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抬手过去推她,“快去洗洗脸吧,把你会说话的。”
“哼,你护着他!”茉莉朝云澜皱了皱鼻子,目光如炬的进了盥洗室,一撮卷发飘在脑后,险些被夹在门缝里。
云澜还在望着茉莉背影,怀承伸手来拉她,毓征这里他也是常来的,习惯的拉云澜一起坐在沙发上,晨起的那一道光,映在他们脚边。
他每回来找毓征总是为了筹措药品的事,毓征是知道他药品的用途的,他从来都全力支持。可能是他自己不能像怀承那样纵身其中,特别遗憾,只好竭尽全力替他做这些背后的事。他是家里的独子,是唯一的男丁,身后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从踏出家门的一刻起,他就知道,不能出差池。他只好站在宗祠的榆木门槛里,看无数个怀承在洪流里奋不顾身,为他们的每次沉浮担忧不已。
怀承和云澜才坐下,毓征便开门走进来,“哟,你怎么来了?”他朝怀承看着,也惊讶于他这时出现在沙发上。
“你这问题,刚刚有人问过了,你问点儿别的吧。”怀承懒得回答,自顾自的把外衣脱了,挂在阳台门边的衣帽架上。
“他还不是因为怕我们虐待了云澜,特为跑来盯着的。”茉莉正两手扭到脑后去别头发,从盥洗室里走出来,嘴里咬着一只小发卡,呜呜咽咽的告着状。
“哦?”毓征径直走到怀承面前,把他那件大衣毫不客气从衣帽钩上拿下来,抛回他身上,顺手把自己的外衣挂上,“那正好,看来我就不用陪你女朋友跑一趟了,你既这么有空,九龙佐敦道那一带,你记得陪她去吧,我可不能再管这样吃力不落好的事了。”
“怎么?昨天没找到人么?”怀承知道云澜着急这件事的,他也牵着心。
“没有,但恰好遇到一位新加坡的同学,说战后见过淑瑛,就在佐敦道附近,也说起她情况很不好,似乎是借住在同学家里。马来半岛也是染了战火的,经商的人家多半都逃难去了,留港的马来学生都是无依无靠,失了联络的人,这点和三哥信上说的一致。”云澜转头来解释。
“佐敦道……倒是有点远,今天可能去不成,我一会儿还要回医院一趟,明天我们早一点出发,可以去找找。”怀承思忖着说。
云澜点了点头。
茉莉还在卷她那把不服帖的长卷发,瞧他们三人都坐在沙发上,难得的齐整,眼睛一亮提议道:“我们去吃街口那家生滚粥吧,叫我大哥请客怎么样?”
“我同意。”怀承爽快的站起身来,同时拉云澜,低声叮嘱:“去换衣服,这身衣裳真是......”他想说这身睡衣不如她常穿的那身入眼,花色繁复得叫人眼晕。
“嚇,说谁的衣裳不好看呢?”茉莉耳朵和眼睛一样尖,扬起下巴来。
“好了好了,你少说一句罢。”云澜赶紧制止住怀承,不让他发表不该发表的意见,自己起身往茉莉房里去换衣服。
她背身听到茉莉站在过道里,似乎回过味儿来,故意的追问:“怎么?你穿什么样式的睡衣,他都比我还清楚。你快说说,你们都到了什么地步了?”
云澜“呯”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算是回应她。
“你看看她这小姐脾气!”茉莉伸手指她,丹红的指甲在空中划出半个圈,冲怀承瞪了瞪眼。
也是到了这天,他们四人相对坐在街边的档口喝粥,巷子里吹出来清晨的微风,扑在脸上,云澜才发觉,是春天到了,有种从前三哥带着往老西门一家小弄堂里吃大饼豆腐浆的感觉。
回程的车上,云澜忽然感慨:“我三哥这人,从小就不着边际,可是人心是好的。幼年里总是带着我玩儿,闯了祸,一起挨祖父的戒尺,他会替我挡着些,说他肉厚经打,笑我骨头脆容易被打折。”她絮絮的说着,向怀承道:“我三哥,是个庸碌的好心人。”
“嗯。”怀承听着,点了点头,他爱听她小时候的家事。
怀承其实也是不放心云澜住在茉莉家的,茉莉性子太跳脱了,难保不拉着云澜四处逛去,云澜出过事,他总有些惊弓之鸟。所以等喝过粥,仍旧带她回佟家,那一带远离闹市,也远离是非。他正是眼前的是非太多,他不肯让她也遇到。
他车子才开进花园停稳,伍姐就从台阶上一路跑下来。“聂小姐回来了,郑家差了人来请你去呢,说中午请了什么商会的人来吃饭。我说你还没回来,那人就说,一会儿他们少奶奶亲自打电话来。”
“好,知道了。”云澜下车来向伍姐点了点头。
“是马来商会的人?”怀承问。
“大概是。”云澜在心里犹豫着,想要不要去一趟。其实就算是范围锁定了佐敦道,要找一个人,也还是很渺茫的。
怀承见她沉吟着不语,拉了拉她手,“去坐坐吧,万一有什么线索,比我们这样漫无目的的找,要快得多。”
云澜跟在他身旁,点了点头。听见怀承接着道:“我要先出去一趟,大约过了午时回来,刚好赶得上去郑家接你。”
“好。”云澜便放心多了。
宴溦倒真的很重视,近午时特地走了来找云澜。恰好怀承也预备要出门,他们三人一同走出门厅。他特地当着宴溦的面,叮嘱云澜:“略坐坐就回来,打扰了人家,也许郑先生有正事儿,碍着你们女眷不好谈。”
云澜明白他的意思,她点头,听见宴溦笑说:“是肖医生多虑了,我们就是说说笑笑吃个饭而已,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说来,倒是香港这场仗打得好,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
她摇着手里的娟子,笑得一派自然。
怀承沉默着没有答言,云澜只好应承她,着意的纠正:“我们不是那时定下来的,和这场仗无关。”她说,抬眼望了望外面山道边交错生着的几株老柳树,报了新芽,解释道:“我们是家里说定的。”
“哦,那真是……”宴溦脸上僵了僵,只笑着,没再往下说。
郑家的午宴摆在大餐厅里,正对着后面的大草坪。云澜上次来过,这次便从容多了,她着意坐远些,省得他们为着社交场的礼仪,总是要问她的来由。她想,还好她目的单一,只想打听一个人罢了,如果像席上坐的这些人一样个个心怀鬼胎,那势必得虚以委蛇得十分辛苦。
等到饭后,男士们转移到小客室里抽烟闲聊兼着消食,趁着大家起身的功夫,宴溦特地带云澜走来同那两位商会的客人打声招呼,其中一位闫先生,带着金边的眼睛,八字须,听见云澜说想找一位同学叫做林淑英的,似乎有点印象,回忆着道:“明大的女学生,倒是好像到我们商会来过。介凡,你那里有我们方会计的电话吧?我那时给过你一份电话号码单的,可以去问问他,那时我们救济过不少学校的学生。当然,也多亏了郑会长的长期支持啊。”他笑容满面的朝郑介凡说着,并不看着云澜的脸。
反而是郑介凡转头来看着云澜,他点头道:“我有,电话单在我书房里,一会儿你随我去找找,小事一桩。”他因为最近两年到了三十岁,仍旧日夜颠倒的灯红酒绿,这点不良习惯全写在眼睛下面,常年的乌青一块,像夜里被人偷偷打了两拳,这时那两块眼下的乌青跟着主人得意的抖了抖。
云澜感激的向他笑笑,也明白,这里面的来往,无论大小,都是他们的情面,与她无关。
宴溦便替她说话,向她先生道:“那劳你陪我们走一趟,去你书房找一找吧。”
“好好好,夫人的话,我向来是听的。”郑介凡老道的表演着,笑容浮得满脸都是,虚晃晃的像馄饨汤上飘着的热油花儿。
云澜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来,往二楼的小书房去。郑介凡走在最前面,他才入中年就发了福,半个肚子突出来,他腆着肚皮上楼,边走边问:“聂小姐和这位要找的同学是什么关系?特别要好么?”
云澜隔着宴溦,点头:“嗯,是特别要好的朋友,知道她落了难,怕她过不去,才想着要快些找到她。”
“看不出,你们小姐妹之间,情谊这么深,难得难得。”他带着点戏谑的口吻,转头来深看了宴溦一眼。
他们说着话,到了那间书房,里面一色朱红的厚重家具。云澜和宴溦站在宽大的写字桌前等郑介凡拉开抽屉翻找。
“有了,”他抽出一张纸页来,又躬身拿手指在上面一路点着,找到一组号码,自顾自的念叨:“我替你打个电话过去,若是有,你们再专程去一趟,一准就能找到了。”他怀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情,拨起电话。
云澜向宴溦伸出手来,无论如何,要谢她这番帮忙。
那边电话接通了,郑介凡打着官腔,问着话,想来那边是毕恭毕敬的语调,他说:“那你查一查,是明大的女学生,叫做,叫做……”
“林淑英。”云澜马上说明,倾过身去。
“林淑瑛,对,要紧得很,后来住在哪里,查!即刻就查,我这里等着。”他举着听筒,昂着头。
这时门口走来一位垂手的仆人:“少奶奶,太太着急请你去,那边正摆牌桌。”
“哦,来了。”宴溦挥了挥手里的帕子,答应着,回头来向云澜道:“那边凑角等不得,晚了又落埋怨,我先下去,你这里听好了信儿,就下来找我。”她说着指了指楼下那家专为打牌准备的房间。
“好,你去吧。”云澜点头,知道她推脱不掉,郑太太惯常挂在嘴边的,三缺一伤阴鸷,去晚了她随时光火。
宴溦一走,云澜专心竖着耳朵听郑介凡打这通电话。他昂扬着头颈,举着听筒正等着,那边报了一个地址出来,他换了只手,拣了支笔来记录。云澜忍不住隔着桌面凑过去看。
他果然写了一个佐敦道的地址,云澜心里作准这个地方。郑介凡挂下了听筒,后面他加了一串电话号码,低头正写着,电话铃声“零零”的响起来。他转头看着一愣,停了片刻才想起来接电话。
“喂,嗯,是我,接进来。”
云澜看着他又恢复了昂扬的听电话姿态,心急的盯着他桌面上那张纸,想他能不能快点写完,她无心听他在这里展示权力和地位的优势。
“是么?姓周的招了?供出什么?花园街……老谷的手段不行啊,忙乎一晚上,才搞出这么点东西,就这一丁点儿,能值几个钱?”他激动的骂起来。
云澜仍低着头,看起来像是专心盯着那张地址。
“呃,聂小姐,我这里有点公事,呵呵,你看,”他电话里的惊悚表情没来得及收回,又覆上一层寒暄,重叠得深不可测。
云澜马上通情达理的指指桌面上的地址,自己伸手抽走了,体面的笑了笑转身回避出去,极懂道理的掩上了书房门,“磕”的一声。
里面马上传出声音来,“放屁!谁不知道他是游击队,用得着你说。现在怎么样了?”
她走得慢,这郑家实在太大了,容易迷路,她斟酌着往哪边走。逡巡在书房门前,还接着听到:“对,不要打草惊蛇,既然已经招了,就让他吐干净,把他们接头的地点都问出来。放心,叫老谷卖卖力,这笔消息,小池大佐绝对有兴趣,价钱自然随我们开。”
第三十五章 淑瑛
云澜从郑家出来时,站在花园的石头小径上,连连感谢宴溦的牵线搭桥,“有了这个地址,我们定能找到淑瑛了,省了我们多少弯路,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先生,到底还是他的面子大。”
宴溦是有人顶替了出来送云澜的,不能送远,含笑的叫云澜有了时间常来坐坐。
云澜推了推她手,“不必出来了,我知道你里面忙着呢,改天咱们再见吧。”
她们一切如常。
伍姐陪着她走那段丁香小路,她一路沉默,那张字条她握在手里,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她上楼时,还在想着……
怀承这天回来得早,他在自己房里计算一批物资的数量。冷不防云澜推门进来,他坐在书桌边,她像是没看见他,径直走到窗边去,朝他窗外看着。
他放下笔,专程看着她,看她一手抓着窗帘,朝远处张望着,似乎觉得看不清,又自己伸手推开了窗户。
“云澜!”他坐在那儿叫她,把她叫得愣住了。他索性起身走过来,“怎么了?”看着她眼睛问她。
“你回来了?”她心里全是斟酌不定的问题,扭成一团,只问出了这一句,于她最要紧的一句。
怀承点了点头,奇怪她今天的反应,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发丝。
“我,我拿到淑瑛在佐敦道的地址了,”她低头把那张字条拿了出来,呈给怀承看,说完,还是觉得顾左右而言他。满眼的疑问,望着他。
怀承只低头扫了一眼,把那字条按回她手里,“那我们明天去跑一趟,应该能找到。”他说,也在犹疑着,她到底想说什么?
“怀承,”她不知道听到的这件事的轻重,但觉得万一与他相关,也许多言一句,比缄口不言好,“我在郑介凡的书房,听到他接了一通电话,关于,关于一个姓周的人。”她一只手不自觉的抓住他手腕。
“姓周?什么人?”怀承低头来。
“似乎是游击队,他们正在拷问,电话来说,已经招认了,”云澜因为听得仔细,一一说着,被怀承打断。
“招认了什么?”他语声短促。
“一个地名,电话里只说了一个地名。”
“哪里?”
“花园街。”云澜回答。
花园街!没错,是花园街,周兆祥知道花园街的联络点。怀承心头一紧,“还有呢?还说了什么?”
“郑介凡说,让他们接着拷问,对外不要打草惊蛇,务必要把这个人知道的所有信息都问出来,然后卖给日本人,小池大佐。”云澜记忆力一向很好,她复述这些话,几乎不用回忆。
怀承眼中有了紧迫的微光,“还有么?”
“我出来时,宴溦带着去和郑介凡道别,在门廊上看见他和他父亲说话,他说“这姓周的吐出的东西,起码值十根金条。”他父亲截住了话头,叫他打点好上下人,别断了财路。”云澜也是那时才有一点明了,郑家父子做的这套无本买卖,实在是空手万利的好生意。她踏下郑家小花砖的门厅时,想起郑太太说,我们这处门廊,那年修建时真真繁琐死人,专等着船从欧洲运了材料来,耗了大半年才算全部建成哦。她特意的指给云澜:“你看看,如今踩进踩出,也看不出什么来,什么印度砖欧洲砖,谁还知道!”云澜低头想,知道的人总是知道的,那些被卖掉的,消息里的人;当然,也许他们已经死了,那便是真的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