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推脱,也不是这家里正经的什么人,怎么好代表佟家见客呢。“我就不下去了,就说这家的主人都在内地,并没有常住在这里,请她别家去坐坐吧。”她站在房门口,同伍姐交代。
“那怎么好呢,我才说了,上来请聂小姐,现在推说不在,没的叫人起疑。也不妨事的,就是去见一见,略说两句话,只当是帮我们大少爷做个人情罢。”伍姐竭力的劝说着。
云澜想了想,回身去披了件衣裳出来。她想,那就敷衍两句吧。
然而,并没有敷衍,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和郑家少奶奶说了一晚上的话。
第二十七章 郑家
这两天天气不好,天光只亮起一点,云澜因为心里有事要同怀承说,醒得特别早。下楼时,伍姐才烧好热水,打着哈欠从灶间走出来。
“聂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这才几点钟……”伍姐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只觉得早,并没看清究竟是几点。
“伍姐早。”云澜下楼来,本想走到客厅的南窗边去张望一眼,那里视线好,可以看得到外面山道上的情况,走到一半,感到身后有伍姐灼灼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又慢慢停了下来,转道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看一份过期的晚报。
昨晚她和宴溦在这里对坐着叙旧,没想到郑家新娶的少奶奶,竟然就是宴溦。她下楼时因为穿着宛瑶的颜色衣裳,实在像是养在闺阁里久不见人的粉嫩小姑娘,坐在才烫卷了头发,别着蓝宝石发夹的郑家少奶奶面前,十足的矮了一辈。
伍姐听见她们说起,竟是同学关系,实在太好奇,间或添茶加水,务必的找到机会在旁立着听。引得宴溦再三的抬眼看她,眼神又扫回云澜脸上来。
云澜只好着意的交代伍姐自去休息,不必照看这里,她才恋恋不舍的退出去。云澜想,她大约是听到她向宴溦解释,和怀承搬来这里暂住,是因为进出安全的原因,以及怀承和这家主人的关系。伍姐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怀着极大的好奇,所以保有着特别的兴趣,尤其想探究她和怀承那段离奇曲折的故事,她伸长了耳朵,也没听到上吊私奔的情节,颇失望。
云澜这时忽然想起来,也许是该要谨慎些,毕竟……毕竟他也还没说明过什么。
她这时候虽然低头看报,耳朵却听着外面的汽车声,有引擎声由远及近,这时候上山的车辆极少,自然是怀承回来了。她想起身,先看到蔡伯从走廊匆匆走出来开门,伍姐也跟在他身后,见到怀承踏上门厅,抢着先说:“怀承少爷回来了,聂小姐那里等你呢。”
这时正赶上蔡伯念叨:“哟,这不是起了晨雾,是下了雨哦。”
两人重叠着说话,云澜饶是竖着耳朵,也没听清。
等怀承脱了大衣,走进来,她才放下报纸,仰头来看他。听见他含笑的问:“听说你一早等我呢,是有事要说么?”
把云澜一番装模作样问得白费了,她马上否认:“哪有,我正好起得早,在房里闷得慌,下来坐坐而已,其实往常……”她想多说两句,说平常也是这时候起来,只是没下楼而已。
被怀承一笑,打断了,他靠近来正对着她眼睛,嘱意道:“说谎的时候,眼神要稳定在一处,不能像你这样飘来飘去。”
云澜马上收回来了搁浅在半空里的目光,盯着对面沙发上一处皱起的牛皮。从前她和三哥一起淘气闯了祸,撒谎的事总是三哥张口就来的特长,她于是锻炼得太少,总是生疏。她自己也知道的,被怀承毫不留情的点破了,只好卡在这儿,想不出挽救的话来。
怀承倒是更显高兴,满眼含笑的在她对面坐下来,先开口:“我今天见到威尔先生了,同他说起淑瑛的事,请他留心帮忙找一找,”他进一步解释说:“这只是一个途径,现在很多当时由学校安排的同学,已经各自找了出路,离散开了,未必能作准;别的办法,我和毓征也在商议,多方设法吧,总能找得到的,你别太担心。”
正是想说这件事的,云澜等了他一早上,因为昨晚在宴溦那里听说,有个马来人的商会,收容了一些马来籍的在港人员避难,可以去那里找一找,即便没有淑瑛的下落,也可能有一些相关的消息。“我昨天见到宴溦了,许宴溦,你记得她么?当初和我们分在一组的,在九龙救助站,后来告假走了的。”云澜快速的说着,不自知的向前倾了倾身。
怀承听完想了一想,想起来了,复杂眼神看着云澜,他在想,她还不知道吧,许宴溦算是临阵脱逃,可不是告假回家这么简单,譬如士兵上了战场,战势胶着之际偷逃出去一样。他语声沉重下来,问她:“你怎么见到她的?她家在这附近么?”
“她家……”这真是说来话长,云澜长话短说:“她结婚了,上面那家郑家才办喜事,迎娶的,就是宴溦,说来真是巧合。她昨晚特地上门来走动,我们才见到面,我们住得这样近。所以就同她多聊了一会儿,她先生家里是做律师的,并且郑老先生还是律师会的现任会长,所以交友广泛。”
“这时候的律师会,不过就是傀儡政府的一件工具罢了。”怀承毫不客气的指出,眼睛里满是少年人的锐利。
云澜是关心时政的人,自然也知道。可她看得比他开阔,既有不肯低头的人,便有无论何时都能折腰的人,不能荡涤肃清,为我所用也算权宜。“我们也不跟他们有牵扯,只是寻个人,若有可能,请她先生帮忙引见引见。”云澜中肯的说着。乱世里,请人牵线探问消息,每一样都是极耗费人情的,这道理,她从前在上海家里时,见大伯父为了四姐姐的病,曾各处奔走过,她懂得。
怀承知道云澜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这里面的来往,敷衍而已,表面功夫,他从来不刻板。可这段时间,因为要营救几位重要的先生离港,他们筹划的几次行动,受到政府和日军的两重夹击,伤亡惨重,十分艰难,连宗瑞,也打伤了左腿,连日在养伤。他心里正是愤懑无解的时候,忍不住对着云澜,想多说两句真心话。他说:“就是这些人,无知无觉的不知好歹!才弄得正邪颠倒,善恶不分。”他说着,实在气不顺,站起了身。
云澜抬头望向他侧脸,些微的曦光映在他眼睛里,真想声援他,她其实也知道他在忙什么。这清晨的明昧里,她听他句句带着郁结的声气,极少有的疾言厉色,讲时事,也毫不掩饰的评说他人。他这样无所顾忌的纾解着积压许久的恨意,对许多人许多事的失望。他原以为自己有力量能把这些情绪消解在永远的沉默里,却忽然发觉,有一个人能听自己说话,是多么幸福且幸运的事。
后来,经过了更多事,他常常怀念起这个清晨,她端坐在微明的晨光里,听他意气挥斥,畅所欲言。她那样安静,那样稳妥,一如她后来的许多年。
第二天,云澜去回访宴溦,特地选了下午四点钟前后,是怕他们家里有午睡的习惯,或者要打下午牌,那总是要到四点半左右才能散场的。
出发前,怀承跟出来问云澜:“不用我陪你去么?”自从出了那件事,她进出他总是不放心。
云澜正抬手系上大衣的纽扣,摇了摇头道:“不用,伍姐陪我去就好,你去做什么?宴溦和你也不熟,你在场,也许反而不好说话。”
“她说她家里都有哪些人在么?你这么去找她,说话方便么?”他关心的问着。
“说公婆都在的,她先生大约这时候在公事中,不在家。不妨的,我们总是同学,没有不让新媳妇见朋友的道理。”云澜说着,走出门厅去。
怀承送她们到大门口,抬头张望了一眼山道斜向上的郑家花园,坐在一排整齐的冬青树后面。还好,不大远的距离。
云澜带着伍姐,走路边的丁香花小道,一路走上去。本是电话里和宴溦约好的,才走到他们家铁阑干的大门口,就看见宴溦抬头望着这里,一见到她人影儿,就赶着走出来迎接,云澜远远向她招了招手,看她露出的笑脸,还像那时,相约去参加学校的新年舞会时一样。
宴溦领着她,径直上楼,往小客室去。
“不用见见你家公婆么?”云澜边上楼边悄悄问宴溦,她从小家里的规矩严谨,做客要先见过长辈的。
“我公公出门去了,”宴溦低头来说,拿手帕指了指一楼一处房间,“听见了么?我婆婆正打牌呢,不玩到上灯,且散不了的。”
云澜便客随主便,跟着进了二楼客室。
她们两下坐定,云澜请伍姐把带来的汤盅从食盒里端出来,“我可没什么好吃的,只带了一点酒酿圆子来给你,如今你家大业大,也只好我吃你的了。”云澜把白瓷汤盅推到宴溦面前来,还是从前语气,同她说话。
宴溦听了便笑,笑着笑着,神色又黯淡下来。她总觉得,她眼前的路,处处都是难处,念书也念不好,不如人;如今仓促嫁了人,也觉得嫁的不好,受管制。
云澜见她不说话,只好坐近了一点,多说一句逗她,盯着她衣裳道:“你这是什么花样,百蝶穿花么?怎么还夹着只凤凰?瞧瞧这穿的,像是我姐姐!”
宴溦听了,便剜她一眼,伸手摸她大衣里面的桃红色旗袍领子,“我哪只像你姐姐,你越发穿得粉嫩了,我简直像你阿姨。”
“不许你摸,摸坏了,要你赔的。”
“好啊,我正是做了好几身呢,赔你一件喜上眉梢的。”
“我可不要那样的!”云澜摇头。
她们这里说笑着,冷不防有人推门进来,身上披着一件极宽大的织锦方巾,流苏里像是缠了金线,随着走动,一闪一闪耀着光。
云澜见宴溦站起了身,自己也马上站了起来。听见来人笑说:“坐坐坐,我是听见下人说,少奶奶的一位朋友来了,瞧我,赶紧找人顶了位置上来看看。”说着话自己坐下来,扫了眼面前的小几,直摇头:“我们少奶奶到底年轻,这桌上空空的,怎么好怠慢朋友呢,快,阿喜,去端新烤的玛德琳来。”她吩咐完,转头望向云澜,抬了抬手。
宴溦赶紧介绍:“母亲,这是我明大的同学,聂云澜。”
“哦,聂小姐,”郑太太一说话,笑出嘴角的两道褶子,是长年累月笑出的辛苦。她向云澜热络道:“吃得来起司么?我叫人加了两倍的量,烤出来真是香得不得了。”
云澜听她一叠声不让人的说着话,插不进嘴去,只有得体的点点头了。趁郑太太招呼蛋糕的空,悄悄同宴溦对视一眼,宴溦拿眼神传了一点无奈给她。
“聂小姐是哪里人啊?”郑太太收了收她肩头的方巾,偏头来问。
“我是上海人。”云澜回答着,看着客室的门里鱼贯进来的仆人,端了红茶进来,一一的摆在她们面前。镶金边一套英式茶具,把她带来的那两盅糖水,逼得相形见绌。
“上海人!上海哪里?”郑太太突然调高了嗓门,眼珠也突出来一些。
云澜看她这反应,想必这位太太也是上海人吧,回答道:“静安寺一带。”
“哦呦,我小时候就住在那一带的,”她胖大的身体,朝云澜的方向挪了挪,赶着问:“你家里做什么的?”
云澜不好多说,只委婉:“家里普通人家。”
她这么说着,对方根本没往心里去,只顾翻着眼皮猜测:“姓聂……那时我记得有一任管文教的部长,似乎是姓聂的,可是你家人么?”
云澜从小祖父教导谦谨,不许人前大放厥词的,此时只应声点了点头:“是家里伯父。”
“哎呦,果真的,我说我这个眼睛在哪里都是灵的咯。”郑太太更毫不吝啬的笑出眼角的无数细纹来,拍着手,替自己叫好。又倾身来追问:“那你和那边佟家是什么关系,怎么住在他们家里?”
“并没什么关系,只是,”云澜也觉解释不清,含糊道:“外头世道太乱,朋友帮忙,住到这儿来清净些。”
“哦,”郑太太点着头,“那是的呀,我们这里日本人是没怎么进来捣过乱的,他们也不敢。”她骄矜的抬了抬嘴角。
云澜听到这儿,便止住了,垂下眼眸不意再说下去。
第二十八章 承认
云澜和宴溦坐着,前后都没找到说话的空儿,只好听宴溦这珠光宝气的婆婆追忆她来香港后的生活,她们两人只有笑笑的份儿。
云澜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在心里筹划着,等她这一段说完,就推说天色晚了,要告辞回去,这位话匣子一般的太太,没有天灾人祸,怕是停不下来的。
不知说到什么,郑太太忽然放下茶杯,问云澜:“女孩儿家,当真的读什么书呢,再说念书的事,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多认识些青年才俊,等到了年纪好放开眼去挑一挑,才是真的。是吧,聂小姐?如今正好大学也停了,也就不用了念了。”
“哦……”云澜本想点头敷衍两句,可实在没管住自己,嘴里先说了:“我还是,想要念下去的。”
“嗐,这也是你们小孩儿家的想头,女人哪里用得着念那么多书,将来总还是找个可靠的男人要紧。”郑太太扭身过来,身上一件缂丝八宝花样的袍子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撑得快要爆开,朝着云澜含笑的问:“聂小姐有男朋友了么?若是没有,我这里有的是人选,家里管着海运的也有,开银楼也有,再不成,就是介凡的同僚,也是很好的。你和宴溦这样要好的关系,自然紧着你挑!”
云澜马上开口婉拒她:“多谢伯母好意,我有男朋友了,那么多的好人选,我哪里高攀得上。”
“哦呦,那真是不巧。”郑太太遗憾的坐了回来,垂下眼皮:“高攀不高攀的,哪里的话,阿拉上海人,这样体面的家世,哪有配不上的,对伐!不过,大学里嘛,谈谈男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论起婚假来,还是要请家里做主哦!”她语重心长道。
云澜便沉默了下来,转而说了说天气,拐到时间上,好容易站起了身。宴溦跟着出来送她。
她们才找到单独说话的空儿,边下楼,宴溦边低声地说:“你要找人的事,我改天找到机会,和介凡提一提,也许他有现成认识的人,那打个电话过去,省得你们跑好多趟。”
“嗯,好是好,但别太刻意了,我瞧你家里,也人多得很,别叫人觉得,你才嫁进来,就生事。”云澜叮嘱她,也怕给宴溦添了麻烦,影响了她在郑家的新妇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