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寥寥说着,没当回事,车子很快开到伯特利的后门口。云澜从沉默里回过神,“我自己上去,你直接走吧,不是说还有事么?改天有事不必来接我了。”
非寅倒是很听话的点了点头,笑笑,看着她走进去。
然而晚上九点半,云澜上完课的时间,他仍旧准时停在伯特利医院的门口等她,送她回家。
云澜家里,素钦生产后,他就常常顺便跟进去,看看侄外孙女。头次这样说起,云澜在家门口邀请他:“六叔,进来看看你的外孙女吧,小毛头可爱极了!”
他听了,太阳穴跳了跳,“什么?谁的外孙女?你说清楚!”
云澜马上笑开了,顺着他的意思改口:“你的侄外孙女,这回对了吧!”
他还是深吸了口气,自己缓了缓,真的下车跟在云澜身后,皱眉道:“怎么我都这么老了,做外叔公了……”
云澜毫不吝啬的点头替他证明:“可不是嘛!”
“哎,云澜,你会不会说话!”他紧跟着她,瞪她一眼。
素钦看他们两人并肩跨进门来,眼里的吃惊闪了闪光。赶着请他们在外间坐着喝茶,叫奶妈把孩子抱出来,给六叔看看。
云澜故意逗非寅,“外叔公快看看,这孩子眉眼生得多好。”
非寅欠身看孩子的动作果然僵在半道上,侧目横她一眼。素钦本想说两句圆场的话,又看见云澜弯弯的嘴角笑了,便把话咽了回去,专心看他们对话。
没两天,是这孩子的满月宴。本来应该大摆宴席,遍请亲朋。但因为这年前年后家里连续走了人,这样的事,就只好跟着简办,只小范围的请了几家至亲来吃饭,给孩子添添喜。
云澜和非寅商量:“准备什么好?金锁片、金项圈……我祖母留下的首饰里,有一只细雕的小金蝉,你说送这个好不好?”
非寅本来喜欢吸烟的,但是云澜不喜欢烟味,所以他最近正在控制,不大带烟盒在身上。边开车边摇头回应她:“你怎么这么俗气,尽是些乏味的金器,小孩子刚落生,你做姑姑的要送些有趣典雅的东西。”
说得云澜蹙眉反思,半晌没说出后话来,想想又问他:“那你预备了什么?我听听。”
“我?我自然好东西比你多。”他打着哈哈,不肯详说。
云澜偏要问:“是什么?什么好东西,说出来,启发启发我。”
“不告诉你!”
云澜撇嘴:“都是做外公的人了,还这么小气!”
“哎,大侄女,你要这么说,我可是绝不告诉你了。”非寅朝她虎了虎眼睛。他最近不怎么喊她大侄女,直呼她名字的时候比较多。
结果到了满月宴那天,云澜送了小侄女一只葡萄花鸟纹的银香囊,算是祖母留下的东西最古朴有趣味的,后来经过非寅的亲自鉴定,说比那一众的金器玉器都值钱。云澜并不太在意这些古董价值的问题,她顶要紧的一件事,走到三嫂房里去看非寅究竟送了什么。
“喏,这个是六叔送的。”素钦从礼品里把一只长条形的丝绒盒子拣出来,递给云澜。
云澜赶着伸手打开,素欣也立在她身后,同看。
盒子里是反射着电灯光的金汤匙,匙柄上嵌了几粒小钻石,似乎还镌了孩子的乳名。云澜一眼扫过去,不觉心里来气,六叔果然嘴里没一句实话,那时还说她预备的金器俗气,他自己不也是!
她“嗒”的一声,合上那盒子。听见身后的素欣中肯评论:“六叔这份礼品,也就一般,我看,不及云澜的那只银香囊有趣精致。”
云澜回头来,诚挚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于是房里,她们三人笑成一团。后来坐在沙发上歇歇,素欣想起来,问云澜:“六叔说你忙得很,要不要我叫君达给庄教授通个电话,让他另外物色个秘书,不要总盯着你。”
云澜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哪里是替庄教授帮忙,实在是他在教我,我占了便宜呢。”
“嗬,你真是想得开。”素欣说:“好吧,是你自己说不用的,回头六叔问起,我可照原话说给他。”
云澜只管笑着点头,觉得她也是玩笑话。可乔家姐妹却趁空相视一笑,不像是玩笑。
接着谈了一点庄教授生平,话题又转到同办公室的愈存身上。素欣也是非寅一样的口吻,“云澜,何医生来路复杂,哪怕坐在一间房间里,你也不必多理会他。当然,他这人的性子,也是不大主动理人的吧?”
云澜听她说到愈存,眼里笑意也退尽了,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问:“他这样不受欢迎么?”
素欣皱了皱眉,道:“倒也不是不受欢迎,认真说来,他为人不冷不热,没什么坏处,医术确实好,还替我妈妈看过病,十分有耐心的人。可惜他身上的关系太错综,他是那边圈子里的,你懂我意思么?”素欣说着,凑到云澜耳边来,低声道:“亲日。”
“哦……”云澜只点了点头。
“而且,关于他的流言,半真半假的,也多得很,总是有些影儿,人才说他呢。”素欣说热了话题,停不下来。
“什么流言?”
“说他和日军太太们的关系暧昧,他进出这些人家,都是不用通传的,打着看诊的幌子,和太太们做些别的事,这谁能晓得!反正,你远着他些就是了。”素欣向云澜告诫。
云澜听着,渐渐垂下了眼眸。说他亲日!她是不信的,她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他绝不会亲日,何况常州家里还成了一片废墟。可说他和人暧昧,她……
素钦叫人端了红糖渥蛋的点心来,边一一拿给她们,边摇头:“我是不信这些说法的,何医生是白露的未婚夫,来我们家里每一次都是进退有度的,哪里会像她们闲嘴子说的那样。”
“二姐姐是在家里呆久了,外头的人和事,可比你眼睛看到的,复杂得多!”素欣长长感叹了一声。
是啊,她说得没错,眼睛看到的,常常不是事实。可惜人们又总是执念在眼见为实上,真是矛盾。
愈存按照旧的时间,在仁川公园的喷水池边等人。黄昏将过,天色擦黑的时候,到处是哗哗的流水声。
等人到了,愈存把包好的吗啡交给延声,是说好每个季度交接特殊药品的时间。他关心地问陆老板:“聂云澜那边,你有什么计划?我觉得……”
愈存没说完,被延声打断:“聂小姐那边,我想,也许我找守田吓唬她一下,借你们陈老板的身份,你看如何?”
愈存马上摇头:“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她现在和我是同事,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她从没多说过一句,关于我们过去的事。”
延声听完,沉吟了一会儿,“依你看,她知道你的情况么?”
愈存仍旧摇了摇头,“她不可能知道,但她……她不会影响我的。”愈存抬眸来和延声对视着,“也不会影响我们。”他补充道。
延声转头看着他眼神,分辨他眼神里的深意。许久,他点了点头。
愈存在临走前,和延声交流了一下最近接到的陈老板的任务,对里面的涉及的人物,请延声给予一些背景信息的帮助。延声答应下来,想起什么,抬头来说:“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启秀中学孩子,我会想办法关照的,放心,我私人关系,不动用组织的力量。”
愈存点了点头。
他们每次见面交谈的时间很短,谈完从仁川公园的前后门分别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愈存是第二天下楼准备去上班的时候,接到电话。电话从虞家花园打来,虞太太是汇利银行的董事长太太,也是小田太太最要好的中国朋友。她在电话里请他快点来一趟,说幸子的头疼病发作了,严重得很,请何医生带上对症的药,马上出发。她说“对症的药”这几个字时,咬音特别重,像是有什么似的。
愈存放下电话,上楼去取了止痛药,又匆匆开车出门,赶往虞家花园。
虞太太在自家二楼上,特地改造一排日式房间,供日本朋友和家眷们来往坐谈。竹木掩映的私密,铺着细蔑的榻榻米,置着宝瓶折扇,仿佛回了东京。
愈存在其中一间为小田太太看诊,虞太太从楼下牌桌上叫人顶替了下来,亲自引着何医生上楼。
“幸子忽然说头疼得厉害,几乎要呕吐。我说怎么办,请哪家的大夫来看看才好。她自己说不用烦着别人,只请你就是了,果然何医生是最对症的人……”她一边上楼梯,一边热热闹闹地说着,话里的意思,便是成人之美。
愈存拎着药箱跟在她身后,含笑地点头不语,似乎是默认的意思。
虞太太便更乖觉地拉开小间的门,请他进去,自己则马上悄悄关上门,无声地退走。同时,又偏着头,恋恋不舍的听一耳朵,他们对话讲了两句日语,她没听懂。下楼时颇有些悻悻。
不一时,范太太带来的小女儿犯困,叫奶妈送上二楼来隔壁间里拍着午睡。虞太太又借故上来一趟,走到第一间门口故意放慢脚步偷听,这回听到动静了,女人隐隐的呻吟声。她一抿嘴角,暧昧地笑着下楼去,果不其然的表情。
云澜第一次来这家出诊,听主任说这是沪上赫赫有名的银行家,主任小心地问她,能不能去跑一趟,那家里的孩子午睡发了热,去帮忙看一看。她说可以,不能让主任觉得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被奶妈引着上楼来,在楼梯口脱了鞋,日式习惯,静阒无声地走进去,像是走在东洋人家里。孩子睡在一张绒毯上,满脸通红,云澜打开药箱,先试体温,又吩咐奶妈,倒杯温水来。奶妈悄声的下楼去,房间里静得只听到窗边座钟声。
“这样呢?这样好么?”他低声问,嫌说日文费力,改了中文。
“嗯,好,再用力一点……”女人气弱的声音,迁就他,也跟着说中文。
“太用力了,也许会疼。”他柔声劝说。
“我不怕疼,啊……”女人带着点执拗的娇弱,坚持:“我喜欢。”
云澜这侧的房间里,日光正盛,射在她后背上,她后颈被晒得层层发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个男声听着哪里耳熟,就禁不住地在听……
她也提醒自己,这样的事,藏在这片财富堆砌的房子里,哪儿哪儿都是,不值得在意。等她给孩子配好退烧的药水,交代给奶妈,就预备下楼去,要走。
她拉开木门走向楼梯口,第一间的门也正好拉开,里面的男人一手挽着大衣走出来。同云澜打了个照面。
第六十四章 赴宴
愈存背对着日光,人影正倒映在云澜眼睛里。他第一次觉得,她眼睛里的光太亮,亮得让人手足无措、无处藏匿。
他沉在她眼神里。
云澜身后的奶妈追出来叫她:“聂医生等等,我们太太在下面,烦你告诉她一声,省得我说不明白。”
她才回过神来,眼神移开了些,点头答应:“好的。”愈存得以透一口气,他被定在她直视的目光里,失去了呼吸。
她由奶妈引着下楼,再没回头看他。他却还站在那儿,觉得她的眼睛还在盯着他,还在问着他……
云澜转到小客室去,牌桌上的范太太马上停了手,满脸笑纹:“我才说,现在我们家不找德国医生看病了,宏恩的医生们都是外头回来的,医术不比外国佬差,你们瞧瞧,主任推荐给我的女医生,你是聂医生,是么?”
“是的。”云澜客气地点头,把孩子的病程讲了讲,又叮嘱了用药情况。
“好的,多谢你,辛苦聂医生跑一趟。”范太太眉眼一笑,圆脸上处处折叠着和颜悦色的细纹,“曹妈,去叫车夫,送聂医生回去。”
云澜在门厅上车,她关上车门时,看见愈存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穿上大衣。脖子上戴着一圈珍珠项链的虞太太,风情万种地走在他手边,切切地说着什么。
随着车子开动,她掠过了他望过来的目光。
云澜一只手压在药箱的盖子上,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她下车,才发现,手腕上的玉石榴,被压得太久,压出一颗一模一样的瘀痕来。
她边走,边揉着发痛的腕子。
她上楼回庄副院长的办公室,庄教授不在位置上,但在桌面上留了字条给云澜,有标记好的几份文件,留给她。
她坐下来,心头上刮着一点风雪,凛凛的,许久没有动。
外面走廊里传来她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是他回来了,她迟钝地想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把手放到桌面上来,翻开文件,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无数个平平无奇的办公室午后一样。
愈存走进来,搅动着一屋子的静谧空气,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
“聂医生。”他忽然开口叫她,问:“你最近似乎很忙?既要给庄教授做文书,又要外出看诊,真是不易。”
云澜本有些吃惊,他竟主动发问,不是处处刻意保持距离么!此时不用了么?这么想着,她没有抬头,接口回应:“不忙,都是做医生应该做的事。”
她这回话,似乎也在哪里回应着他话外的话。是在暗指他做了医生不该做的事么?他怔了怔,没言声。
再开口时,似乎换了语气,可惜云澜没听出来,他说:“聂医生,人们爱说话,就像春日里的柳絮,飘飞的到处都是;乱花太多,当心迷了眼。”
云澜仍旧没抬头,悠远的声音:“何医生多虑了,我从前在香港时,炸伤过耳朵,自那以后,该听的能听见,不该听的恰好都听不见。”
愈存目光射在她侧脸上,她几缕发丝柔软的拂着面庞,虚拢拢,他看不清她眼睛。
转天一早,云澜来上班时,愈存难得的也差不多时候进来。
庄教授正套上医生袍,肚子太大,系不上扣子,就罢了,他也不看诊,不影响观瞻。一边招呼云澜:“有封上海商会送来的请帖,是慈善晚宴的邀请,你看看。”说着把帖子递到云澜手里。
云澜拿在手里看的同时,愈存那边也有一封一模一样,他也在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