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的晚上,我要陪囡囡去看滑稽戏,肯定是不能去参加,云澜,你代替我去,好不好?”庄教授仰着脸问,像个孩子在问大人能不能不去看牙医的表情。
云澜最不爱参加这样言不由衷道貌岸然的宴会,慈善是假,社交是真。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人的游戏罢了。摇头道:“我礼拜五晚上约定了有事的,推不掉。这样的慈善晚宴,有钱人都会去露个面的,咱们不去也没什么要紧。”她极有经验地说着,把请帖装好,放在一边。
“嗯,”庄教授兀自点头,表示同意,“况且,愿意去的人,也多着呢,是不是?”他又抬头来呵呵笑,眼神向愈存的方向飘了飘。
她是真的有事,礼拜五晚上在伯特利医院有课要上。这场宴会的事,她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等到了礼拜五,云澜匆匆收整好文件,准备好讲义,下楼去医院门口叫一辆人力车。前两周,非寅因为有事要去天津,离开了些时间。云澜才下到门厅,非寅的车正开进大门口,他探出头来叫她:“云澜,这里,上车。”
他们隔了半个月才见面,云澜含笑问他:“六叔几时回来的?”
“昨天到的,”非寅开着车窗,傍晚的暖风吹进来,他半真半假的转头看了云澜一眼,“我昨天一回来,今天就来替你做司机;可我出去这么久,也没听见你问起过我,我这六叔当得失败,果然不是亲的。”
云澜只管呵呵笑着,没回话。
“今天咱们不去上课,有一场小宴会,你给我帮个忙,陪我同去。”他说,不是邀请,更像是命令,知会她一声。
“那晚上的课怎么办?我……”
“我已经和饶先生说好了,他安排了别的医生来,你放心。”非寅语速很快,其实是他平常说话的习惯,他每次同云澜说话,有意的放慢了,怕她听不清。
“去赴宴,那我得去换身衣裳,不然太失礼了……”云澜想说,丢的还是六叔你的脸。
非寅一派轻松,说着玩笑话:“也不要紧,咱们就穿这样去,才是一鸣惊人一反常态,同那些宾客们都不一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云澜皱了皱眉,她不想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最好能泯然众人,不叫人发现才好。
所以非寅把车开到圣母堂附近一个朋友的礼服店里。等他们两人双双穿戴好出来,云澜笑说:“六叔,你这身穿上,年轻了十岁。”
非寅更加不客气,抬手挽着云澜下台阶,冲她道:“你这裙子颜色,老了十岁!”
云澜挽着他臂弯,翘着嘴角,“嗯,都是为了称你!瞧我这一片苦心!”
“哼!”非寅转头来狠狠剜她一眼。
原来非寅嘴里说的小宴会,就是庄教授收到请帖的那场慈善晚宴。云澜原本排斥这样的场合,怕沉闷。如今有非寅带着,听他一一细数眼前这些宾客们背后的故事,比听说书还有趣。她边跟着非寅,边悄悄和他说:“庄教授原本接了请帖,想让我代替他来的,我说有事推掉了,回头让他知道,准会觉得我两面三刀。”
“他都没来,哪里会知道,怕什么!”非寅头都不转,觉得云澜真是杞人忧天。
云澜听了,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做人真应该像六叔这样……
这场晚宴,照着西式习惯来的,因为几家外国公司的驻华代表都来出席。非寅有一会儿,被人簇拥着寒暄碰杯,云澜悄悄转到一边,看到一处中式点心的桌子,自己拈了一片云片糕尝尝,还没送到口里,被后面赶上来的非寅伸手拿掉了,他凑到她耳边提醒:“别吃这家的米糕,点心师傅手艺差,甜得齁死人,当心黏掉牙!”
“哦,是么!好险好险!”云澜马上离开那盘云片糕,退开两步。
非寅仍旧把她手臂拉在自己臂弯里挽着,边走边问:“是饿了么?”
“嗯,”云澜诚实的点着头,跟六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我从办公室出来,早就饿了,比不得你们富贵闲人,个个脑满肠肥。”
“瞧你说的,我并没有那么胖……”非寅不满地撇嘴,却悄悄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转头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咱们到楼上休息室坐一坐,等你吃好了再出来。”
“这样不失礼么?”云澜拿不准,直言问他。
他哼哼着在鼻子里笑了笑,径直挽着她上楼。这么点小事在他这里都不算失礼,他没在休息室里架起火堆来烤羊腿,就已经算是非常守礼了。
边上楼,他边谆谆教导云澜:“要勇于冒险,冒险是这世上最好玩的事情。”
她果然跟着六叔来冒险,几间独立的小间,放着等会要拿出来竞买的珠宝古董。非寅不等人通传,自己开了一间走廊底的房间,拉着云澜,在里面等着吃浇头面。
云澜才坐下,就发现,他们这间是和隔壁间通着的,一扇小门之隔。她好奇,等面的功夫,趴在那小门的玻璃窗口上看。
非寅坐在那边沙发上不动,吓唬她:“小心看到不该看的!”
“都有什么不该看的,你说说?”
“养父逼死干女儿、姨太太和车夫有染、女明星背着人抽大烟……”他懒洋洋的列举,张口就来,都在嘴边。
云澜转头来盯着他眼睛,“六叔,你不去说书,真是浪费了。”
“说书的哪有我说的一半好。”他一摇头,不屑的语气,又紧着问:“你究竟看到哪一出?”
“戏班子化妆,几个小戏子正对戏呢,五彩斑斓。”云澜答,笑嘻嘻的。
“哦,是了,这儿是临时划给演出人员的后台,咱们借了人家的地方。”他想起来了,说话间,伙计送了面进来,搁在茶桌。
非寅招呼她:“快来吃,焖肉面和黄鱼面,你要哪一碗?”
云澜走过来,“六叔你也吃呢?”
非寅举着筷子的手僵在那儿,“怎么?我已经脑满肠肥到不准吃面了!”
呵呵,云澜笑着坐下来,和蔼地鼓励他:“没有没有,你吃吧,我要这碗黄鱼的。”
他看着她,她一边吃,一边还在笑。
“让我尝尝你这碗。”他没好气地说,也没等她同意,伸了筷子去夹云澜碗里的一大块黄鱼肉。
“哎,不准夹这块,”云澜马上反对,拿筷子挡住他。
非寅哪里肯退让,他最懂两人吵架的乐趣,尤其是和云澜。他偏要夹这一块,同她比比谁用筷子更灵活。
正是角力的时刻,结果云澜手上一错劲儿,非寅的筷子飞出来,连着那块鱼肉飞在云澜衣襟上,油花溅了一片。
“哎呀,”云澜赶忙放下筷子,低头来看。
非寅也忙停手,顺手抽了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手帕出来,绕过桌子,俯身来看她衣裳。也伸手替她擦拭油渍。好在她刚刚上楼时想着不在外场,就把一件短外套披在礼服外面,此时正是这件外套上沾了油花。
“这下好了,衣服也叫你弄脏了,索性这身礼服的钱我也不还你了,全算在你头上。”
“你想得美!”非寅低头在她身前,给她帮忙,“非但衣服的钱,连这两碗面的钱,你也别想逃掉。”
“六叔你真是好算筹!”
“我们做商人的嘛,眼睛里只有钱!”
他们这里说着话,房间门被推开了,白露同愈存快步走进来,看见他们时白露还在抱怨:“今天给的化妆室这样小,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们同时停住,白露望着非寅,愈存望着云澜。
第六十五章 眼睛
非寅转头看见他们进来,还是如常神态,手上帕子交在云澜手里,客套话:“这间是留给白露的化妆间吧,不好意思,我们先借来用一用。”
白露眼睛还盯在非寅的手上,错愕了一刻,“哦,不要紧,你要用,我们换另一间吧。”她说着,仓皇地转身拉着愈存要走。
愈存没有动。
“那倒不用,我们吃了面就走,不会影响你们。”非寅说着笑了笑。
“哪里,希望不影响你们才是。”愈存眼神从云澜身上转到乔非寅的脸上,也是客气的语气,心里却不怎么客气。他同时把白露拉了回来。
非寅只无声看愈存一眼,没答言。
他一停顿,这四个人的空间,就凝固得只剩彼此目光碰撞的声音。
非寅这人,是最不怕别人的眼光的,他欠身向云澜提醒:“把外面这件脱了吧,不影响里面,天气也不冷。”
云澜点点头,也怕油腥味儿失仪,所以从谏如流的脱了放在一边。
愈存负手立在一旁,阿听在弓着腰把白露化妆用的一系列物品一一摆在长桌上。他眼角的余光里,看着她脱掉外套,露出里面深墨蓝的丝绒礼服,脖颈白皙,戴了一串素色的钻石项链。他想,是为了遮住那道伤疤么!他心头旧事翻上来,直涌到眼睛里,只好略偏了偏身,自己换了个角度,从白露半人高的化妆镜里折射一点看过去的目光。
白露被镜子前的强光笼罩着,呆滞的表情显得特别惨白。一直到非寅和云澜起身离开,她才恢复了一点精神,转头骂阿听:“你是瞎了么?都几点了,还不去叫梳头的进来!”
愈存让到窗边去,低头点了一支烟。
白露的节目放在竞买之前压轴的位置,等她唱完,底下爆发着掌声,有许多鲜花抛到舞台上来。她在一阵鲜花雨里声情并茂地感谢上海商会和慈善团的着力安排、沪上名流们的鼎力支持,还在末尾真情流露地讲述了一段战地难童的悲惨经历,仿佛亲眼所见亲身所受。
底下的观众如不抹泪附和,都对不起那些流过的血汗,然而他们身上的高级礼服都经不得染,所以最终还是没能哭出来。也只好等会儿多付一点钱,以示弥补。财富实在是好东西,多少感情都能拿来填补。
云澜站在非寅身旁,她在心里暗自想,她教的那些难童处的女孩子们,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人的帮助……她转头看着非寅,他正抬手鼓掌,特别饱满的热情,仿佛台上的人讲的话句句是真。
她想,六叔这逢场作戏的本事可真厉害!
紧接着开始竞买,是大把花钱的时候,非寅因为有一件金丝八宝海棠花的压襟捐赠出来,被请到前排去。云澜仍旧站在人群外,没动。
白露是迎着掌声和鲜花走下台来的,愈存照例在舞台口等她,她却留了个心眼,顺着他眼神望出去,正看到巨幅帐幔旁独个儿站着的云澜。他在看她!白露在心里想,她不是非寅的新女朋友么!想到这个,白露心里泛起酸来。伸手接过愈存手里的披肩,自己给自己围上的同时,又伸头看出去一眼。
这双眼睛,她认得,伴着愈存的目光,她想起来了。旧年里有一次发现他从阁楼上下来,她促狭的好奇心发作,悄悄上去看,发现一本医院专用的记事簿,翻开什么也没有。她失望得很,要丢开的一霎,瞟见空白页上的痕迹,心头一动,拿碳笔拓印出来,是一双女人的眼睛。嗬!这个已经不行的男人,竟然还存着花心,男人想女人的心,真是一路货色。她摇着头,撕下来销毁了,转头也忘了。
这时忽然看到真人,原来是他喜欢的那双眼睛……白露来了无限兴趣。撇开愈存,自己扎到人堆里去。她本来碍于非寅的关系,对这位小姐宁肯避而不谈,此时不一样,她狠狠地去打听了一番,有了许多收获。
那边人群如火如荼的抢着扔钱,白露这里踩着高跟鞋扭回到愈存身边,“哎,我跟你讲,那位聂小姐,喏,就是刚刚非寅对面坐的那个,”她脸颊上因为兴奋染着绯红,“可不是个娇小姐,听说她出洋前,从香港带了个私孩子回来,不知是和谁生的,也许是和大学同学胡搞来的。这你知道么?”白露挑着眉,添油加醋的胡乱猜测着。
愈存本是最嫌恶白露传闲话的毛病,见她开口,已经背过身去,听到“聂小姐”三个字,又转过脸来。“什么?”他惊讶道。
他这一声,把白露问得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扬着尖尖的下巴,着重道:“是你不知道的吧,可别光看人家模样长得好,底子里什么样,可是看不出来的。哎,听说那私孩子都两岁了,就养在她三哥房里,充作儿子,好保全外头名声。你说说,好不好笑,她三嫂可真是个贤德人……”
白露嗤笑的表情蔓延得满脸都是,恨不得立刻说给非寅去听,她讲完,也专程看一眼愈存的脸。却见他冷着脸,“哼”了一声,不屑地转身走开了。淑瑛孩子的事,竟被传成了这样,可见人们造谣生事的本事。
他走出去几步,又在灯光的阴影里,转头看向云澜的方向。她家里这样欺负她,枉顾她的名声!他替她在心里发了发恨。
云澜在这样场合里认识的人不多,恰好走过范太太面前,被她拉住,说了好一会儿话。范太太说上次在虞家,聂医生给孩子开的药、写下的医嘱,都实在太好太细致了,一通感谢的客套话。总是一颗面面俱到的做母亲的真心,云澜含笑应承着。
等范太太走了,她又迎来了白露小姐,她举着酒杯走过来,热情又虚伪地要和她碰一杯,云澜临时在侍应生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和白小姐对饮。
“幸会啊,聂小姐,前头见过面,总是没说上话,我心里遗憾得嘞!”白露高跟鞋踩着,比云澜略高半个头,居高临下的语气。
“白小姐客气了,我其实不大来这样的地方,和众人都不熟。”云澜以为她寻常叙话,没有防备。
“哦,是啊,你们大家小姐通常都是不出来社交的,有什么好事总是放在家里消化,对伐?”白露含沙射影的说着,又怕力道不足,恨不能摊开了直说。
云澜听着,没太明白,便笑了笑没接话头,同时看到白露身后,愈存走过来。
他是想,防着白露一会儿口无遮拦的胡言乱语,好制止她。没想到,她已经在胡说了。
“聂小姐从前在香港读书,后来怎么听见说,又去了美国呢?不是有什么事,香港待不住,只好换地方吧?”白露横挑着细眉,往明处说。
“白小姐想问什么?”云澜听出话外音来,收起笑脸,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愈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