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怀承瞧见了全叔眼神的去处,他明白的向他介绍:“这位是我明大的同学。因为医院和学校都住不得,我特请她来这里暂住,麻烦全婶,帮她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哦哦,好,”全叔点头答应着,微微弓着腰,赶忙往内堂去,云澜听见他喊声:“阿荔,快来,二少爷回来了。”
  里面答应着走出一个肤色稍暗的妇人,同怀承点头笑了笑,挽着发髻,阔嘴巴,身后跟着个齐腰高的小丫头,两只眼睛和这妇人一模一样,三角的,有一点肿眼皮,不用细说便是母女俩。
  云澜看着她们从她眼前走过,那小女孩两只眼睛始终盯在云澜脸上看,大概是看出她是女人的缘故,临上楼前,忽然咧开嘴笑了。
  云澜于是也礼貌的朝她笑了笑。
  全叔忙着抬手引他们先往客室里稍坐,同时吩咐伙计,“去泡茶来,”那伙计领命转身要走,又被他拉住,接着吩咐:“拿前次太太带来的好茶,在高柜上头,青瓷罐子装着的。”
  “奥。”
  不多时,除了茶水,还端了两色干果子来,夺目的海棠干并一盘梅香杏脯,都是中药铺子里原本搭着卖的。没有茶点,只能拿现成有的东西装碟子。
  云澜坐在怀承对面,怀承把那碟海棠干朝她面前推了推,他略凑近来低声道:“今年的杏干太酸,还是吃这个吧。”
  全叔垂手在旁候着,余光里瞧见二少爷对面这位白净的男装小姐点了点头,抬手喝茶,又尝了尝那碟海棠干,接着说了什么,声气太弱,他实在没听清,只看见自家二少爷眼睛里闪了闪含笑的光。
  来传话的还是刚刚那个肿眼皮的小丫头,脆生生的嗓音,像冬日枝头的青枣。大概从小在铺子里长大,见惯了人的,一点儿不怕生,一双眼睛仍旧盯着云澜看,“爹,上面客房收拾好了,娘让我来说一声。”
  云澜来时便想到了,突然到别人家里来借住,难免要被人参观一番,好在只是个小女孩,她和善的同她对视了一会儿。被怀承带着上楼去。
  木质的楼梯,有些年头了,大约全新的时候刷过一层红漆,这时候又掉了色,斑驳的剩下一星半点,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这响声让云澜想起小时候,偷偷爬上祖母放旧东西的阁楼,又被阿春拿着鸡毛掸子赶下来,连滚带爬的,把那截橡木楼梯踩得吱吱作响。
  怀承怕她走不惯,特地回头来想照应她,却见她走得很稳。
  这时候外头下起了夜雨,不大,但能听到隐隐的“沙沙”声,铺天盖地而来。怀承退出云澜房间时,提醒她:“早点休息,明天早班,从这里到医院大概要半个钟的时间,要早起。”
  “好。”
  云澜关上房门,听到他下楼去的脚步声,楼梯上传来渐行渐远的“咯吱咯吱”。
  后堂里还有两间房,不大的,是全叔一家和两个伙计住着。其中一间里亮着灯,虚掩的房门透出稀薄的黄光。
  全叔和全婶在聊家常,“这显见的,是二少爷带女朋友回来,要不这时候,谁管得着谁!”全婶的声音,她在灯下做针线,低着头在说,“女同学不就是女朋友麽。”
  全叔一只手臂搁在桌沿上,满脸愁容的长吁短叹:“这怎么好呢,前番太太来,特地交代让我照看二少爷,叫别出什么荒唐事,还给咱们留了这么些好东西。”说着抬头扫了眼柜子上头,那几只青瓷罐子。
  “我看,这位小姐斯斯文文的,没什么不好。”全婶嘟囔着,“你还别说,咱们二少爷的眼光,嗬!”
  “你懂什么?太太来时,是特地给二少爷选了人的,听说对方小姐,太太都亲自相看过了,甚是满意,本来约着二少爷来亲见,结果那天不知怎么,二少爷没去,这事才耽搁下来。”全叔深皱着眉心,连连摇头,“太太心事,不就是想叫二少爷先成家再立业么,那自然是家里定下的作准,怎么好外头自己寻去,这不是乱了套了。”
  “那怎么办?”全婶低头咬断了线头,不咸不淡道,一件短衫拿在手里,对着灯泡用力抖了抖。转头瞥见全叔的苦脸,替他出主意:“你要实在觉得交代不过去,你同二少爷直说,二少爷性子好,比不得大少爷心思重,便是你说的不对,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全叔仍旧垂着头,在思虑什么,忽然抬眼,恰看到怀承站在房门口敲他们的门。忙不迭的起身来:“二少爷,是缺什么吗?”
  怀承没有听壁脚的习惯,前面的话他并未听见,只听见全婶说,让全叔来找自己直说,说什么,他在心里想。
  “没缺什么?想来说一声,我们明天一早要回医院去,预备一点米粥,看看还有什么,添一点当做早饭。”他一向在吃食上随意,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哎,好。”全婶抬头答应着。
  他说完想走,转身前又停下了,迟疑道:“全叔,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哎,咳咳,”全叔立在门口,被他问住了,欲言又止。
  怀承看到里面的全婶远远投了一道白眼来,直言喊道:“你同二少爷支支吾吾什么!”
  “你闭嘴。”全叔回头骂了一句。
  怀承叫他们两人给逗笑了,他退出去两步,意思便是请全叔出来说。
  全叔仍旧支支吾吾,怀承极有耐心的等着他,他半天才开口道:“二少爷,那天,太太叫我传话,你还记得么?请你去丽兹饭店一趟,究竟是什么事耽搁了,没去成?”
  怀承一听,便笑了,他记得的,那时不去,主要是因为他对成家这件事没有兴趣,不过这时,他想了想,转而道:“我对母亲找的人没兴趣。”
  “哎呀,太太那边都看好了,对方家世也好,祖上做过京官的;小姐本人也知书达理,最主要是人家姑娘也在明大读书,并没养在家里。太太说你见了一定满意……”
  “是太太满意,”怀承纠正他说:“不是我。”
  全叔被他一打断,颇有点儿讪讪的,后面想说的话也乱了,低垂的眼皮嘟囔:“太太还说,人家聂小姐,同你一样,是医科生,”
  “你说什么?”他听见了一点,敏锐的追问他:“小姐姓什么?”
  全叔愣了愣,“姓聂,我听太太说,是聂家的五姑娘,同着家里的堂哥一起,在明大读书的。”
  姓聂!他在这儿停了停,“叫什么名字?”怀承牢牢盯着他,仿佛怕错漏了一个字。
  把全叔看得后背里一紧,他努力回想着,摇头道:“并,并没听见全名,只听太太提起,说聂家这位五姑娘模样好,看着就是个聪明和顺的……”他说着名字以外的事。
  怀承自顾自的站着,垂眸想着什么,没有再发问。
  全叔看他沉默,便想要问一问他想问的,嗫嚅着:“那,二少爷,我想,总还是太太看过的人,可靠些,旁的这些人、呃,这些女同学,还是少、少兜搭的好。”他说的战战兢兢,可也觉得不得不多说一句,要对得起太太留给他的那份厚礼。
  怀承抬头来,“旁的女同学”!是指云澜么?他朝不远处的窗格看了看,忍不住嘴角弯起,笑了笑。
  他抬手拍了拍全叔的肩头,似乎是为了表示理解,但什么也没说,一转身,上楼去了。
  正赶上小杏儿从楼梯上走下来,两条发黄的小辫子,跑散了半边,见了怀承,俏生生,叫了声“二少爷”。这孩子今年虚岁刚满十岁,是全叔两口子的小女儿,两个大女儿在常州老家,跟着肖老太太,一向十分受照顾,只这最小的最伶俐,一直带在身边。
  怀承着意退到一旁来让她,含笑问她:“这么晚了,去上面玩什么?”
  “并没玩什么?我去瞧瞧,那位小姐是不是整夜开着灯的?”
  “这没规矩的东西,”全叔扬手作势要打她,嘴里埋怨着:“才说了不让盯着人看,叫人犯忌讳的!”
  怀承偏身来挡在全叔跟前,示意他不要动手,然而小杏儿也并不真的怕,想是当爹的也从没真的打过她,仍旧笑嘻嘻的回说:“我娘说,娇小姐们都怕黑,晚上睡觉若是没人陪,是要开着灯的,我特上去瞧一眼。”
  怀承倒是当真的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又故意的问着:“如何?”
  “并没开着灯,早早就灭了。”
  他一笑,满意的伸手揉了揉小杏儿的小辫子,在心里自语道:“她不是娇小姐。”说着一步跨过两级木阶,回房去了。
 
 
第十二章 描画
  第二天一早,他们上班的路上。怀承本是有话要问,却越是想说,越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云澜先转头来问他:“我想,今天能不能托威尔先生问问,学校收容站的情况,不知道我三哥怎么样了?”
  “哦,”怀承点了点头,似乎随口问她:“你三哥,是你亲哥哥么?”他还从没问过她家里的情况。
  云澜摇了摇头,“我们是堂兄妹,不是亲哥哥,但是从小一家里长大的,和亲哥哥也差不多。”
  堂兄!怀承听在心里,接着问道:“你叫他三哥,那你是排行第四么?”
  云澜又摇头,同时微微叹息:“不是,我排行第五,在我上面还有个四姐姐,比我大一岁,同我三哥只相差一个月,是我大伯的女儿,可惜她生来体弱,前两年不慎染了肺病,就……”四姐姐是肺病没的,就在云澜要跟着三哥动身香港之前,大伯很是伤心,原本不大支持云澜学医,那之后,也转变了想法,同意起来。
  云澜每每想起这些,也还是伤感,某种程度上来说,四姐姐的病,成全了她。可她也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想。
  怀承听她说起四姐姐,是个不幸的故事,便陪她沉默着没再往下问。但在心里某个地方,他在悄悄想着另一件事,她排行第五,没错,同全叔说的一样。
  他低头时顺便看她,原本的长发被他剪短了,可发丝太软,一点儿不像男人,掩不住的柔和脸庞,不说话时微抿的唇角,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意味……他想,无关乎别人的看法,只他自己觉得,她很好。
  医院较往常似乎更忙碌一些,依然有枪伤的病人陆续送进来。怀承中午前后,找到在给谢医生帮忙的云澜,她坐在清创室的角落里,垂着头专心在给一个耳朵撕裂的伤者缝针,带着厚厚的棉纱口罩,连眼睛也看不清,似乎只有两扇睫毛铺在口罩上。
  他便在门口不远处立着,等她。不防被旁边的谢医生拉了拉袖口,示意他跟出来。站在走廊边,谢医生摘了口罩问他:“云澜是有什么人在斯蒂芬学院么?”
  怀承愣了愣,“怎么说起这个?” 斯蒂芬学院的惨案已经是一段噩梦,事实究竟如何无从追索,只在民间越传越血腥起来。
  “前头有两个家属不知怎么,说起来,似乎是在里面进出过的,那里头的情况一清二楚,”谢医生边说边皱起了眉,“我瞧见云澜在旁听住了,半天不动弹,叫她也没反应,才发现她不对劲。听见说,里面不论伤病还是医护,全部遇难,场面极惨,我看云澜的手都在抖。想想,就打断了那两人,叫他们停一停。”她说到这儿,自己也叹了口气,抬手朝眼睛上指了指,示意她看出来了,云澜虽然没有声音,却一直在淌眼泪。
  怀承听着,忍不住透过半掩的门缝,去看仍旧低着头缝针的云澜,“战时,她被分配在斯蒂芬学院过,那里面有她的朋友。”他解释说。
  谢医生也回头看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你劝劝她吧,这时候到处是惨案,往宽处想想,活着已是不容易。”
  怀承点了点头,再走近时,她已经缝好,正在收整器具。“云澜,”他叫她。
  “嗯,”她听见了,隔着口罩闷声闷气的回应他,没有立刻抬头,仍旧背着身。
  他知道她大概是眼眶里蓄着眼泪,来不及擦,只好低着头。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出来,滚进棉纱的口罩里,再转头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和威尔先生说过了,他帮忙查询了你三哥的去向,”怀承特地走到她身边来,低头只说给她一个人听,这样的世道,仿佛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带给她,唯有这一点吧。他说:“你三哥很安全,前两天还有领用食物和日用品的记录,只是收容的地点太远,不好联络。我想再等等,等外面的情况稳定一些,我带你去看他。”
  她抬眸望着他,眼睫毛上仍有些水汽,微微点了点头。怀承留心多看她一眼,那两扇睫毛,是雨后的热带密林。
  这天回药铺的路上,两人都异常的安静,原本云澜并不是个特别沉默寡言的人,从前她和茉莉、宴溦一起坐宿舍的汽车下山去,总是宴溦话最少,她和茉莉有聊不完的趣事,有时被云澜说急了,茉莉会上手来捏她鼻子,她们四只手对峙起来,宴溦便出来和息。
  此时她安静得像嵌在画框里的人像,怀承偶尔转头来看她,看她抿着唇,连血色都有些淡退了。原想带她去一趟裁缝铺子,做几套合身的男装的,想想,今天还是算了,这样难过的时候。
  “里头女医生、女护士齐齐躺了一地,被扒光了衣裳,啧啧啧,没有一具全尸;倒上汽油,一把火,烧尽了,两里地外,都闻得到烧焦的人肉气味……”那人说的话,描述的场景,在云澜脑子里来来回回的萦绕。
  美芳说:“等这该死的仗打完了,我请你来我家里,吃莲子红豆沙,我做的比我娘做的好。”她一笑,脸上鼓起两团圆圆的腮肉,又忙着补充:“你要是不爱玫瑰糖,我给你换桂花的,两种我都有。”那时,云澜故意逗她:“那可糟了,这两种糖我都不爱的,要有那种才入秋的花蜜水兑进去,才勉强入口。”
  把美芳说得,翻出一溜白眼来,“把你这嘴挑的,等你来了,专倒一碗隔夜茶给你。”
  云澜呆呆坐在房里,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声音。手边摊开的书页,其实一页也没看。书页下压着一本记事本,她不自觉地在上面画着什么。
  何时天黑的,她没注意。
  这天政府发了通告出来,全城里灯火管制,断了电,家家户户不得不又点起蜡烛来。怀承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送两支蜡烛进来,其中一支点亮了,径直送她书桌前。她才恍惚抬头,同他对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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