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换衣服,我们立刻要走,成川部长的宴请,已经迟了。”他命令她,侧身走下楼梯,头也没回:“阿听去备车。”
他们去的路上,阿听把车子开得飞快。愈存和白露坐在后座上,空气仍旧凝固着。
白露自知理亏,但也从心底里讨厌他严谨得一丝不苟。抬手从皮包里拿出粉镜子,自己照了照,一边转脸故意向他询问:“出来的急,你帮我看看,脸上的粉涂匀了么?”
她知道,他平常是温和的人,心胸极宽阔的。虽然许多事上同她不合拍,但却在哪里,总让人觉得值得信任。今日大约真的生了气,他板着脸没回应她。
她自说自话地抹了抹脸,收起了镜子,又说:“成川这只老狐狸,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鬼心思。任务里说了么?我今晚要陪他睡么?”
她把这样的话,直白的说出来。让车里的气氛,更添了一层涩滞。连阿听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紧了紧。
愈存听着,心里微动,仍旧沉着脸,但回说:“不必,今晚大概是要引见他弟弟给日本同僚,你多陪他喝几杯,弄清楚,他弟弟到任的目的。”
“哦!”白露抬头来,抿嘴笑了,反问愈存:“这点消息,你问你的小田太太不就好了么?”
他沉默了片刻,懒得答言。又实在讨厌白露这张笑脸,甩话给她:“探探成川的口风,调他弟弟来的真实目的,明面上的职位,谁不知道。”
他抬眼看了看她,眼神仿佛在说,你动动脑子!
白露常常接收到他这样的眼神,鼻子里哼了哼,掉过头去,不看他。
他们这晚,闹到凌晨才结束。第二天,仍在宿醉中,白露的演出也推了没去。愈存自然也没有去宏恩上班。他在医院的班,也是随他心思的,无人敢说个不字。
所以云澜到职的第一天,没有见到何医生。副院长亲自带她去拜会各科室的同事们,她忙碌了一上午,但完全没见到有他署名的办公室。所幸她忙在记住诸多医生护士们的脸,几位英美的院长、副院长及相关人员们,没能抽出空来。
君达原本同云澜商议,要不要单独辟一间诊室出来,给云澜专用。云澜马上婉拒了,不必专为特殊化,她是来工作的,为的是学以致用,况且资历尚浅,实在不必特殊照顾。于是便在一楼的综合诊疗室里安排一张办公桌。
云澜第二天来时,办公桌上已经摆上了铜制的铭牌,写着铿锵有力的“聂云澜”三个字。
愈存是过了中午才姗姗来迟,他匆匆走过综合诊疗室,云澜在低头看一份秘书处送来的文件,关于药品的管理制度。
没什么征兆,有人经过她桌前,她抬头来看,正看到他似乎放慢了步速,目光停留在她那块铭牌上。他们在乔家的宴会上见过面,他不能再匆匆而过。被她目不转睛望着,只好停下来,脸上维持着如常神情,含笑地,问她:“是聂小姐,没想到这么快成了同事,欢迎。”
她盯着他眼睛看,在探究他眼神里的光。等他说完,才想起要起身来,同他寒暄,是初为同僚的礼貌。“你好,何医生。”她站在他对面,一张桌子的距离。她觉得,隔着千万里。
他笑笑,走了过去,留给她一个白衣的背影。
他看不见,她目光追随着他到直到他消失在橡木门后,她在想:常州家里的事,他是何时得知的?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变成了现在的他!
她看不出他心里的焦虑,他直到把橡木门关在身后时,还在想:她没有走,怎么留下来了?竟然来了宏恩;这样太不好了!
他这两天没有办法去找丽惠问利德书店的情况,陆老板要给什么样的指示,他这里的情况,要如何处理,他暂时得不到明确的回应。
他一整个下午,坐在六楼的副院长工作间里,没有接诊,保持着沉默。从工作间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楼的综合诊疗室,他目视能力极佳,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坐在窗边的位置,浏览了一下午的文件。
还没到下班时间,阿听走上来找他,白露电话先已经打进来过,她晚上在大舞台有演出,叫他早点到,几家有头脸的亲日派政要都说好会来捧场的。
他是和留美的庄副院长共用一个工作间的,当初他来时,庄副院长非常器重他,钦点他调上来,与他同一间办公。可惜后来,渐渐发现他无心在医疗和研究工作上,常常迟到早退,不见踪影;而后也从几位老股东那里了解到一点愈存的特殊背景,就放弃了培养他的想法,放手遂他的意了。
愈存提前离开,照旧的从庄副院长桌前走过,并不打招呼,来去一阵风。庄教授戴着老花镜,自己在看一份英文材料,他也并不抬头。
云澜也是好几天后,才知道,原来何医生是和副院长同一间办公室的。怪不得头一天到任时并没看到他的铭牌,她同时想起君达说起过,他的位置特殊,看来,的确是特殊的。
愈存这两天特别忙碌,阿听带回来的指令里,多是结交新人物的任务。各色各样人等,迎来送往、应接不暇。他常常在深夜时,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在脑子里整理这些人的背景出处,没有参透这里面的深意。但内中,有几位是从事海运贸易的大商人,他特别靠拢些,有意与他们走近,陆延声手里的药品源头,只依靠宏恩现有的两条线,是远远不够的,他们不得不图谋他法。不管有没有可能,他都要试一试。
所以他又连着许多天没有去宏恩上班,似乎也是有意的想避开云澜,他心里不肯承认。
他午后坐在玫瑰园二楼的书房里,对着地板上漏进来一块日光,看它蒙蒙的跳满春日里的灰尘。沉默着等白露化妆、换衣服。他们要一同去成川部长家里,陪他太太打牌。他计划着,这种下午牌时候,阿听会在车里倒头大睡,他可以趁空出去一趟,女人们打牌闲聊,不会在意他去了哪里,他要去一趟马斯南路。
他赶到丽惠的西饼店,从后门匆匆上楼去,丽惠在后堂看见他身影,马上悄悄上到楼上。推开亭子间的门,在里面相见。
“云澜没有回美国,她来宏恩工作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丽惠其实心里一直不安这件事,陆老板久不回来,她得不到确切的指示,但云澜来的三次,她都看到了,心里知道,她应该是认出她来了。
“她大概对你的身份起了疑心,她春节里来过这里两三回,专程来找我。”丽惠愁眉的站在桌子里面。
“她来这里找你,你上次怎么没说?”他靠到桌子边上去。
“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我来,所以不觉得有什么要紧,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时隔两三年,大家都变了。”
“她再三来找你,自然是想起来了。”他这时忽然在心里,有了不一样的猜测,更好的猜测,她认出了丽惠,是进一步佐证了他的身份,他们在宏恩见面的那次,她称呼他“何医生”,什么也没说……
“她追问你什么了么?去宏恩有什么目的么?”丽惠问。
他沉默了片刻,来时焦虑的心忽然定下来。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问……”
“她没问?”
他一手扶在桌角上,是啊,她没问,是因为已经猜到了么!从前,他也什么都没说,她就知道的。她总是,比他想象的知道的多。
丽惠却还在为这件事忧虑,“我今晚再去一趟利德书店,等明日,差伙计上门去送面包,告诉你陆先生的指示。”
他这时,不那么迫切了。最初,在戴医生的诊室门前遇见她,发现她突然回了上海,他心里着实紧张了一阵,怕她发现什么,接受不了他身份的变化,也许吵嚷出来,坏了大局。她知道他在香港时的种种,闹出来,桩桩件件都是牵扯着生死的事。陈老板那边不要紧,总是可以搪塞过去,可陆先生这里是万不能暴露的。他几日几夜的不能深睡。既想多看她一眼,又巴望着她尽早离开。
然而,他这时候在心里反思,是小看了她,事已至此,她什么也没问……
第六十一章 刀伤
第二天,红圣诞树的伙计来,送了两条普通面包。愈存见厨房的阿妈拿在手里,他垂眸转身上楼去,他想,陆先生还没有回来,丽惠没有拿到信息。
他下午回了一趟医院,替小田太太取一些常用药,顺便取出几支吗啡,记在同一张药单上。吗啡他单独收好,月底要亲自交给延声,陆先生是轻易不同他见面的,但在旧年年底的一次秘密会面中,请他帮忙供应吗啡。他说他有私人用途,请他务必想想办法。他于是把这项药物划进小田太太的处方里,她从来不关心纸面上的东西,她只盯着他这个人而已。
他整理清楚药品,回六楼的办公室,一推门,看见庄副院长宽大写字台前,坐着一个人,庄副院长本尊却并不在。
云澜抬头来望着他走进来,原来他是在这间的,她想。
“聂医生怎么在这儿?”他边走向自己位置,边转头来问,语气像初相识的两个人,客气又疏离,但看过来的眼神里,又仿佛有久远的话题,不能随便说起。
他们这间的隔壁正是秘书处的办公室,很难保证隔墙不有耳。这种时候,他一颗心又提上来,怕她以为没有旁人,要说出什么来。
“庄教授说,有一些材料需要翻译,所以……”云澜接着他的眼神,斟酌着回答。
“哦,”他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庄教授倒是找到个新秘书。”他半笑不笑的态度,调侃。
云澜还是忍不住眼神始终望着他,怕错过他的一点表情。
他只好低了头,避开她眼神。
“聂医生来的这些天,还习惯宏恩么?”他拿起前辈的口吻来问她,先来后到的次序,有意的同她拉开了距离。
“还好,宏恩的建制是仿外的,所以我没有哪里不习惯。”云澜答。
“哦,也是,上次君达说,你是留美的,对么?”
“是的。”
“那倒是正好,这里庄教授也是早年留美回来的。”他找到一点这里面的联系,见她并不引申话题,渐渐放下心来。
“嗯,前两天恰好在会议室遇到,才说起,庄教授当年是去过我念的那所医科学校的,所以特别亲切些。”她等于是把今日坐在这里的原由解释给他听,但也仅限在这儿,没有说到别的地方去。
愈存仍旧不抬头,话题停了,突然静下来,叫人心里一空。
“何医生是上海人么?”她先开口,问着这样的问题。
他警觉抬头来,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映在她脸上,“不是。”他不能多言,只摇头。
“哦,那天在楼下咖啡厅,看结核病的戴医生说起你,他们说你是英式习惯,爱喝茶的。”云澜把话题绕回来,仍旧回到医院,她想,他是不能谈别的么!
她看着他眼神收了回去,似乎低头笑了笑:“嗯,是在英国住了许多年,也许带了一点英国人的习惯。”
他是在笑自己,这颗多虑又紧张的心。
他们这里说着话,办公室的门开了,庄教授从住院处回来了。他刚五十几岁,头发白了一半,心也宽体也宽,胖得最大号的医生袍,都有点儿扣不上衣扣。
“哟,愈存来了。”他近年不大接诊了,天天看材料,看得眼睛也坏了,本来想培养愈存帮他看,结果愈存做不了他的眼睛,好在他这两天物色到了新人选。他此时乐呵呵笑着:“云澜,你认识何医生么?我来介绍。”
“不用了,庄教授,我们认识过了。”愈存抬眸来解释。
“哦,那很好,那很好。”庄教授欣慰地点着头,偏胖腰身,挤进自己座位里,看看墙上挂钟说:“哎,晚上我请客好伐,咱们一道去吃红房子。”
“不了,我晚上还有事。”愈存先开口拒绝,他也一点儿不委婉。
庄教授听了点头,自己委婉着:“不巧不巧,真是不巧,那咱们只好改天了。”说到后面,转脸看着云澜。
云澜便笑了笑,没说话。
她专心在文件上,偶尔隔着教授的胖大脊背,看那边坐着的他。瘦了些,不看眼睛,眉眼如旧,但一对视,还是觉出,他眼神里透出的光,她有些陌生。
云澜接着的日子里,常常上来做庄教授的眼睛,许多专业医药方向的材料,她索性帮他翻译出来,转写成很大的字;有时也念给他听。
庄教授得了许多便利,也在学科之路上语重心长的指导云澜:“多去看诊,急诊也要多负责一些,咱们这项工作,说穿了是门手艺活,譬如做茶壶、做蒲扇、做竹筐子,要低着头沉下心来练手,千锤百炼里才有好医生。”
他说,“从前有赤脚医生,你晓得伐?我顶支持医科学生们走街串巷,往深山老林里去泡一泡,再高的天资,也得从病症里趟过来才成。”他某个黄昏时向云澜发感慨,是无人理解的感慨;他同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愈存的空座位,摇头叹息:“万不可像有的人,仗着自己有些天赋,只顾做些风光表面的功夫!”
云澜听出的教授含蓄的影射,她也看了看愈存的座位,没有答言。
但庄教授还是很欣喜的,新来的聂云澜医生,听说也是某股东推荐来的,可跟愈存大不相同,毫不特殊。她不仅留美的经历和自己相同,还谦恭好学,听从他的建议,请他帮忙,申请了急诊的值班工作。
这样的忙他很乐意帮,他点着头,同她讲:“不要怕吃苦,但凡吃力的事情,最后都会变成好事情。”
他看着她笑笑,点了头,觉出一点特别的满意来。
愈存这天全天没有来,他白天陪白露在片场演戏。本来他懒得来的,白露坐在沙发上,再三央求他,“你不知道,朱曼玲算什么货色,眼看要爬到我头上去!她不就是找了个搪瓷厂老板么,看他那贼眉鼠眼的矮矬子样。你陪我去,你只管坐在那儿就成了,我就想看看,那矮矬子坐你旁边,还敢粗着嗓子说话!”
愈存向来觉得,白露圈子里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把戏,既幼稚也无聊,他从不掺和。可想起上回雨夜迟到成川家宴会的事,他后来让丽惠去查过,知道她是去启秀中学看那个孩子去了,孩子应该是生了病,她不得不去的。他那晚实在生了气,吓唬和威胁她,如今想来心里总有些不过意。
她今日来央求他这件小事,他想想就答应了。果然如她所愿,替她气宇轩昂地坐在片场震慑着旁人。他远远看着她,扭着腰,趾高气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