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我想我如今胖了,今后也是穿不得了。”
三哥听着她们对话,背着手摇着头先走了。
云澜是晚上在床边脱衣裳时,一手解开贴身穿着的这件云丝夹背心的纽襻,一边解一边觉出似曾相似的意味来。在哪里经历过,还是在哪里见过,也曾这样借过谁的一件衣服,贴身穿的……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才入夜不久,也才八点多钟,云澜因为气力不足,这些日子早睡。但另一些人,是不用早睡的,这个时刻,正是他们苏醒的时候。
礼和洋行的楼上,有一间极精致宽敞的会客室,常常充作在沪的日本军官们饮酒作乐的地方。这时候彻夜的灯火通明,小舞台上,白露唱四季歌,同松田先生一起对唱,他人中上蓄了须,唱歌时呵出的热气,正喷在白露滑腻的粉腮上。客室的东南角是固定的橡木大桌子,为玩梭哈预备的,上面一盏漆黑的铜灯罩,正映着桌边人的脸,无不聚精会神,像在菜市口看杀头的观众。
愈存坐在角落的一处沙发里,和两位明艳的女人对坐着说话,她们同时凝神听他讲着什么,讲时下黄金的价格,现在黄金价格不好,不能买,不如做股票转手得快。她们听得津津有味。
白露的四季歌唱完,厅里才又亮起两盏灯,她步下舞台的台阶,愈存马上起身端着备好的甜酒。灯光一转,白露被另一个男人搂住细腰截走了,他脱了军装,只穿着白衬衫,用蹩脚的中文说着,要和白小姐合唱一曲,于是白露又被携着手,调转回舞台上。
愈存干站着,片刻也转身坐了回来,脸上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派如常。对面坐着的人笑起来,“何医生真是出了名的好男人!”其中一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另一位马上附和:“可不是嚒?白小姐就是因为找了这么好的男朋友,才越来越红了呢。”她端酒杯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细密的小钻石,折射着光彩。
愈存也端起了酒杯,照旧的喝酒说话,这被嘲讽的话题,也是他们坐在一起的话题之一,无妨的,他自己也能参与其中闲话两句,进一步拉近了和亲日富商太太们的关系,没有什么不好,于他有益。
等白露终于又唱完一曲,下到舞台边来,愈存已经侯在一旁,递甜酒给她。暗处他们两人说着话,很快又分开。白露穿着露背的镶金礼服,修长腰身盈盈一握,扭到人群里去,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在一人身上,索性坐在那人腿上,人群里即刻响起一片男人的掌声。
愈存仍旧退在角落的沙发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在耐心等一个人出现,人称老薛的中年男人。据情报说明,这个人是早两年从日本留洋回来,也似乎是有日本血统的中国人,在葛罗路上开着一家极小的兽医店实际上是警防处内部的毒药专家之一。愈存和白露的任务是接触到他本人,在合适的时机暗杀他。
灯光又灭下来,两个日本舞姬踩着碎步上台。愈存和商行的幕后主人之一大桥先生对坐着,斗起酒来。刚刚他坐过的那处沙发上,多了一位太太,三个女人正在窃窃私语。她们说话的声音不低,带着嗤嗤的窃笑声,偶尔朝愈存身上扫过两眼。
“是真的么?”
“怎么不真,小田太太说她验过了,亲自!是真的不行,软的……”
“那真是可惜了,白长了这么好的卖相,里头是空的!”
“你可惜什么,白露都没可惜呢,你先替她可惜上了!嘁…….”
“嗐,我是替你们可惜,白露忙着呢,你们放眼瞧瞧,纵有十个男朋友,她也顾不上,更何况还是这么个,蜡枪头,更用不上了。”
其中一个放下酒杯来,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凑在另一个肩头,“究竟为了什么不行的?是用坏了么?”
“那就不知道了,恍惚听说,是因为受过伤,就,好不了了呗。”
那边还说了什么,传来一阵细索的嗤笑声。
第五十四章 常州
过了午夜,入口处明暗相间的光栅里,穿过一个人来,五短身材,微微弓着腰,边走边解了大衣,四方面孔,看不清眼神。
愈成和大桥先生对着喝伏特加,他举起杯子,透过玻璃杯口,晶莹的反光里,锁定着那个人进来的方向。老薛来了。他借起身开酒的功夫,向男人堆里的白露投去一道眼神,她妖娆的扭着半个身子,衔着香烟凑到旁边人的嘴边去借个火;目光同愈存交汇了一瞬,又马上分开,像她嘴里的长烟,闪过一簇花火。
大桥喝醉后仰躺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半睡半醒,嘴里在说着什么,没人去听也没人理会。老薛不是来找他的,他来向野口井次郎交接一份样品,至于是什么内容的样品,陈先生下达的情报里没有提及。白露从来不关心任务里没有提及的事情,她何时坐在了老薛对面,露出的大腿白亮耀眼。可惜,据说这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女人。果然,他无动于衷地坐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愈存举杯走来,和野口君喝一杯时,他也没动弹,是个缄默的怪人。
白露翻着白眼借愈存手臂站起身,吊在他小臂上,走出去没两步,挨在愈存耳边娇嗔道:“你去试试,也许这种怪胎专喜欢男人!”
愈存眼角的光瞥了瞥她耷拉的嘴角,边走边低声:“他在等赌桌上的位置。”语气肯定。
“你怎么知道?”白露想回头确认一眼,被他用眼神制止住。
白露瞪着眼睛等着他回答,愈存松开手臂,什么也没说。
凌晨时,白露歪在沙发上补一觉,忽然被人摸醒,她坐起来“啪”的一声没头没脑的打在那人头顶上。大桥先生被她打了秃头,自己伸手憨态可掬地摸了摸,“内房里去睡,这里睡久了头疼。”他是个中国通,中文极好。
白露伸长手臂打了个呵欠,乜斜着眼睛看大桥,“你的中国太太在不在,我可打不过她。”
“不在,嘿嘿,回六安娘家去了。”他上手把白露搀起来,眼神直溜进白露胸脯里。
“愈存呢?”白露佯装地抬头满屋子找。
“他牌桌上忙着呢。”
“和谁?别又输光了回来……”白露跟着大桥边走边扭身往牌桌上看。
“放心,老薛是新来玩的,不精,不是愈存的对手。”大桥猴急的时候,只管扯着白露的滚圆手臂往外走。
白露作势挣扎回头:“我得去盯着点儿,输了看我不揍他。”
“我帮你揍!老薛只礼拜五才来一次的,他赢不了愈存,放心放心。”
不久后的某天,老薛被发现死在回公寓的路上,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看起来是梭哈赢了钱,出门时遭到谁的抢劫,谋了财又害了命,死在青灰色的上海早晨,和无数个普通的冬日一样。
这样的任务,这两年他们两人执行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怀承最初被招募进来时,和白露配合得不好。因为白露酗酒误事,他在暗杀任务中被捅伤过小腿,险些留下终身残疾。为此特地向陈先生汇报,希望能更换搭档,但并没得到支持。后来,时间久了渐渐生出一点默契,比先时好多了。
陈先生难得露面,腊八节时在海军俱乐部里和愈存见过一面,说到闲话,还问愈存:“怎么样?白露合作起来越来越顺手了吧?”
愈存坐在沙发上,惯常沉默,“怎么叫顺手?是块生石头,两年里也用熟了。”他垂着头说。
陈先生知道那时招募他,实在太仓促,白露这个搭档拖了他不少后腿,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回头了。
他起身前,拍了拍愈存肩头。他还是他手里最好的特工之一,当然不算白露的话,排名还能更靠前些。
白露最近接洽了一家电影公司,要去霞飞路视镜头,在去的路上,临时兴起,拐进一家酒行看新到的洋酒,酒行老板认出她来,曲意逢迎,捧出镇店的货色来请白小姐试喝。结果白露一口气喝到日头落山,趴在酒行的吧台上,抬不起头来。
“叫何愈存来,愈存!老何!来接我……”她大着舌头嚷嚷着。
愈存这天是没法来接她了,上次老薛的任务里,他受了伤。白露觉得他是活该,算准了距离,给他来一颗冷枪子儿,不就结了,考虑什么暴露不暴露的问题!非要近身取他的狗命,结果好了,被这姓薛的临死抓了一把,不知道这老毒物指甲里藏了什么腌臜玩意儿,愈存手腕发了黑,现在肿得熊掌一样,出不得门。
白露直着嗓子叫了半晌,老板看不过眼,特来问她地址,要请车送她回去,结果她绕来绕去说不清楚地址,只好转而问她电话号码。她没抬头,报出一串数字,回回不一样,把老板闹得焦头烂额,总算里面有一个号码是对的,对面接电话的男人,声音微沉,回应是何愈存,总算找对了,老板长舒一口气,“嗳,何先生,白露小姐在这里喝醉了。是是是,地址是……”
愈存右手上缠着绷带,挂了电话,向客室里吩咐:“阿听,去接小姐回来。”一边把记下来的地址递给光头的男仆样的人。
阿听接过字条,愈存用左手写的,清晰端正的一行字。他们不知道,愈存右手也能写,他从没在他们面前写过。
等阿听车子一出门,他马上趁着夜色出门,穿了件黑色长大衣,把右手遮住。带好东西,奔往凯旋路的利德书店。
他在赶到书店时,店招刚亮起灯。他走进去,站在外文书的书架前。书店的老板姓陆,是个穿长衫的男人,起身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向他介绍新书。
“顺利么?”陆老板问,低头看到他右手上的绷带,低声道:“怎么受了伤?”
愈存拿着一本糙纸封面的游记,仿佛在问这本书的内容如何,他把从老薛身上搜出来的十一号解药从书页下面递给陆老板。“还算顺利,中了一点毒,不要紧。”他垂眸在书封上。
“好,”陆延声把解药收进衣袖里,同愈存并不对视,“你提到的那个人,我们会想办法处理,你万不可承认,其他事就不用管了。”
愈存听了马上转头来看他,眼神里闪过关切的光。
“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她。”延声说。
阿听把醉成烂泥的白露连扶带抗的弄回来,安置在沙发上。她伸直了两腿,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
愈存听见动静,从楼上走下来时,阿听正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照看她。仰头看见愈存,伸手指了指白露,表示她又喝醉了。
愈存面无表情走近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自己往后门口去抽烟,一边说给阿听,“不要紧,睡一觉就没事了,不用搬到楼上去,防着她要吐。”
阿听圆圆的青灰头皮,眼睛仍旧盯在白露身上,点了点头。
云澜家里烧尾七,忙得很,中院里摆满了谢客的筵席。云澜在这些席面上应个景儿,由三哥代为招呼,还没到尾声,她就退了席,和素钦一起,往后院去休息。
愈存入睡前,在窗台上,点了一支白蜡烛,虚杳的烛光映出一道弧形的拱门。他在那道拱门前,自己用手术刀划开肿胀的右手手背的皮肤,微微皱眉,拉开的创口立刻渗出黑红血珠来,渐渐淌成一条小河,流在一只银色的医用器皿里。像沁出的血泪,无声无息。
云澜坐在素钦房里,白炽灯光亮得晃眼,听素欣讲沪上名流们的新闻,她也讲战事,讲日军在远东战场的秘闻。“这些都是我从六叔那儿听来的,一手资料,绝不会有错。”她强调着。
“六叔何时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素钦懒懒坐在窗边,问着她妹妹。
“六叔来去一阵风,何时通知过谁?”素欣反问着,叫她姐姐无言以对。她们家的这位六叔,可是位不能言说的人物,无论北平、南京、重庆、延安,他都是可圈可点、可进可退的人。他的消息,一定真。
云澜面色疲倦,她还在等发出去的两份电报,一直没有回音,她存着的疑惑无人能解,也无人能说。素钦身后的那扇窗,她望出去,无尽夜色,越望越远。
乔家姐妹说到哪里,她渐渐放了空,没听清。
“云澜,等你家大伯的七七过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君达家里往那边去谈生意,我因为总在外面读书,反而自家大好河山都没见过,我想你多半同我差不多,我邀你同去。”素欣忽然点了云澜的名儿,把她思绪拉回房里来。
“什么?去哪里?”
“瞧你,枉我认你做个知己,”素欣拿起手边一条娟子,甩在云澜脸上,“你倒好,神思都跑掉了,我可不给你重复,到了那天,我只管来找你,硬拉了你上车走。”
“你小孩子家无尤无怨,怎么知道你云姐姐这些日子,连三接四的家事,累得瘦下一圈来,没看见么?谁都像你,满肚子家事国事,全世界都等着你去拯救呢!”素钦伸手把那条娟子抢下来,说着圆和的话。
“那更应该随我出去走走了,我就不信,那些日日打牌说闲话,到处看电影逛商场的太太小姐们,那起子人,你跟她们能说到一起去。”素欣“霍”的站起身来。
把云澜和素钦逗笑了。
“是我不好,才没听清,劳妹妹再说一遍。”云澜认认真真道。
“我说,我们春节前,要去常州一趟,君达家里有生意在那边谈,咱们两人只当跟着去走一遭,散散心,常州我还没去呢,云澜你去过么?”素欣又坐下来,问着,她不爱姐姐妹妹的称呼,自来就直呼云澜名字。
常州!云澜听清了,是要去常州。她知道的,那里有一家宅院,她听说过许多回了,院子里长了水杉树,廊下长着新栽的西府海棠。
“云澜,你去过么?”素欣追问。
“没有。”
“一道去吧?”
“好!”
第五十五章 肖氏
去常州的路上,素欣先是自己开车,她让云澜坐在她的副驾驶位上,把司机叫到后座上去坐。“我开车开得顶好的,你放心,我比君达开得快,你看着吧。”她自信地说,一脚油门,开进冬日蒙蒙的晨雾里,把另一辆车甩开到看不见车灯。
“云澜,你会开车么?我自己很喜欢开车,风驰电掣,哈哈。”
“会的,我母亲有一部汽车,但她自己不爱开,所以我总是要替她当司机,就会了。”
“我就说嘛,在美国,不开车是很不方便的,怎么能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