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养和医院的路上,零星的听到几声枪响,其余时候便是一片令人恐慌的寂静。这时候的人心真是矛盾,先开始的几天里,怕炮声,隆隆的飞机飞过,震得人骨头都在抖;可如今又怕没有炮声,静得让人生出不好的臆测来。
开车的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车子开到养和医院的后门口,亮着灯光的地方。他转头来再三扫了云澜两眼,看出她是女人,用广东话混着国语对她说:“女仔,不要乱走,到处都是日本人。”
云澜正打开车门,远远从车窗里,望见站在台阶上的怀承。此时她回头来听懂了司机的意思,她不会讲广东话,“多谢!”云澜用国语回应他。
随着她下车,车子在夜色里隆隆开远。
“肖医生。”云澜看见怀承,仰头叫他,这样的夜晚能被人等着,她眼里是感激且温柔的光。
“云澜,”他开口先问:“来的路上顺利么?”
“嗯,顺利。”她点点头,跟在怀承身旁,往医院里面去。
他们并肩走在台阶上,他转头来说:“你不要叫我肖医生了,叫我名字吧,这里有好几个肖医生。”
“哦,好。”云澜答应着,无心的抬头正看到他眼睛,他眼里含笑的神情。
因为督学的威尔先生同养和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每年最好的医科毕业生总是优先被安排在这里。云澜尚未毕业,充作培训生在科室帮忙,由怀承负责,班次也是跟着他的。
第一天晚上,怀承陪她去注册,安排在医院的宿舍休息,去宿舍区的路上,云澜说起在斯蒂芬学院的情况,说刚好遇到熟人。“是九龙救助站一起共事过的几个人,真是很巧。”云澜说。
他安静听着,停了一会儿,问:“那边怎么样?”
云澜想了想,大概是问那边的战事,她没有机会出去,不是太清楚,思虑着说:“收容了一些英军伤兵,有一些危重的,看起来不大好。”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回应。
云澜忍不住问他:“那边,交火的声音几乎很少,外面抵抗的情况?”
他放慢了脚步,停了良久。云澜其实心里有一点知道,此时听见他说:“溃不成军!”她看着他转头来,似乎在考虑着别的事,提醒她道:“不要外出,不要离开医院,有任何事,记得来找我。”
“好。”她听着也心头沉重,点头答应。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圣诞节,医院维持着简薄的三餐供应,这样的正日子餐厅里也并没有特别的食物提供,往年是很丰盛的。傍晚时,传来消息,先时有人来报,说是停战了。
云澜站在一间病房门口,有些没明白,停战是什么意思?究竟结果如何呢?
不多时,又有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港督在半岛酒店签了停战协议,实际上是投降了,守军放弃了抵抗,败退了。
那便是,沦陷的意思。香港竟这么快就失守了,云澜还记得月前,报纸上大笔写着誓死守城的标语,然而才过了短短十几天……
许多人都涌到前门去看外面的情况,听说不断有日军的军车开过。云澜站在医院二楼白亮的走廊里,透过玻璃窗,看得到对面一家山光饭店,大门里陆续的日本士兵进进出出。
怀承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她看住了许久才发现,他来告诉她:“今晚暂时不要回宿舍去,先留在办公室。做好准备,这两天大约都不能回去。”
她无声的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在想,对面那些人,会闯进医院来么?医院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药品?医生?
还是女人?!她异常清醒,但也忽然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极大的危险,那一刻,在心底升起无尽的恐惧来,丝丝缕缕源源不绝。
“云澜。”他叫她。
她抬头看向他,“怀承,”失神的声气,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眼神也离散的,找不到焦点,“你听说,圣士提反中学的事了么?”她突然这样问。是那里的医护和伤患被屠杀的传言么?还是女护士被奸杀的骇闻?他当然都知道,并且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云澜,”他目光坚定,低头安抚她:“还没到那么糟的时候,别怕。”他说得尤为认真,让人想要无条件的信服。云澜被他这样看着,不知为何,点了点头。
她那时并不知晓,他叫她别怕,并不像她三哥,是嘴上说说的。他有一把勃朗宁 M1906 式黑色手枪,是绍普走前送他的。他一直收在妥当的地方,但也随时可以拿出来用。
第十章 荒夜
那晚是圣诞夜,云澜坐在医生的值班室里,透过玻璃窗看外面茫茫暗夜。她刚刚去了一趟病房,看过负责的几个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人人脸上都挂着一点未名的惶恐。
她本来今晚并不轮班,便只好坐在怀承的位置上。怀承回来时,立在她身旁,回身后背靠在窗台上。云澜马上站起来让他,被他一手按住了,“你坐着吧,我不坐。”他说。相对望着彼此停了一会儿,他问她:“在看什么?”
云澜摇摇头,其实没有认真看什么,“你听见了么?那边……”她抬手指给他看,医院对面的饭店里,有此起彼伏的人语声传来,日语的喧哗吵闹,虽然隔着种族和语言的距离,还是能听出,是在庆祝。
他没回头,只望向她背后很远的地方,微微叹了口气。
人在这时,显得真渺小,云澜想,能做的、不能做的,归根到底唯有活着而已,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他们这里相对无言的沉默了一会儿,有其他医生进来,同怀承商量什么。怀承俯身来向云澜低声道:“不要走动,尽量待在这儿。”
云澜点了点头,看着他被人匆匆叫了出去。
随着夜色加深,外面似乎渐渐起了风声,云澜觉得耳朵闷闷的,像塞着两团棉花芯子。低头看怀承桌子上翻开的一本解剖学笔记,用黑色墨水笔写的,很工整,又画着清晰的图例,每一张都做了标注。云澜一页页的翻看,有一刻,忘了外面不断响起的风声。
她再抬头时,是忽然惊觉,风声里的异样,像是有人呼救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和叫声。她立刻趴到窗台上去,对面街面上的人家亮着一排排昏黄不定的灯,静心来听,风声里凄厉的哭嚎声和求救声,再接着便听到零星的枪响。
云澜半身伏在冰冷的窗台上,心跳像直直打在上面,一下一下。有种幼年时和堂兄妹们玩捉迷藏,心知仓促躲的地方不牢靠,大哥已经走进来了,再跨一步就要发现她的感觉。
可游戏输了总还能再来,性命却只有一次。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云澜跟着心底一惊。好在只是隔壁间的两个当值女医生满脸慌张的来叫人,“聂小姐,快来,梁院长通知所有女职员去后门口集合。”她们和云澜不熟,只知道她是肖怀承医生同校的师妹。
云澜立刻站起身,跟到门口,又迟疑了,想折回去给怀承留个便条,答应过他不随便走动的。“外面的日本兵,来头很不好,院长大概要叫我们先躲一躲。”其中一个年长些女医生说,她伸手来,拉住云澜的手,恐惧让人天然的想拥作一团。
云澜正被拉着手跨出门去,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怀承快步的跑上来。迎头和她们撞上,云澜想告诉他要下楼去集合的事,可他先开口,似乎跑得太急,带着喘息声叮嘱她:“梁院长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暂避,”他看了看同云澜一道的两个人,接着道:“和大家在一起,不要走散。”
没有多余的话,也来不及细说什么,云澜望着他眼睛点了点头,快速的跑下楼去。
他忧心忡忡,她是他做主,请威尔先生转调过来的,便觉得对她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心里这样想着,仍旧站在楼梯上,一直看着她跑过转角。
街面上的情况已经很糟,副院长刚刚把所有男医生聚在一起,要组织自有力量保卫医院。怀承匆匆带好东西,赶往前门。
这一整夜,是从没有过的圣诞夜。停战协议里不进犯平民的约定,像是一种提示,提示着丧心病狂的恶灵,闯进一扇扇门庭,留下尸体、血肉和女人的哭嚎声。
并没有特别安全的地方,只有阴寒的停尸房里,有一隅平静。活人太可怕,倒是死人待的地方,特别安全。没有灯,一片漆黑,云澜靠在冰冷的水门汀上,不知哪里的管道漏了,恍惚的有滴水声,和着她的心跳,滴答滴答,一直到天明。
那晚的医院里,曾有一队喝醉的日本兵闯进来找人,如何被梁院长请出去的,云澜后来听护士们议论时的只言片语,不只是看到门口虎视眈眈的男医生们,更是因为养和医院的特殊性,据说,梁院长带着日军小队上楼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着他们的面,打给他们的军医官,在通话之后,便再没有日本军队找上门过。
但第二天一早,一顿早饭还没吃过,便有赛马会分院的消息传来,说有十一位当班的女医护受到了未明的日本兵进犯。
医生餐厅里尽是幽幽的议论声,震惊和义愤同存。不久,便有“进犯”的细节传来,那些听了叫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却就发生在昨晚。
怀承去了一趟急诊科,听人在茶水间里议论,说分院里最漂亮的一位女护士被用输液管捆住手脚,就近扔在病床上,等那群日本兵走后,她已经被折磨得断了气。
等他忙完手头的事,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走过那片窃窃低语,匆匆上楼去。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云澜的背影,坐在他位置上,大概太累了,趴在他桌面上睡着了。因为剪短了头发,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他看着睡着的她,心里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似的,宽了宽。他不能遏制的想,她还没听说吧,那些骇人听闻的种种;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徒生梦魇。
他不知道,在他回来之前,昨晚带着云澜一起下楼的那位姓谢的女医生,特地走来把分院的消息,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昨晚躲难的事后,她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在,她觉得不能不来告诉云澜一声。
怀承一厢情愿的希望云澜不知晓,他想,这也是为了保护她。他那时没想明白,保护一个人,和保护一颗心,是两种意思。
云澜醒来时,他正坐在旁边整理病案。她无声的睁着眼睛,望见他微微低头的侧脸。她忽然皱眉,想起开战这么久,不曾间断的轰炸和枪炮声,她兴许已经死在某次倒塌或爆炸事故里,即便已经死了,也是无人知晓的死,无声无息一了百了的。大概,唯有他知道,将来会把消息通知给三哥,三哥再转告给上海家里人,她们会一声叹息,说:“唉,真是不幸,五丫头就这样没了。”但也不影响大伯母吃斋,也不影响二伯母打牌,而她自己的母亲,是很难通知到她的,即便通知到了,又怎么样呢……
怀承转头来,发现她醒了,睁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不动,他便停了手里的笔,同她对望了一会儿,她仍旧没动。
他先开口,微微倾身过来,问她:“醒了?”
云澜被他一问,才从“身后事”的怅然里回过神,坐起来,眼睛里仍是久久不退的伤怀,她点了点头。
怀承起身替她倒了杯热水,推在她面前。医院发了新的通知下来,职员宿舍统一暂停使用,大概是为了防止聚集;同时减少了女医生、女护士的班次,建议大家留在家里,安全为先。
云澜低头看着通知书,怀承凑近来同她商议:“你想去学校统一安排的收容所么?据说那里有定量的救济物资配发。或者,你在这里有别的地方想去?我可以送你去。”
云澜定定的看着那页文书。救济食物是留给儿童和老人的,她不想同他们分争有限的食物;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我能,留在这里工作么?”她尝试着为自己争取,“我想……”
“可以,”他打断她,提前点了头。其实医院短缺人手,威尔先生同怀承说的是,希望他能说服聂小姐留下来,明大的医科学生,不该这样胆怯畏惧生死,只是不知她是否有合适的住处。怀承说,他可以解决。
所以他说:“医院这里目标太明显,不宜住在医院。如果你同意,可以跟我回去,我家里在寿山街有一处铺子,可以暂住。”他思虑着,“那里还算宽敞。”他又补充。
“好。”
他看着她点头,似乎并没怎么犹豫。很好,同他预想的一样。
傍晚时,云澜脱掉医院的工作服,实在没有别的衣裳穿,仍旧把一件薄绒的女式秋大衣罩在外面。
出来时,怀承左右看了看她,像是忽然换回了女装去,叫人眼里突然一惊艳,这可不好。他临时脱下自己的大衣来,裹在她身上。
“套一套罢。”他说。
出门就近叫了车,径直往寿山街的平福药铺去。
云澜在女中读书时曾跟着二伯母去给一家远房的堂姐过生日,在那里碰到个风度翩翩的邻家哥哥,二伯母便一句一对的盯着人家问,问家里情况,做什么营生,人丁多少、排行第几……云澜在旁坐着,知道二伯母是替四姐姐问的,可也觉得太赤裸了些,怎么好凭着人家的好涵养,一味打听别人的私事呢。
可这时,她也忍不住的想问他,那里都有什么人?可有你的家人在么?都有哪些家人,要怎么称呼?
“那边是一家中药铺子,住着掌柜一家和两个伙计,没有旁的人,我本来也不大回去,不过,二楼上有预备好的客房,进出很方便,你不用拘束。”他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哦,好。”云澜适时的点头,觉得也只好坦然,似乎道谢的话是生人之间才说的,他们之间不宜说这些。
第十一章 药铺
中药铺子里独有的草药味道,云澜觉得,是甘草的气味。她因为留心看铺子的招牌,放慢了脚步,怀承便着意停了停。
他们一同跨进门槛,店堂不大,迎头是一面直通到顶的藏药柜子,一个个铜耳朵的拉环,反着年代久远的光,有几只还在一晃一晃,刚拉开取过东西的样子。
掌柜全叔从柜台后面迎出来,满脸吃惊和担忧:“哎呦,二少爷回来了,外头不太平,路上可顺利么?”
“还好,”怀承走近前同矮胖的全叔点了点头,“铺子里还好么?”他问。
“倒是还行,这两天外头兵荒马乱,铺子里生意还有些见涨。”全叔恭敬的回着话,同时悄悄拿眼梢瞄了瞄怀承身边的云澜,穿着的,似乎是二少爷的大衣,再三看看,是位男装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