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承站在茶几一侧,想替她遮掩,也许可以说是铺子里的货架倒了,不慎碰在脖子上,还没开口,先听见云澜自己解释,她顺着茉莉的话头,往下说:“还不是因为我们两人常常吵架,你也不来替我站台,我一气之下,就上了吊了,又被人救下来,”她实心实意地说着,自己捂了捂那处伤口,情真道:“就弄成现在这样了!”
她说着话,旁边前一秒还在替她揪心的人,都听笑了。茉莉更是抬手要撕她的嘴,“是么?瞧不出,你如今这么大气性!”
云澜因为行动不便,没躲开,让她在唇边捏了一记,回嘴道:“就是我从前总让着你们呢,不然我但凡一不高兴,就是要生要死的!”
茉莉用力瞪她一眼,瞧她越演越真。连她身后的邝医生都被笑得发出“呵呵”的声音来。让她这么一打岔,也没人再上赶着追问她受伤的事。
怀承在旁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说笑,一句接着一句,想她一个人坐在窗边书桌旁的清廖背影,在心里一声叹息,她花了许多个晚上,终于把那件事说成了一个笑谈。他抬手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把茶几上的两样东西拿走,换了一壶热茶来。
等坐定了,茉莉才想起今天特地联系了怀承,要专程来一趟的原因。她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云澜,“你看,这是你三哥的信。那天不巧,我刚好换休,不在医院里,是匆匆放在我们值班室桌子上的。”
是三哥的信!云澜接在手里,看了看信封上潦草的“聂云澜”三个字,龙飞凤舞,有点儿不像三哥平常写字的风格。
她起身把信封放在那边一张高几上,午后的日光映上枣红的桌面,云澜低头多看一眼。茉莉便也起身跟着她走过来。
“你和肖大哥?”茉莉凑近来,挨着她要说悄悄话。
“你和杨先生呢?这段日子见过面么?”云澜转而问她,她自己还没有结论的问题,轻易不肯作答。
“你先说!”茉莉机灵如常,轻易不上当,朝云澜扬了扬下巴。
云澜一手按在几面上,偏过头来对着茉莉认真想了想,作势道:“不如我搬到你那里去吧,我给你做个伴儿,同你睡一张床,请邝医生帮忙把我调到广华医院去,我跟着你的班次好不好?吃也跟着你们,喝也跟着你们……”
“那也没什么不行,只怕有人不同意!”茉莉眼睛里闪了闪光,并不吃云澜这一套。她随即扭过身去,故意大声道:“那不然,你还是跟着我回我们那边儿去吧。”说话间朝她哥哥和怀承坐着的沙发瞟了一眼。
马上听到怀承抬头来问:“为什么?”他目光同时扫过茉莉和云澜两人。
茉莉得意一笑,摇了摇手道:“没有啦,我说笑的,云澜说这里吃得不好,她想吃荷叶粉蒸肉,可惜这里没人会做。”
怀承有一瞬疑惑,他没来得及多想,回应道:“伍姐会做,你吩咐她一声…….只是,这时节大概不太对吧!”他边说边反应过来,犹豫着,这是夏天的应季菜色吧……
茉莉没听完,已经缩着脖子在偷笑了,她嘴角抿成一道骄矜的弧线,朝云澜点了点头。
云澜手指不经意的在桌角上划来划去,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等茉莉笑完,才开口问她:“好了,轮到你讲讲了,你和杨先生怎么样?”她是无心的闲谈,关心朋友的意思,没想到,她这番追问,把神采飞扬的茉莉,问得沉默了下来。
像夏日傍晚收敛起来的夕颜花,茉莉渐渐低下头来。“怎么了?”云澜问。
“你知道,现在外头各大港口的封闭了么?”茉莉叹息着问。
云澜点头。
“可有种黑市上的船票,就是暗船,你听说过么?可以出港,离开这里的。”茉莉抬头来,断然的说:“一沦陷,锦堂就辞了领事馆的差事,应他家里的要求,买了那种船票,逃走了。”说完了,似乎缓了一口气,又补充:“听说,逃到了重庆。”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么!云澜抬手来,用左手揉了揉茉莉肩头,安慰她。
茉莉点点头,她懂她的意思。
两人停在这儿一会儿,茉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云澜提起:“我年前,在百货公司,遇到宴溦的妹妹,就是小我们一级的那个苹果脸的女孩儿,我那时走得匆忙,没看清楚是她,走过去才被她拉住,认出来。仿佛都活着,是大难之后的久别重逢亲人似的,在柜台前站着说话。才知道,宴溦一早就从你们救护站偷偷联系了家里,连学校都没通知,就跟着家里的车走了,是吓怕了的,连学也不打算再上了。”
“哦…..”云澜听她说起宴溦,想起那时她不辞而别的事来,原来并没有跟学校说明。
“而且,你再想不到,宴溦如今怎么样?”茉莉嘴角显出一丝不屑的意味来。
“嗯?她怎么样了?”
“她要结婚了,说是家里给安排的,说定了人家,这时候时事不好,一切从简,赶着办婚礼,就要出嫁了呢。”茉莉彻底的哼笑了两声。
云澜靠在高几边,视线落在茉莉身后的窗框上,有一点凸起的油漆印子染了落日的橘光。她模糊的想起,那时她们三个人坐在她宿舍的小床上,畅想过将来,那些将来里,并没有早早结婚这件事……
第二十六章 三哥
茉莉和邝医生要赶在日落前回去,连一起吃晚饭的功夫也没有,怀承开车送他们下山。邝医生特地让他送到山脚下的公共汽车站,他们再转车回去,是怕他专程送他们一趟,万一回程时过了宵禁时间,被扣在路上就麻烦了。
“咱们这样的交情,就别闹虚礼了!”邝医生说:“就送到这里,不必往远了去。”
怀承点了点头。
等他再回来时,正是天光收尽的时候。伍姐在围裙上擦着手,仰着头打算上楼去叫云澜下来吃饭。
怀承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上去了,“我来。”他说着,两三步跨上楼去。
他料得不错,她坐在窗边一处单人沙发上,看她三哥留下的信。初春傍晚的微光已经不足以看清信纸上的字了,她还捧着没动,身旁的一盏立灯,并没有打开。
“云澜。”怀承一边揿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一边叫她。
突然绽放的灯光,惊了她一跳,抬起头来,连手里的信纸也抖了一抖。
“怎么了?你三哥在信上说什么?”怀承走近来,从她头上伸手把那盏立灯也打开,照亮了云澜的的脸。
“他,”云澜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声音杳杳:“他走了,坐船回上海去了……”
怀承俯身从她手里把信纸接过来,匆匆看过,信上字迹潦草,看来是仓促写就的。叔潮说机缘巧合找到个有门路的朋友,因为手头可用的钱不多,加上值钱的物什一起,好歹的买到两张离港的船票。先时说只有一张票,后来再三的设法,又弄到一张。他赶着先后两次出门,到茉莉带来的信上说明的地址去找云澜,两次都没找到人。第二次特地绕道后巷里去,遇到个出来倒泔水的老伯,说并没有聂云澜这个人,从没听说过,叫他以后都不用来找。他原是打算第二天去广华医院找茉莉再问一问地址的,结果茉莉也不在医院,开船的时间又突然提前。实在没办法,只好自己一人匆匆登船先走了。
不过信的末尾,叔潮也让云澜放心,说等他一回到上海家里,就立即让大伯父想办法,保证第一时间把她从香港接走。
这一页信笺后面,还有半页字,怀承顺势的看下去。这一段,是叔潮写给云澜,情真意切的托她帮忙找一个人的,林淑瑛。他甚至在这段话里,讲了讲他们在战前曾吵了架,分开了几天,后来就开了战,隔在不同的收容所里,他曾试图去找过她,可惜淑瑛似乎还在怄气,不肯见他。他也苦恼得很,因为发生了一点难缠的事,实在不可说。包括这次弄到船票回上海去,他也设法找人传了话给淑瑛,想让她一起走,被她拒绝了,她不仅不肯同行,连面都不肯露。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情有义的放心不下,马来也已被日军攻陷,一片战火,淑瑛在香港没有亲朋,只有一个做绸缎生意的叔叔,据说轰炸时不幸被炸死,想来她已是无处投靠的孤身一人。所以请云澜利用在港的这段时间,务必帮忙找到她,且劝一劝她,最好能说服她一起回沪。到时他一定亲自到码头来接她们。
怀承看完了信,抬眼看云澜,她像是仍有点疑惑,她看到的内容,仍旧不太相信,三哥已经走了,这样快,这样突然的……
“云澜,”怀承把那封信按着原有的折痕,对折了塞回到信封里,重又放在那张高几上,低头来劝她:“不要紧,你三哥走了,我们都还在这儿,我……还有茉莉,我们都在的,别担心!”
她听着他说的话,忽然在心里深思,三哥,是她心里,关于家的符号,这符号突然被人抹了,她心里瞬时空掉了一块,漏了风;可其实,家?她哪有家啊!家是得有关爱的地方,她自己清楚,她从没有过……
她进而在想,开战以来,若论生死,她也怕;最怕的时候,是一人被分往斯蒂芬学院的时候,是沦陷当晚在停尸房避难的时候,是医院不能住,无处可去的时候,是那天被人压在桌面上,她手里摸到碎瓷片的时候。她想起来,那些时候,最后都是如何度过的……她抬眸正和他眼神交错,是有他在的时候!
“我,”云澜想解释,她不是因为三哥走了,觉得孤身一人而害怕,只是她世界里忽然少了一个人,她既为他这趟路程担忧,又为这时候唯一的亲人离去而有些怅惘。太久没说话,忽然开口,声色暗哑得连自己都觉得不真切,她顿了顿,在他目光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只好说:“我没什么,只是在想,去哪里找淑瑛,也许要辜负了三哥的信任了。”
“找人的事,你就别忧心了,不是什么难事,总是能找到的,不过多问几个人,多花些时间罢了。”怀承说,专为她宽心的话,其实这时候找人远比和平时期要难。到处是流民,到处是逃难的人,政府机构处处是混乱的,找一个人着实不易。
云澜其实心里也清楚,况且三哥在信上说的不明不白,他们之间到底为了什么闹成这样,也不肯细说,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找到人,人家也未必就愿意这样不清不楚的跟着回上海去,三哥专爱做这种半吊子的事。云澜在心里叹息。
“先跟我下去吃饭吧,伍姐说,特地为你做了甜酒酿。”他柔声的说,像是怕她摇头说不去。
云澜跟着起身来,临走时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心里有些郁郁。
她这几天因为总是借宛瑶的衣裳穿,蔡伯便请她自己到楼上三小姐的衣柜里去挑,她站在那儿选了半天,实在挑不出,想来宛瑶应当是年轻的小姑娘,衣裳颜色样式都以娇俏喜人为主,多是她从不穿的。此时也只好勉强穿着,像她自己说过的话,既是借的,就别挑拣颜色了。
所以,他们走进餐厅时,正听见伍姐在灶房里和蔡伯说闲话,她说:“我去偷偷瞧了新娘子,不好看,脸架子大,眼睛又小,不如咱们聂小姐一半好看呢。就是穿着大红的喜服,都不算美,聂小姐还穿的浅粉淡黄的,将来若穿正红,那郑家的新娘子怕是提上鞋也追不上。”
云澜跟在怀承身后,身上穿着的一套娇嫩的颜色衣裳忽然特别瞩目起来,像是有意的要与人争奇斗艳。她自己低头看了一眼,也是无奈。
这晚怀承特意找她下棋,又陪她看了一会儿《国富论》。云澜知道,他是怕她一个人待着要胡思乱想的缘故。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专注的盯着他眼睛,认真道:“我好好的,一切如旧。”
说得怀承自己先笑了,他懂她忽然冒出的这一句,他也觉得既是这样,自己也不必卖力得太明显。起身走过来说:“那再换一次药,我就忙自己的去了。你可,”他低头来拆她颈上的纱布,在她耳边强调:“可要说到做到。”
“嗯。”她微微侧了侧头,配合他拆看伤口。一边问他:“是不是好多了?若是可以,就不用药了。”
其实确实是好多了,可她突然急着不用药,是为了不必包扎吧,不包扎就方便外出了。怀承猜测,所以他故意的说:“再等两天吧,防着留疤。”
“那边,梳妆台上有面把镜,你帮我拿一下。”云澜一头说着,一头伸长了手臂试了试,够不到。
“怎么?信不过我,小聂医生。”他站着不动,声色不悦。
云澜抬眸看他,要笑,没理他,自己欠身去拿了来,歪着头要照一照,不防被怀承伸手来捣了乱,手上一晃,没看清。
“不许看,没长好之前,不许看,不然怪我医术不精,可是冤枉我!”他强词夺理道。
云澜扬手够了一够,没触到,他这身量高的好处,专为欺负她了。
她便收了手,罢了,端坐回来,向他说:“没什么,等你走了,我再拆了看吧,若是好了,就不必繁琐,天天包着,才是此地无银呢!”
怀承其实也觉她说的有理,但还是不放心她太早出去走动,不过是为了她三哥说要找人的事。她三哥一走,他更加觉得,要对她的安全负责到底,也许不只是她的安全,是要对她这个人,负责到底的。他在心里认真的想。
“确实快好了,明日再包一天,你也别费事再看了,明晚就拆了包扎,行动注意些就是了。”他缓和道,也实话实说。
“好。”她微微点了点头。
转天,怀承如约的为她拆了纱布,她自己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没有完全长好,留了一道浅粉的痕迹在那里,她禁不住抬手来摸了摸,其实伤口已经不疼了,可她手指一碰到,还是从心底传出一阵痛意来,痛得她一皱眉。
“怎么?还在疼么?”怀承察觉她表情,关切的问她。
“没有,”她马上解释,违心的,又是实话实说:“已经不疼了。”
因为过了春节这几天的假期,怀承转了夜班,又加上入夜宵禁,云澜和他见到面的时间,日夜颠倒起来。
她这天起得特别早,在一楼的大客厅里坐着,专为等怀承回来,有事要说给他听。昨天临近傍晚时,伍姐突然上来请她下去会客,说隔壁郑家新少奶奶来了,带着一提极好的新蒸栗子粉蛋糕来拜会邻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