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承,”丽惠从廊下探身出来叫他,“师傅叫你进去,启德机场的地图,让你再看一次。”
“好,就来。”他迅速起身。
第四十八章 暂归
云澜走前拍了电报给家里,电报本来想拍给父亲,想想他多半不在家,宿在哪里也不一定,还是拍给大伯父牢靠,大伯父知道,自然会派家里最闲的三哥来接她,正好把这孩子交给他,赶在回家前的一点时间,让他缓和缓和。
没想到,来接的人里没有三哥,家里孙管家带着阿春,远远地站在码头上等。阿春多少年的蓝夏布衫裤,在风头里呼呼招展。云澜站在船围的铁阑干后面,居高临下,早早的看见了她,看她昂着头,到处找,头发梳的油光挽着髻,云澜能想象得出,她身上有头油的味道。
然而真的走到她面前,她又呆愣住了。云澜身后跟着一路带回来的奶妈,奶妈抱着个襁褓婴儿。阿春搭着手朝云澜身后再三的打量,“姑娘,五小姐……你这是?”
云澜一声叹息,先转头问孙管家:“孙伯,三哥没来么?”
“三少爷这会儿在公事上,脱不开身。大老爷知道五姑娘今天到,特地吩咐我带着阿春来接你,你们。”孙管家看见云澜身后的孩子,也诧异得很。
“多谢孙伯,”云澜说话的功夫,船上的伙计送了行李来,一一装上车。大日头底下站着,孩子哼唧着哭闹出声,云澜便也不多解释,一齐带着坐进车里去,先哄孩子吃睡。孙伯诺诺点着头,没再多问。
等到了家,卸了车,云澜赶着去见过大伯父,带着奶妈和孩子先走。剩下阿春管着大小行李,她做主交代底下人统统搬进三房的院子里去。人多手杂,临搬到院门口,有年轻的伙计碰翻了一只新置的藤箱,小衣裳、小裤子掉了一地。“哎呦,怎么毛手毛脚的,看把孩子的衣裳弄脏了。”阿春抢上来,边拾边数落,于是众人都上来帮忙。
只转脚的功夫,聂家上下就已传遍了:五小姐打香港回来,同时带了个孩子回来,不知是和谁生的。
云澜这边还在大伯父书房里请安,说起孩子的事,她拣选地只说了一点开头。大伯父家常穿鸦青的宽绸衫,“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混账东西!”他自来最恨沪上世家子弟不检点,大伤风化,混淆血统的事。这回终于轮到自己头上,气得从红木椅上跳起来,“来人,立刻去把二老爷叫回来,”说完又想起来,截住那人:“去把三少爷也叫回来,说我的话,即刻回来,不准耽搁。”
他一声高,把奶妈手里才睡着的孩子闹醒了,孩子亮开嗓子哭起来。云澜的小侄女倒是大哥、二哥家前后各生了一个,小侄子,这还是头一位。孙辈里头第一个男丁,大伯父从书案后头转过来,自己亲自看了看,团团的圆脸,正哭得起劲,挣得满头的汗,“快敞开些,把孩子热得领口都湿了。”
云澜听他说着,自己没赶上伸手,见大伯父先动手理了理孩子衣衫,顺手地摸了摸孩子的小圆腮,放出一点笑眼来。
云澜在旁看着,听见伯父背着身感叹:“难为你,好孩子,没把这小东西扔在外头。老三这混账行子……”他还在咬牙切齿,书房窗外掠过两个人影儿。
“是云丫头回来了么?我们来瞧瞧姑娘,一路可好啊!”二伯母的声音,她其实是听说了云澜的新闻,等不得,急匆匆约了大太太赶到大伯子书房里来看热闹。
两位太太一前一后跨进门槛,云澜一一问好。走到二伯母跟前,被她摇着团扇直打量身上,“哟,五丫头好气色,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一点儿没变,更标致了!”她眼神朝旁边的大太太斜了斜,话里有话,含笑地说。
“哼!”大伯父不知何时坐回书案后头去了,他沉声道:“不必忙着问别人,我已经差人去叫了,世晖和老三马上就到。”
“叫他们做什么,这么点子事,不犯着立刻叫人回来。”二太太没听明白,仍是看笑话的闲心。
“不叫他们回来,怎么认下你这大孙子!”
“什么?”
众人都惊讶!等二伯父和叔潮回来,两人也都呆了。云澜把淑瑛留下的短信,交给三哥看。叔潮心里原是有些预想的,这一屋子人里,只有他经历过香港沦陷的战乱,知道云澜乱世里帮他寻人,着实不易,自己老实跪下来,承认办了这桩错事,愿听处置。
把几个穿绸裹锦的大人听得叹气的叹气,光火的光火。二伯父顺手抓起书案上的铜镇纸,扬手就要砸上去,被二伯母又哭又骂地死命抱住。
云澜退在一边,看他们在窗前人影交错的忙慌。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来,抱着哄一哄,止住了哭。
终于还是大伯父发话,叫大伯母带着云澜和孩子回去休息,因为孩子习惯了姑姑,就先跟着姑姑住,下剩的事,他们四个大人在书房里继续关门商议。云澜就不再关心了。她这次回来,还领了珍妮交办的一项重任,替她带走那只香樟木的小箱子,里面有她当年带来聂家的嫁妆,上次出来的匆忙,未及顾上,这次她在信上特地交代云澜,动身时务必一起带走,从此以后,也就和聂家划清了界限,同聂世清不再有关系的意思。
云澜虽是打算好了的,但还想再见一见父亲。她印象里,他瘦高的背影,翘着脚坐在藤椅里听小曲,半眯着眼睛,万事不关心的样子,清瘦的人影,倒映在墙角发了霉的苍苔上。她想,无论如何,等看过他再走。
她回房去,阿春跟在她身后,追着她问:“我的好姑娘,好端端回来一趟,怎么连孩子也添了?那屋里刚传了话来,叫不准声张呢,到底怎么回事?”
云澜自顾自的推门进自己房里,孩子自有大伯母照看着在隔壁房里安置,唤了两个大伯母信托的老妈妈看顾。“阿春,你仔细看看,我像是才生了孩子的样子么?”云澜回头来笑了,站着让阿春看清楚。
“就是不像啊,你从小我眼睛里看着长大的,我怎么看都不是。”
“是三哥的孩子,他走得匆忙,那时孩子还没出生,我等孩子生下来,替他带回来罢了。”云澜草草地说。
云澜一边看着阿春收拾行李,一边说了一点淑瑛的事给她听,这家里,也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她的际遇,只有阿春罢了。她站在卧房窗边,楼下有一丛栀子花树,隐隐飘上花香来,是从前阿春从大伯母的花园里移来的几株,这几年她不在,年年也还是照旧开。
“父亲呢?还是常常不回家来么?”云澜回身来问。
阿春正蹲在地上,要开一只装衣裳的箱子,摇过了头,又摆手,“总是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翻翻箱子,就又出去了。”说完抬头来看着云澜,也许是怕她失望,补充说:“离上次回来有些日子了,姑娘要是想见见,大约再等上两天吧。”
云澜没回应,怔忡了一会儿。阿春正要把箱子里长裙拿出来,被云澜伸手拦住了,“不必拿出来,我和大伯父说过了,住不了几天,我母亲托了朋友为我买好了船票,很快要走的。我这趟回来,原是为了把三哥的孩子带回来,不然可以从香港走。”
“哦哦,才回来就走,姑娘不多住几天。”阿春停了手,浑浊的眼睛,垂下眼皮来。
云澜仍旧依着旧窗框,看窗外骄阳下一点浓荫,静谧的,像描在画布上,一动不动。她向来不过问另外两家院子里的事,也不怪她冷漠,三房里久没有主事的人,她一走,别说主事的人,连主人也没了。
她在想:怀承这时在忙什么?他说会常常写信来,何时才能收到呢?
怀承这时在一家点心铺子的后院里,替老胡接两位广东派来的爆破同志,阴湿的井台边,他们在研究炸药数量。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直扬到天边。
比怀承忙碌的,还有云澜大伯父的书房里。大伯母匆匆安置好侄孙儿,划着小脚赶回来,才跨进书房门槛,就听见里面怒骂老三这孽障的吼叫声。叔潮跪在地当心,脸上已经肿了半边。二太太在旁抽抽搭搭的护着,胖大的身材恰好遮住儿子的半边,娟子举着擦眼泪,“还是停停手罢,咱们就这一个儿子,打坏了再指着哪一个去。”这是前头的话。等大太太坐回来,已经说到另一桩事上去了。
二太太仍旧哭腔,“依我看,还是快想想怎么办才是,初十咱们是答应了乔家的,乔司长这样器重潮儿,两个孩子好容易看对了眼,如今横插进来个小毛头,可怎么好啊?”她说着,拿眼神瞥书案后面泰然坐着的大伯子,老三和乔家二小姐的好事,还是他大伯亲自起的头,如今,不信他能撂开手不管,若真那样,伤的也是他的脸面,大家脸上无光。她所以故意地,车轱辘话又说一遍,叫他们好好想想,这是一条船上的事儿。
书房里突如其来的安静,把人心的声音都衬出来,“扑通扑通”的。是啊,叔潮正在议亲,真是一门好亲事,打着灯笼找不着的,正是聂家需要的力量,时局动荡得简直难以琢磨,还是得在政府里有自己人在才牢靠。这不,乔家的二姑娘,就是专为他们预备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世晖,”大伯父郁沉沉的脸,郁沉沉的口气,“你看呢?云澜带回来的孩子,到底是你的孙儿,你看怎么处置?”
二太太立刻把眼神扫到自家丈夫脸上去,看他沉吟不语,着急着先开口:“要我说,孩子已经带回来,咱们且找个妥当人,养在外头便是了,家里头不准漏一点儿风,等潮儿这头的婚事做定了,再慢慢图谋,或是接回来,或者怎么样,都好说。”
大太太坐在窗边,背阴,慢吞吞地接口:“你们还没细看那小毛头吧,我抱了抱,和老三生得实在像。好好一个孩子,弄得将来归不了宗,咱们这样人家,连血脉都乱了,怎生是好!”她末了,“唉”了一声,幽幽叹息。
外头蝉噪声比先时更胜了一筹,断续地听不清里面的人语声,只二太太嗓门高,她说:“云丫头说话就走,人小志大,将来许是不会回来了,像她娘一样。这么一来,是不是于她也无碍,还解了咱们眼前的难题,孩子名正言顺的归在潮儿名下,两全其美,是再也没有的好法子了。”
里头禺禺低语,不敢放声出来的气氛。不能叫人知道的事,自然都是低声谋划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就这么定了吧,大哥,你们想想,三房里亏空的这些年,到最后哪一点不是咱们两家填补上,就剩一个五丫头,转眼就飞了,还能指望她什么,这么点小事,也是该他们为这家里做点贡献的时候。”二太太越说越理直气壮,仿佛是在议论何时分家的小事。
云澜收到怀承的来信,是回来后的第七天了。信是三哥拿上来的,他每天从市政府下了班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找云澜看看孩子,至于孩子为什么一直养在三房院子里,云澜因为再过两天就要离开,便也未及深想,只觉得三哥虽然做了许多荒唐事,但自她这次回来,倒是渐渐有担当起来了。
“云澜,”叔潮才换了身松快的绸裤褂,边上楼边把怀承的信捏在手里。“有封信,从香港寄来的。”
云澜惯常开着房门,他径直走进来,见她接在手里拆开,还接着在问:“谁寄来的?明大的同学么?”
“是怀承寄来的。”云澜低头看信,明白地答言。
“怀承,是谁?你交了男朋友?”叔潮本是要转到隔壁间去看孩子的,这时在房中的茶桌边坐下了,顺手拿云澜的团扇,扇起风来。他眼见的,云澜点了点头,马上惊讶地追问:“真的?何时交的?要好么?谈好了要结婚的么?”
云澜从信纸上抬头看他紧迫的眼神,“怎么?你现在对人结婚与否的事情这样认真了?果然是当了爹的人。”云澜不知三哥紧迫的原由,忍不住调侃他。
“你只说,是不是说好要结婚的?”他说到这儿,咳了一声,换了口气:“你们姑娘家,不比我们,所以,所以我提醒你一句。”
云澜这时正看到里面怀承转寄来的三哥的信,她叹息了一声,也在茶桌边坐下来,向三哥说起和怀承相识相认的事。说到她腕上戴着的玉石榴,她明显觉得三哥开了怀,咧开嘴角笑了。
他说:“这真是太好了,怀承知道这里面的所有事情,连淑瑛和孩子他也见过,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云澜认真想这里头的好,实在没想通,问着三哥。
叔潮又马上改口:“我是说,你们订了婚的事,他还支持你出洋读书,真是太好了!哈哈。” 他兀自笑出了声。
第四十九章 来信
云澜离沪的前一天晚上,才见到父亲回来。他穿着青灰的长衫,后襟上起了皱,横着两道褶子;仍旧清瘦的身形,昂着头走近,孤清气质总让人以为,他是哪家戏台子上的名角儿,随时要开唱的嫌疑。
云澜下楼,喊他:“父亲。”她立在楼梯口,为他让出位置来。
“哦,你回来了。”他朝她点了点头,撩袍上楼去,步态轻盈,再没有别的话,仿佛她昨天在这儿,前天在这儿,以后也天天在这儿。
云澜转身看向他背影,那两道衣褶子,随着他走动,流淌起来,像浮在岁月的长河里。
她离家那天,父亲不在家,大伯父特地指派了三哥去送她,阿春照旧抹泪,三哥确是比先时周全许多,他叫人引见了客舱的两个管事,一位英国人一位新加坡人,趁着伙计搬行李的空,他迎着潮湿的晨风,分别塞钱在那二位手里,好叫他们一路照顾他妹妹些。
云澜站在后面不远处,看着他行事,觉得三哥总还是她的三哥,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谊。她不知道,叔潮却不只为着他们两人的兄妹情谊,他是怀着赎罪的复杂心情的,以他性子,即便要赖在云澜头上,他也情愿同云澜直说,可他母亲不让,威胁他,若他敢说一个字,今后就别想从她手里拿走一个钱。这威胁实在太大,他承受不了,只好保持沉默,成了同伙之一。
云澜倚靠在甲板的阑干上,风吹进她衣袖,鼓鼓地兜着风,她整个人像是要飞走。
她在船舱里写信给怀承,告诉他夜心里吹进来的海风,从窄口的玻璃窗望出去,海天一色的黑幕上点满了星子,船像是驶往星群尽头,时间仿佛静止在手边。
她想她得习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日子。
及至她抵美后,迅速在廖先生的安排下,进了一所当地极好的医科学校,开始紧张的适应和学习生活,也还是保持着些写信的习惯,几乎是一种记日记的方式,她把日常的所见所闻摘取记录下来,一封封信寄到香港,地址始终是佟家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