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怀承很忙,在海外,能看到更全面的战况,她念的这所学校里,很有一些华裔的学生,也组织激愤昂扬的社团,在操场上演说,讲盟军的所向披靡,讲中日战争的近况。她抱着书站在角落里听,听那位同学用美语讲完,又用中文讲一遍。周围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人群里激动地应和声多起来。她听完走出来,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时在想,他在哪里?安全么?
每当收到他来信时,她就确定一点,他还活着。怀承不能在信上说他生活的细节,不知何时开始,他描述起他在常州老家的生活,说给云澜听,他们说好,将来要一起回去的。他说他从前和大哥住一个院子,大哥成婚后就搬出去,如今空置着,算是他一个人独住的,等云澜学成,他们再一起回去住,他在前院里种了成排的水杉树,夏天遮着窗面,是一副框起来的绿荫图,她一定喜欢。
云澜常常在从邮局到学校的那条小路上看怀承的来信,匆匆看完,等穿过大草坪,在图书馆前的长廊里,找个背人的拐角坐着,她再认真看一遍。收到怀承来信,总是非常快乐的日子,一向是她写得多,他写得少,所以她尤为珍惜些。
入秋前,她连续收到两封他的来信,是意外的惊喜。他第二封信写得不长,但殷殷地叮嘱她一件事:战事定会有尽时,也许就在不远的时候,但战事未休前,留在学校,继续念下去,不要回来。可以读个博士学位,等你修完,我一定前来相接。
他这一段话,夹在他描述常州家里过年的情景里,她原本看得十分热闹,忽然读到这一段,没太在意。后来许多回,她重新拿出来看时,才觉出他的深意来。
他们之间通信了几个月,云澜床头的桃木匣子里渐渐装了半箱。这匣子本来是珍妮从自己梳妆台上翻出来,特地送给她的,“威廉爵士从南欧旅行回来,带了两只这样式的首饰盒,专程送了我一只,唉……”她说着长叹了一声,遗憾声声:“我这么些首饰盒,哪里用得上它,送你吧,你看这上面的雕花图样,仔细看看确是适合你们年轻女孩子。”她一手托着递到云澜面前。
她只好接着,“谢谢,母亲也很年轻。”她想说一句她爱听的话,说完看着珍妮扭回身去,没接话茬。她也觉得奇怪,和别人说话,总是正常的,唯有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会忽然失了依靠似的,无论好话歹话,都不入她的耳。
廖先生的这处庄园,入夜常常开舞会的,前院里映着黄昏的光,飘出浓浓的烤肉香。手风琴声伴着断续的钢琴声,彻夜不停。云澜住在二楼上最东头的一间,离奔放的舞池已经算远的,但还是在天花板上,不断看到层出不穷的五彩光圈,跳荡不休。云澜小时候在家里习惯了,外面闹翻了天,摔了古董、推了五斗柜,都不干她的事,她看她的西厢记,也看玩偶之家,看风俗通义,也看西行游记。这些吵闹的时候,都是不问世事的好时候。
这天下了小雨,有了一点入秋的意味,像从前在上海家里,该是吃栗子蛋糕的时节。云澜从邮局走回来,没有撑伞,裙角上沾了泥水。她在门廊下迎风站着,只看着眼前一丛玫瑰花树,许久不言。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空白的信,她当然知道是他寄来的,知道她地址的,除了怀承就只有三哥了,三哥是藏不住话的人,一句话梗在喉咙口,半夜也会来找你说清楚。再有就是茉莉,可她那时离港前曾和茉莉交流过地址的问题,茉莉遗憾的劝她先放一放,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和大哥也许很快也要回广州去,等两下里落定了再说。她和茉莉就此失去了联系。
她如今收到第二封没有落笔写字的信,他出了什么事么?是什么让他不能写字?她甚至隐隐有种预感,也许今后都不会收到他亲笔的来信了。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
真的入了秋,她也真的收到了每月一封的空信。她坐在后回廊的月桂树下面,不记得是第几次从那只信封里把一页信纸抽出来,她举起来,对着如洗的蓝天凝神看着,能看出透了光的纸纹,细细的,错乱的,像这现世万物一样理不出头绪。
她把空白的信笺依着折痕叠好,塞回信封里。起身从后门走上楼去,背影倒映在楼梯上,一棱一棱的,像水里的波纹,并不特别落寞,她渐渐明白过来,这些空白的信,是他在说话,他说:我还活着。也许是他到了离枪炮声最近的地方,不得不这样表达。她于是也照旧寄回信去,仍旧寄到佟家别墅。不知他能不能收到,但她想,也是告诉他,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有了种苍老的默契,隔着日月和山海的,不必说明的联系。
她的时间就在这些等待里流淌去…
云澜是做好打算,听从怀承的建议,继续读下去,读博士学位,在原地等他来接。她想,她一切按约定好的行事,他也一定会来赴约。
桃木匣子里的空信已经装不下,她倒换盒子的第几次,已经不记得了。她的教授很喜欢她,非常欢迎她在毕业后继续留下来深造。美国的医科比她原想的攻读时间要短一些,从前明大的医科学制长,这里短一年,只要五年就能修到学位。她来的第二年,入秋时,参加了毕业典礼。本来邀请母亲一同来参加的,可珍妮因为不喜欢云澜学校的网球场,嫌弃那里局促一股子乡下气,毕业典礼又正好定在网球场举行,她于是就没去,在家里看着一众仆人收拾行李,预备去南加州的旅行。
云澜也没有非常的兴奋,她因为已经定好要继续念下去,所以对毕业后的生活并没有许多期待,不像其他同学们,满目的翘首以盼,盼未知的未来。她的未来里,只有一个人值得等待,有他如约而至的那封空笺,她可以天长地久的等下去。
典礼结束,她和教授合影后,便礼貌地退场先走,连晚上的晚宴也一并请了假。教授叼着烟斗,在背后嘟囔:聪明又神秘的东方姑娘。
她回到家时,客餐厅的走廊上,已经堵上两只大皮箱子,她侧过身,穿过去。珍妮从起居室出来,看见她,没停下,想起自己拉在盥洗室里的发刷子,正一叠声的叫人去拿。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来,“云澜,刚刚有封上海的来信,寄给你的,我放在…….”她举着右手想说在门厅的桌子上,一细想,好像不是,这么乱糟糟的一上午,把她混忘了,“哦,总归这几个地方,你找找吧,或者在那边的屉柜上。”
上海来的信,是上海家里还是……云澜点了点头,马上往大客厅里去找。她心里那一点深藏的期待,被拨了拨,让她更着急了些。珍妮眼锋扫过她脸上,耷了耷嘴角,微不可查地摇着头走了。
仆人把那封信和一叠账单堆在一起,她翻到时迅速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心里升起失望来,字体有点儿陌生,不是怀承写来的。她拆开来看,是住在祖母院子里,极少过问家事的绵岫姑妈写来的,她来信告诉云澜,她父亲病笃愈深,恐不治,但家里情形复杂混乱,想来不会有人通知她。她同时表述:你大伯父旧年的沉疾复发,和你父亲一样缠绵病榻久已,聂家这个冬天,不知要送走几个人。也许家人有许多不到之处,可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家族亲眷,人之将走,感怀血脉,寻求慰藉。最后她劝她一句:云儿若有知悉,盼归。
她拿着信纸,朝走廊望去,找珍妮的身影,想通知她:父亲病重,也许要不行了……
走廊底的楼梯口,珍妮的晨衣迎风飘在身后,薄绸的衣裳边缘绣着一圈绯红的雏菊花,从云澜眼底倏然滑过。她“咚咚”的上楼去,把一只叫“朱迪”的白毛狮子狗抱下来,她最爱的宠物,要带着一起去旅行的。
云澜站定了,什么也没说。
第五十章 家事
珍妮知道云澜要回上海的事,已经到了晚间,她赶着叫人处理后花园墙角的一丛荆棘树,说是怕回来时生得更多了,看着恼人。听见云澜立在她身后,说回沪,反应了好一会儿,像上几辈子的事。那个颀高瘦削的男人,会拉胡琴唱昆曲的,翘着脚,消磨了一辈子,说是要不行了,要死了……带着他的胡琴和小戏子么?她在心里不屑地哼了哼,没做声。
“没有别的钱给你,就是你继续念书的那笔钱,已经存在你银行的户头上,你自己计划着用吧,要回上海去,就花在上海;要念博士,就花在学校,随你。”她了了地说着,没有提自己,她想,她是知道的,这里面没有她的事。她又往深处想想,笑了,他也知道的。
云澜点了点头,明白她说的话,也表示了赞同。
珍妮站着,忽然前所未有的疲倦,转身踏上木阶回房去,仍旧扭着陈年的细腰,有一点斑驳的月影落在她脚边,像踩着满地碎银,消失在楼梯尽头。等她旅行回来时,她想,那丛恼人的荆棘树,终于没有了。
云澜于是重新做了计划,许多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带走,那些信,有字的也好,空笺也好,她花了两个晚上,把信封一一撤去,只把信纸装订起来,包在牛皮纸里,随行李一起带走。
她走前给三哥去了信,通知他自己即将回去的消息。绵岫姑妈虽然在信上没有细说家里发生的变故,但其实云澜心里也知道一点,大抵是分家的事,不妨的,分就分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况且,他们三房里,也是早就分了的,还吝惜什么。
等船到了港,云澜步下悬梯,找岸上三哥的人影。人头攒动,对面不远处立着新的大厦,整面墙的绒线广告,看得人微微头晕。
“五姑娘!”有人高声叫她,是阿春,云澜马上朝人海那头挥挥手,远远望见,阿春还是走时送她的模样,她仿佛不会老不会变,定格在那里。
同阿春一起来的车夫,换了新面孔,是云澜不认识的。阿春张罗着云澜上车回家,等行李到了,坐定下来。云澜悄悄问阿春:“家里怎么样?父亲的病……”
阿春没听完,就摇头,“三老爷躺了半年了,前头分家,兵荒马乱的,耽误了,唉……”她说不了三句就叹息,云澜坐在黑暗里,闻到一股陌生的腥气,车子想必是新置的,座椅包着新皮子。她听阿春讲分家时的争执,三房里没有人,只好任人宰割。三老爷也不当个事儿,后来只那边两家议定了,二房、三房并在一起算,现成的祖产分两份,除了大老爷那边的,其他都拨给三少爷,将来他也答应给他三叔养老送终。连老太太留下的几匣子金银首饰,二太太也说他们代为保管。我就不服这个,这些可是当年老太太明白时就说下的,兄弟三个平分,怎么就让二房里包圆了!
她说到这儿,吐气太快,喷出唾沫星子来,落在前面的座椅后背上,车灯光里,映出白茫茫的一片。
云澜不像阿春那么在意这些,她问起大伯父的情况,阿春也摇头,“不好得很,听小柳说,已经起不来床,诸事都是大少爷做主了。”说完又叹息:“不知道谁先走啊……”
她们车子快要开到家时,阿春已经从三少爷大婚讲到三少奶奶家的五嫂子了。云澜知道三哥在岳父的提携下,公职上顺风顺水,做得甚好;家庭也和美,三嫂如今正怀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又要做父亲了,真是恭喜。
“那前头我带回来的孩子呢?”云澜想着淑瑛的孩子,她万难里把他带回家,送到他父亲和祖父母手里。
如今三哥在婚姻上如此美满,那孩子是怎么养育的呢?
阿春呆愣的眼睛,语塞了一段,末了垂着眼皮:“姑娘,这事儿,说来可话长了,总之是你吃了亏,叫你平白担了虚名的。前头我出来接你时,姑奶奶特地拉着我嘱咐,说别的事儿都由着我说,只有这件事,要等你到了家,她亲自同你说。”
“怎么?那孩子最后给送走了?”云澜的思路里,最下下策,便是几个大人做主,把孩子送养了。她不知道,宅门里的法子多着呢,怎么只这一条!
“没有,小悌少爷好着呢,养在二房里,白白胖胖的。”
“哦。”云澜听了放心,既是这样,便没看错三哥,他自己的孩子,他担当着的。
她们到家,已经暮色沉沉了。云澜先奔去看望父亲,说是看望,已是徒劳了。父亲的病势比她想象的沉重,也比阿春说的严重。躺在用了几十年的红木床上,云澜踏上彤色的踏步板,陈年旧气扑面而来,连里面躺着的人,也是快要尘封的,瘦得比先时更甚,脖子上的皮肤没了韧性,软踏踏的一层层。
“父亲,我是云澜,我回来了。”她坐在宽沿的榻边上,扭着身。
床帐里没有动静。她转头看向一直跟着父亲的男仆,“竹笙,我父亲他……”
竹笙无声地摇了摇头。云澜便久坐着,沉默,在想从前小时候的事。她从记忆里努力翻找父亲最年轻的模样,他某个清晨,穿着光滑的藏青色印度绸长衫正欲出门,长衫皱了一个角,卷着边,走起路来也照旧的行云流水,行云流水的皱。
直到窗外黑透了,二太太那边陈妈才堆着笑脸,来请云澜过去吃饭。“五姑娘一路劳累,我们太太备了好菜在那里,又怕扰了你探望三老爷的病,等了半晌了。”
阿春朝陈妈脸上扫过,扫回云澜脸上,悄悄在背后扯了扯云澜衣袖,叫她不要去。云澜于是推说要换身衣裳,缓了缓。
等陈妈出了院门,阿春马上领着先往内院里去,“姑娘,听我一句,先去姑奶奶那儿,听她说完了,再去吃饭罢。”
绵岫姑妈本是备了茶等云澜的,不想等过了天黑。等云澜到了,也还没有换桌子,仍是煮茶相候的样子。她身上一色素色银器,褪了色的画中人,看见云澜还是高兴的,露出笑脸,这个小侄女,她从小喜欢,不仅喜欢,也羡慕,从来都觉得,她活得比这家里的大小人等都明白,是她想而不得的人生;但也怜惜她,这家里没人助她一把,唯一的幺小姐,却从没娇养过一天,说到底,她是自己活成现在的样子的,真不容易。
“云儿回来了,来坐。”姑妈牵袖斟茶,老式作派,自流风雅。
“姑妈,阿春说你在等我,有事同我说。”
“嗯,”她推过茶盏来,抬眸看云澜一眼,气色尚好,到底是年轻人,舟车劳顿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你们都是着急的人,我就直说了,关于那年你带回来的那孩子,老三在香港生的,悌儿,如今寄在老三名下养。可我说寄养,你可听明白了?”她随分就时,直言,也不等云澜点头,接着道:“为什么说是寄养,因为你那年一走,他们就议定了,对外只说这孩子是你的,外头和同学私生了带回家来,又怕难以事了,转身不管不顾,独个儿留洋去了。”绵岫说着,自己叹了口气,“你听了先别急着生气,那时他们以为你跟着母亲出去,只怕是不会有再回来的一天;又恰好赶上老三议亲的节骨眼上,虽然是几个人背后的计谋,拿你的名声添了坑,全了他们自己,实在可恨得很。但是换句话说,保全了这没娘的孩子,不必落到外头去,终究还在咱们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