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扔下了社交场上的所有礼貌,直直盯着他的脸,目光凝结在他身上,他额上那一点点发尖……
“你好,聂小姐。”他举着酒杯,从容地同她寒暄,像是第一次打招呼,又像不是。确是这样场面里最得体的暧昧态度。
他直视着她眼睛里盈盈的光,像站在深渊边上,他想他得坚持住!
“何医生还是这么彬彬有礼,上次上门来替我母亲看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素钦见云澜愣住了,只顾盯着人看不说话,怕她失态,马上近前来替她岔开话题。
“小事一桩,不必客气。”他向素钦抬了抬酒杯,自顾自地喝下一口,往旁边让了让,马上就有别的宾客上前来寒暄。
素钦也顺势悄悄拉云澜衣袖,往一旁退开去,“怎么?你是哪里不舒服么?怎么怔住了?”她悄声问。
云澜本想再回头看一眼,被素钦这样问着,犹豫着终于没有回头,“这位何医生,你们是旧相识么?”她声音涩滞,边走边问。
“有两年了,”素钦回忆着,“这位何医生,别看年轻,极善千金一科,女人家的病,不管多烦难,治得又快又好,既能用西医的法子看,拍片子推静脉针,也能用中医的办法调理,清心养气,针灸按摩,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医生。”
云澜听她满口的美溢之词,没有答言。怀承,是中医世家,他常州家里是祖传的中医手艺。
“不过啊,这样好的人物,也总有许多蜚短流长的故事,特别是,他和白露的订婚故事,被传得啊……”素钦有孕这段日子,多出许多空闲时间,常在太太们的客室里坐坐,各种故事都听了个遍,此时说起,频频摇头。
“订婚故事”,他订婚了!云澜旗袍袖口里戴着的玉石榴,硌在手腕内侧,灼灼的升起燃痛来。
“什么样的传言?”她追问,关于何愈存,或是关于肖怀承,她乱了。
“哎呀,那些流言,没有好话,不听也罢,我总是不相信的,这人群里的闲话,有几句真几句假。”素钦带着云澜往三楼上去,她从前未出嫁时住的房间,还一应都在,说好领云澜来看看的。
不是好话,那是什么话?云澜思忖着上前扶着素钦手臂,怕她上楼梯有闪失,她们快上到三楼时,跟素钦的丫头端着盘果碟子才追上来。“二小姐看,这个芋心馅儿的小蛋糕,太太说特地为你往马斯南路那家西饼店里排队买来的。”
素钦点头笑了,拉着云澜道:“走,回我房里去坐坐,我看你也不惯应酬,咱们歇着去,等快散席了再下来应个景儿,我们自己家,不要紧的。”
才进了素钦房里,尚未坐下,楼下传来歌声,素钦把拿在手里的一件短外套随手抛在窗边的小沙发上,笑说:“瞧瞧,底下白露小姐已经开唱了。我们家这小妹妹还是外头带回来的习惯,爱热闹,样样都是自己做主。”
云澜有些话听见了,有些话当真的没听见,她还在想着何医生的事,她反复在脑子里回放他站在面前的片段,他含笑说:“你好,聂小姐。”是他的声音,是他的神态……
“我六叔,就在我这间楼下有个小书房,从前常回来的。他书房外头的走廊,摆着几件他心爱的古董,说是给我们放着镇宅的,”素钦不知怎么说到她六叔,自己先笑了,“你要是闷了,很值得下去走走看看,我六叔门口的走廊,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
“哦,是么?”云澜被楼下不断传来的歌声攫取了注意力,了了回答着,人不自觉地站到窗边去。
“钦儿怎么上来了,是闹累了么?”房门本就没关上,素钦的母亲乔二太太穿着平金缎面的一身长旗袍走进来,踩在剪绒的厚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没有啊,我精神好得很,特地带云澜上我房里来坐坐。她才从国外回来,不惯咱们这儿的应酬,我倒是怕她累着。”素钦和自家母亲说话,慵懒地仍旧仰躺在沙发上。
云澜只好客气地走回来站在素钦身边,同二太太原是在宴厅里相见过的,此时难免再热络两句。考虑她们母女见面说两句体己话,她趁势的让开,下到二楼去参观素钦六叔的走廊。
她从楼梯走下来,乔家的每层木阶都铺了厚厚的地毯,一直绵延到走廊里。她踏在上面,无声无息,像走在另一时空,时空的尽头,那个人就站在玻璃镜柜前,看里面的古董。
廊壁上还挂着一副稀有的赵孟頫的字,她原是想下来看这幅字的,可她没在意,已经走过了。
愈存站在廊底,背对着楼梯口,看镜柜里一尊铜鼎,听说是商周时期的,上面镌着未明的暗纹。那玻璃板背光,映得出整条廊道的景象。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莫名地心跳在胸腔里加快起来,他在受训时被枪口抵在太阳穴也不曾这样紧张过。
她停住了,在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凝神望着他,望着他背影。
他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在玻璃上的影像,其实看不清她表情,但他心里知道,她蹙着眉头的样子,鼻尖上聚着一点光。他们这样相距站着,他仿佛听得到她浅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像她临走前一晚依偎在他臂弯里睡着时一样。
他不能回头。
云澜后来如何坐车回家去的,她有点儿不记得了。只记得素钦带着一盒西点回来,那只奶油色的纸盒,始终散发着甜香味,一车厢的甜香,萦绕在她心头,眼前、唇边、手指间,挥之不去。
她回房坐在窗边,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夜雨,寒凉气透过窗口侵进来,她捏着信纸的手,冰凉蚀骨。她看了无数遍的,有字的信纸,无字的信纸……这一页页的空笺!
“五姑娘,”房门被人敲得“咚咚”作响,“五姑娘。”竹笙的声音。
云澜马上起身去开门,是父亲不好了。“小姐,快下去看看。”竹笙神色慌张,知道他们姑娘是医生,不敢妄言,只赶着上来报信。
云澜身上衣裳整齐,匆匆下楼,为了父亲延医请药便利,早就把卧房挪到一楼来。云澜进去时,俯身去查看,父亲的瘦削的面孔,颜色已经变了,呼吸尚存,但已很不均匀。
“要不要请戴医生来?咱们老爷……”竹笙是从小跟着云澜父亲的,这家里,没有比他更尽心的。
云澜摇了摇头,“不必了。”她叹息着坐在床榻边,做了主,不必再请人来看了,不知能不能延挨到天亮。“竹笙,差人去请孙伯来,到外间候着。你去二房里一趟,不必细说,只管请二老爷来,这个时候,他们都清楚的。”
云澜吩咐完,垂眸不语。这间客房从前也是父亲最常来的,这里朝着后花园,窗口请人改过,开得特别大,方便他清晨时吊嗓子。他再不能站在窗前唱昆曲了,他的一出戏,终于要曲终人散了。
云澜独个儿坐着,她是这房里的独生女,从小,她没觉出过这身份的好处,到了这时候,她才终于体会到,她真的是一个人。外面窸窸窣窣的人来人往,她想,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早些天预备好的东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凌晨五点整,父亲仿佛掐着时刻走的,从前他总是这个钟点起来练功,此时他这个时刻无声无息咽了气。
云澜换了重孝,跪在床榻边。眼前的人前所未有的多,许多事情要请她的示下,她来不及哀戚,桩桩件件的一一听过,不多时,挪到外面孝棚里,事情更多了。
诸事的空档,她抬头望向棚外一隙的灰天,脑子里僵着不知在想什么,像早已跪麻了的小腿,木夫夫的,没有知觉。
她想,她没了父亲,其实从前也相当于没有,不过现在,终于名正言顺起来。
讣告一发出去,来吊唁举哀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云澜不认识的面孔,也没错,父亲生前熟识的人大多登不上台面,这些来人里除了一些家里的旧交,俱是二伯父和三哥的人脉。她配合地不断起身,致谢,完成这几日几夜的虚礼。
出殡那天,又下起了秋雨,还好时断时续,并未下大。云澜捧着父亲的遗像出门,连日的守灵,让她眼下泛不尽的青灰气,雨滴打在脸上,觉不出滋味来,像是满脸泪水,哀哀欲绝的表情。
送灵的队伍经过的路边,停着成排的隔夜车。云澜没能留意,其中一辆车里有人,她走过时,他透过车窗,牢牢望着她背影。
第五十三章 西饼店
愈存这辆车是昨晚就停在这儿的,他临出门时,白露问他:“去哪儿?”
“私事。”他说。
白露挑挑眉,勾着头在酒柜里挑了瓶洋酒,夹在胳膊下面,赤脚上楼去了。
他一整夜都等在这儿,听对面宅门里不断传来的诵经声,杳杳地弥散开来。他想,她这时正在灵堂里,是在跪灵还是在谢客?这样操劳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一替她,是不是已经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
夜深过了十二点,烧轿的时刻,聂家院里火光冲天,响起道场上震天的器乐声。他坐在车里,望着他们家门口的白灯笼,陪她守过这一程。
等这场丧事办完,云澜像上海的初冬一样,提前地下了一场雪,却也没能休息两天,紧跟着二哥家里传来消息,大伯父病危,来看的德国大夫已经摇头,不再上门了。果然,只熬了两天,人也就去了。
接连两场丧事过后,云澜眼见地瘦下来。连番的日夜颠倒,让她心里的一件要紧事拖延下来。
这天趁着天晴,她终于抽出空来,去贝当路发电报,穿着的大衣松了一圈,素钦在旁看着,直摇头:“你这样出去怎么行,冷风直灌到心口里,回来非得伤风不可,穿我的夹背心在里面吧。”她说着就定下了,差人跑着去取。
等穿好了出门,云澜想起从前,也穿过一次别人的夹背心,是个利落的短发姑娘,可惜自那夜之后,再没见过她。
因为家里的汽车被二伯父遣出去接客人,素钦差人另请了一部人力车来,她送云澜到门口,遗憾到:“我如今这样,不能陪你去逛百货公司,不然咱们一道去,你再添置些衣裳是正经。”
云澜转头睇她一眼,“那你耐心等着,等你生产了,我好拉着你逛先施去。不然我可要没衣服穿了。”
素钦听了忍不住推她一把,“快去吧,早去早回,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出去一趟,明明忙了这么些天,该好好歇歇的。”
云澜笑着登车去了,她要发一份电报出去,电报是拍给广州茉莉家里的,她不确定茉莉能不能收到,不清楚他们最后有没有回来。她同时也寄出了一封信,寄到香港的佟家花园。做这些事,都是为了确定怀承在不在香港,都是为了确定,那个人,他到底是不是他。
上海的冬天真冷,不落雨不落雪,只刮了一点风,就吹得人缩手缩脚,嘴唇都干裂了。云澜办完事,经过马斯南路,一桩桩红顶的西式别墅从她眼前掠过,半遮半掩在高大的梧桐树后面。她忽然想起素钦尤为喜欢的一家糕点店,似乎就在这条路上。
云澜嘱咐车夫放慢些,她拉下羊毛围巾来,伸头向两侧张望着。倒是也不难找,这条路上店家极少,飘着甜香味的也只有这家玻璃门的小店而已。
她下了车,信步走回来,推门进去是,听见“霍啷啷”的铜铃声。不大店堂里亮着白炽灯,把柜台里的奶油蛋糕一只只照得珠光宝气。
云澜低头找着,素钦是喜欢一款芋子馅的蛋糕,少有的馅心,别处当真买不到。她找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准。身后靠窗的一张沙发椅上,有人站起身走过来。“小姐喜欢哪种口味的?我帮你挑一挑,我们这些都是今天新做的。”
那人凑近来问,显然是这里的老板,或老板娘。不是上海本地人,说话里带着点南来的口音。
云澜转头看向她,她长发又多又密,遮住半边脸,可能是新烫过,还散发着点理发店里才有的发油味。
“要一种芋子馅的,小蛋糕。”云澜如实描述。见她绕到玻璃柜台后面去,在转角处抽了一只大银盘子出来,“是这种不是?”她抬头来问。
云澜才看清她的脸,看她眼中微怔了片刻,又迅速低了头,说:“我们这种蛋糕做得少,只剩这些了,小姐要买么?”
云澜赶着点头,“要买,这些我都买下了,帮我包起来,谢谢。”
“那好,你稍等一下。”她答应着,转过身去,许久没有转回来。
云澜买好蛋糕拎在手里,在梧桐树下走了一段,间或的有黑色雪佛兰汽车开过,却没有一辆人力车。她直走到三岔口,才叫到车,赶回家去。
她在家门口,碰到出来送客的三哥和素钦,正要上车的正是素钦的小妹,上次订婚宴上,云澜同她见过面的。
“云澜,”素欣直爽性子,比她姐姐姐夫更早看见她,招着手:“哪里去了,才回来,会朋友么?”
“哪里,我在上海,朋友没有几个。”云澜挺喜欢素欣的性子,觉得她哪里像茉莉。
素欣嘻嘻笑着,把兔绒手套用力拔高一点,“真是不巧,我要赶着走呢,不然,我还想和你说说宏恩任职的事,我说真的,咱们这样外头求学回来,白呆在家里怎么行,不做点儿什么,太荒废了。”
云澜听了,笑了笑,她想,素欣是个行动派。
“你看咱们这周围,这世道,你不想做点儿什么吗?”素欣挨在汽车门边,诚挚的目光。
“你可是又要发表你那套改天换地的言论了,那这里太冷,还是再回我们家暖炉边上烘着手来说吧。”素钦在旁打趣她,把她的话头止住了。
素欣爽朗的哈哈笑了,朝云澜看着说:“那我真想多说两句呢,可我要迟到了,就先走了,改天我再来找你。”
“好,再会。”她们摆手道了别。
云澜跟在三哥身后往家里去,转头把蛋糕盒子递给素钦,“喏,特地给你买的,你看看,是你喜欢的那家么?”
素钦欣然的接在手里,只闻了闻,“嗯,没错,是马斯南路那家西饼店的,你去排队了么?”
“那倒没有,今天那里冷落得很,就我一个人,不过也只剩这些了,被我包了圆。”云澜抿嘴笑了,俏皮生动的样子。
三哥回头瞥他们一眼,瞧她们姑嫂俩说什么体己话。
素钦更高兴些,“那我只当你是谢我那家夹背心的,我且收下吃了。”
“你要这么说,那这件夹背心我就不还你了,横是你谢礼都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