念完,庄教授披着大衣推门出去。他马上就动手自己给自己换药。他其实在玫瑰园的书房里,也有相同的伤药,他没打算用,专程到办公室来换。
“我帮你吧!”云澜站起来。
“不用。”他立刻拒绝了。他是猜准了她会提出帮忙的,他在这里拒绝她,也是告诉她,不必走得太近,也不能走得太近,他要她知道,得同他保持距离。
云澜徒然站着,日光里显得突兀又生硬。她缓缓坐下来,没再说话。
房间里偶尔响起,剪刀碰在金属器皿上的,冰冷的声音。
他们彼此沉默着,一框斜照的阳光横亘在他们中间。
云澜回到文件里,不再抬头,但仍不自控地听着他那边发出的声音,在心里判断,他换好了!
“咚咚咚”有敲门声响起,但没等他们谁起身开门,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推开了。非寅迎着他们目光走进来,周身染着晶晶的亮光。
“云澜,你让我好找。”他看见她,嘴角浮起浓浓笑意,“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
云澜被他的笑脸感染,也笑着,站起身:“六叔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嗯,有事请你帮忙,热心肠!”他说着,拿出上次调侃她的话。
“哦,你这样说我,是不准我拒绝的意思么?”她直来直往的问着他,反正他也是这样的人。
“呵呵,对,没错。”他坦然点头应着。站在日光中间,觉得云澜不会摇头,才分神出来朝旁转了转身。脸上仍旧挂着笑,向望着他们说话的愈存点头道:“你好,何医生。”
“你好,乔先生。”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视线扫过他们两人脸上。
非寅没在意,他转身约着云澜:“走吧,大侄女,下班了。”说着朝门口瞧了瞧,示意她。
云澜没有他这样旷达不羁的作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没到时间,况且,我还得跟庄教授说一声,不能说走就走。”
“怎么不能!”非寅的世界里全是纵情恣意,他隔着桌面朝云澜伸了伸手,“来吧,我才进来时,和庄副院长说过了。”
云澜听了,动手收整好文件,推在桌面一角,才穿上大衣跟着非寅走。
愈存仍旧坐着,看他们并肩走出门的背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们在电梯间里遇到上来的庄教授,他满脸笑纹地向非寅招呼:“乔先生来了,”向非寅笑过,才转头问云澜:“你要出去么?”
“我请聂医生出去一趟,办一件要紧事。”非寅彬彬有礼,语速平常。
“哦哦,好的好的。”庄教授忙不迭的点着头,和他们侧身走过了。
等电梯开到一层,云澜转头盯着非寅的脸,质疑道:“你根本没跟庄教授说过吧,你是不是根本没遇到他?”
“你看庄老头这个老糊涂,才说完的话就忘了!”非寅假模假式的皱了皱眉。
“六叔!”云澜转头盯着他脸。
“哎,大侄女,话不能都说穿,你要懂成人之美!”
“哼!”
非寅开车很快,飞一般的,云澜想,这大概是乔家的家风。不一时就到了白赛仲路一桩白色大门前。
“走吧,石院长在我们了。”他说。
“是这里的院长?伯特利的院长?”云澜便下车边问,她在宏恩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对沪上的医院略有了解。
非寅点了点头。
但其实他并没有马上带云澜上楼去院长办公室,而是一路楼梯走到最顶层,在走廊里,请她浏览几间宽大的房间。
这几间房间统一刷成绿色,每个房间,都有七八个女孩子在上课。
“是医科的女学生么?”云澜站在窗边,回头来悄声问非寅。
“是难童处的女孩子,”他望着里面,解释:“石院长特地挑选了有兴趣的女孩子,请本院的医生教她们医护知识,将来资质好的会选送出去进修。”
云澜偏头向另外几个房间张望着,映入眼帘的,是女孩子们高高抬起的头。真好,读书明理,她明白,女人的读书机会多么难得。
“你看,这里的女医生非常少,我想替石院长向你发出邀请,来给她们帮个忙吧,”非寅说,眼神敛着严肃的光,“学以致用,当发挥更大的用处。”
云澜和他对视着,从他眼里看到极深远的地方,远得难以企底。
他们下楼和石院长坐谈了一会儿,院长偏胖身材坐在沙发上,像个和蔼的故事里才有的老妇人,她很喜欢云澜,临走时,拉着云澜的手送出来。
于是云澜多了一份业余的工作,每个礼拜有三个晚上,来给女孩子们上课。
非寅每到这三天,总是排开诸事,开车来接她下班,然后送到伯特利来。
云澜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白天上班除了看诊,答应了庄教授的工作不能甩手。其他时候,但凡有一点空,也总在忙着备课和上课。她被时间追着跑,没了精力坐在自己房里临窗嗟叹,反复看那一叠信笺了。她想起上课的女孩子们一双双明珠样的眼睛,六叔说得没错,有许多事要做。
愈存有几回,趁着庄教授不在,独自站在窗边,看楼下的汽车。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看着她,从医院的门厅快速跑出来,乔非寅从车里伸出一只手,向她招了招。她赶着,上了他的车,满脸笑容的。
橘黄的夕光,照在他脸上,到处都染透了,落寞的颜色。
第六十三章 出诊
有一天傍晚,云澜代替庄教授开一场座谈会,迟了。出来时匆匆上了非寅的车,不知说到什么。非寅问起:“庄老教授,是把你当自己的学生了么?天天把你叫上去。哦对了,你们办公室里那位何医生,你最好少接触他,他可不是什么仁心仁义的好医生。”
她对庄教授没什么解释,只转头来看非寅侧脸,“何医生不是好医生?”
非寅开着车,拐过制造局路口,说笑的语气:“他可是宏恩的招牌医生啊,专为某些人看诊的机要医生。”
“为哪些人?”云澜追问,若是平常她就罢了,不打听这些不相干的事。可关于他,每一件都是和她相关的事。
“日本军官,亲日富商,以及……”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他们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