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她去收整换洗的衣服,走廊里,几个广华医院的女护士凑在一起,正在说沦陷区的事,说十几个日本兵追着医院的一个女看护不放,最后把她逼得跳了楼,更骇人的,便是她跳了楼也没放过她,一群人围着尸体……
  云澜从她们身边走过,惶惶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前两天灌进领口里的沙子,似乎还在衣服角落里,硌得人哪里疼。
  她走在一排马尾松下面,有一点月光,稀疏的踩在她脚下。“云澜,”怀承从教员公寓楼走出来,他是特地来接她的,他想,毕竟答应过茉莉。要照应她,昨天等了一天,她没来。
  另外,他还考虑着别的事,要一并同她商量。
  “肖医生。”云澜快走几步,走到他面前来。
  “你是来找我么?”他停在那儿,忽然的开口问她。
  云澜心里觉得他有点儿明知故问,但还是诚实的向他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眼角泛起微笑的光来,替自己解释:“我想,借你们的盥洗室,你上次说,有热水的。”
  怀承没想到她说得这样大大方方,一开始还担心她有别的顾忌,看来是他多虑了。他于是,想把另一件事也一并说了。“云澜,我想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把头发剪短。”他表情严肃,眼睛牢牢盯着她。
  云澜想起护士们讨论的那桩事,她停顿了片刻,点头道:“好。”
  没有别的话,她听得懂他的意思。怀承带着她上楼,回自己那间宿舍,拿一块搁置的桌布替她围着衣服。这时候没有地方请剃头师傅去,他亲自上手,用一把长刃剪刀,伸进她细密的发丝里。
  开剪之前,他下意识的微微偏头去看她眼睛,怕她难过。倒是没看出来,她神色如常,他反而发现,她睫毛这么长,从他站的角度看过去,像一丛热带密林。“我没给人剪过头发,剪出来一定不好看。”他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剪了。
  “不要紧,我知道轻重,不会挑拣好坏的。”云澜语声平静,头发而已,她不觉得比性命更重要。
  很好!怀承在心里点了点头。
  这间房里没有别的镜子,云澜自己看不到,怀承斟酌着剪,剪好了自己替她看一看。忍不住在心里想,那些戏台上唱的女扮男装的故事,着实信不得。她这一剪完,饶是一头短发,却还是个女孩儿样子!
  怀承皱着眉头转到她面前来,正面再看一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剪得特别坏?”云澜警觉的盯着他表情。
  他抿着唇角,未置可否。过了好半天,才反思道:“也许,确是我手艺不好的缘故。”
  他这番话说得云澜更是疑心,“你是不是给我,剪秃了哪里?到了看不得的地步?”她睁圆了眼睛问他。
  这么忧心忡忡的时候,把他问得,差点儿要笑,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头,吓唬她:“倒是你说的很对,”他举着剪刀若有所思朝她头上再三的看着,似乎喃喃自语:“剪秃几块,也许更安全些。”
  云澜余光里含着他的剪刀刃,微不可察的朝旁挪了挪。虽是为了安全起见,也不必弄成丑八怪吧!“若是,若是太怪异了,不是更,更容易点眼……”她诚挚的向他进言,同时又瞄了瞄他手里的剪刀。
  他眼底浮起明显的笑意,马上低了头,掩饰的去解她身上围布,顺手放下了那把剪刀。
  云澜灵活的就近站起了身,还朝后撤开一小步,她想:省得他反悔!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侧过身去,怕她发现。抬手指了指盥洗室的门,“那边,里面有镜子。”
  “哦。”她答应着,手脚轻快的进去了。
  那面镜子不大,云澜在里面看清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她左右看看,似乎有哪里像三哥……唔!三哥,她凝神了一会儿,不知道三哥躲在哪里?同时想起那年在大伯父书房外面玩,听见里面二伯父在为三哥的不长进发愁,长吁短叹;伯父连声的咳嗽,完了听见他说:“老三这孩子,也不必很替他担忧,他这样不拘泥的性子,到哪里都能活得好。”
  云澜安慰自己,是啊,三哥这样滑头的人,就算是逃跑,他也是头一个,不会有事的。
  “怎么样?是我剪得实在不好,在哭么?”怀承在盥洗室门外,一边肩头抵在门框上,听她没有声音,故意这样问她。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问法,云澜明了的眨了眨眼睛,回说:“像饭店门口负责拉门的童生。”做童生的都是男的。她不说他剪得好不好,只说已经像个男生,便是达到安全的目的了,叫他不必再剪的意思。
  倒真是个会说话的人!怀承在门外一笑,追问不下去。他想了想,礼貌的走开了。
  云澜从教员公寓回来,突然变了个人,同住的广华护士们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罗医生看见她,侧着头绕着她转了一圈,咂着嘴赞叹:“更好看了,是个悄公子的模样,是梁山伯还是祝英台?”他总也分不清这出戏里,到底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说笑归说笑,没几天,病区多了许多个云澜这样的“俏公子”。有些护士不仅剪了头发,还借了男人的衣服来换,走在人群里,当真以假乱真。
  怀承也替云澜预备了,这时候,什么物资都紧张,虽然知道,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实在大了些,但总是比没有好。
  云澜再来时,他把一叠折好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裤子托在手里,呈给她,“你也不要再穿女装了,换这套。”他说。
  没想到她并没有马上接着,他看着她眼神里颇有迟疑的回应道:“多谢你,不过,罗医生说,他会帮我寻一套小一些的男装,不过让我再等两天。”
  罗医生?!“那个英国人?”他问,似乎皱了皱眉。
  “嗯。”云澜点头。眼中视线里看着他托着衣裳的手停在那里片刻,继而收了回去,但仍拿在手里。
  “这时候,我觉得还是尽量少麻烦别人的好,物资到处都很紧张。”他说着,自顾自的走到写字台边去,坐了下来,进而补充:“尤其是不大熟悉的人。”
  嗯,云澜立在那儿听,这也要分亲疏远近么?她微微蹙眉。窗外响起一阵闷哼的炮声,他说的……也很对,这种时候……
  她思量着走到他面前,怀承会意的把手里那叠衣服递给她,看着她接过来抱在胸前,他眼里漏出一点满意的光。
  可他那身衣裳,实在太长,饶是袖子挽起好几道,于她还是像小女孩偷穿了大姐姐的衣裳,处处落了空。裤子的腰身里左右各拿一只别针别住,云澜本来别好了,从盥洗室出来,发觉还是太大,走两步就又松下来,只好临时站住,低着头重新别。
  怀承看她发梢上还挂着水珠,扭身在拆别针,着实吃力;好意的走过去给她帮忙,伸手帮她拉住衬衫的一角。
  云澜正是不趁手,恨不能多长两只手出来,她一边折好裤腰宽出的部分,一边指挥怀承:“你帮我压着这边。”
  他在旁立着,言听计从的帮她按住,看着她扭过半边身体去别另一边的裤子。衬衫的领口也太大,大概是不惯穿男装的缘故,顶上的衣扣没扣紧,从扣洞里脱出来,云澜自己没发现,领口豁开了一道,露出匀净的脖颈和浅浅浮起的锁骨。从他的位置,径直能看到里面杏色的内衣,笼着他房里昏黄的灯,回映出绸面般温润的光泽。
  他有意识的调开了视线,往她身后看去。可那一处耀目的柔光,总在他眼底,一浮一沉,荡漾个不停。他不得不暗自吸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去,替她拉了拉衬衫的领口。
  云澜潜心在和那几层布作斗争,被他忽然一伸手,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也马上伸手掩住领口,脸上立刻涌起血热。她从前家里旧式管教,小姐们都住在楼上,离男丁们向来远,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若照着大伯父书房里线装戏本上的故事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要不是以身相许,便就只剩个死了。好在时代演进得快,云澜费力的腾出一只手来系纽扣,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想,现在不用死,系上就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就算过去了。
  可越是着急越是扣不住,她虽然知道这想法不对,可总觉得自己是手指面上出了汗,滑滴滴的,耳垂也跟着发烫起来。
  怀承眼看着她的耳朵越变越红,红得像夏日傍晚的火烧云。便想说点什么替她缓和尴尬,他说:“你怎么这么瘦……”他其实接下去想说,这套衣服让她穿着,大出这许多来。他没来得及说完,被云澜抬眸来惊异非常的眼神打断了,他这话说的,仿佛是刚刚在领口里看到了什么!
  他被她一看,立刻看明白了她的惊讶,“额嗯……”再说什么也补救不回来的情形。仍旧被她盯着,他不知何时,耳根也泛起红来,索性伸手把她系扣子的手拉下来按住腰身里的衣服,他抬起两手来替她把领口的衣扣系住了。
  “那边别住了么?”他故作镇定的提醒她,“看来,确是太大了些。”
  云澜重低头,拉紧腰身把裤子和衬衫别在一起。回应他说:“不要紧,等我回去,借针线来缝住一些就好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等云澜整理好衣裳,抬头时,他脸上的潮红也退尽了。
  他照例送她回去,送到退思楼下。她上楼前,怀承特地跟她说:“这两天,也许会有通知来,若有消息,我随时来找你,进出小心,务必注意安全。”
  云澜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第九章 战落
  其实并没有过很多天,似乎只是第二天午后,云澜在准备统计新一批的重症伤患名单,罗医生走来悄悄低头在她耳边:“我听说,今天有要紧的消息要出来,可能我们要撤了。”
  “撤?撤去哪里?”云澜戴着口罩,低声疑问,闷声闷气。看着罗医生的蓝眼睛幽幽的闪了闪光,他没有明说,摇着头走了。先时各种流言,护士们中间一直在窃窃私语,说前线败退得很厉害,日军推进的很快;也有说英军打的不好,加拿大军队更有实力,中国人的军队也补充进来了。正规渠道的信息,只有战线的公布,许多事实似乎并未明说。
  真的要撤了么?那岂不是,战败!云澜脑中回旋起这两个惊心动魄的字眼。她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指令来的比想象得快,傍晚时,怀承快步走来拉住云澜,并未多说什么,几乎扯着她的手腕,“跟我来,去调度室签字,这里要被疏散,各单位原路退回。”他匆匆的说。
  “原路退回?”云澜被他扯着下楼,转头来问他:“我们要回学校么?”
  “学校被炸塌了,没有地方可回,毕业班的学生紧急发了毕业证,其他学生就地解散,学校已经彻底停学。”他边走边说,语速很快。
  “那……我们去哪里?”
  怀承望着云澜的眼神忧虑冲冲,他解释:“我现在带你去签字,按照指令,你被调往斯蒂芬学院,负责参与那里的医护工作,六点一刻走。”
  “哦。”云澜仍觉得有点儿突然,她盲目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抬眸问他:“学校其他人呢?他们都……”她想问三哥,她知道打仗这些天,到处都缺食物,参与救护和战事的同学都有政府配给,其他人便自寻出路,三哥这样胆小的人,不知道是否安全?
  “学校对外埠学生做了统一安排。”他想了想,又补充:“目前学生暂无伤亡,但有英籍教员已经阵亡的……”
  云澜听在心里,她沉默着没有回应,听说所有的英籍教员都要上战场的,战争嘛……她在心里同自己说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他:“那你呢?也是去斯蒂芬学院么?”
  “我,”他停下脚步,微微皱眉的眼睛同她对视着:“我晚上八点,调回养和医院。”
  云澜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表情,只觉得心里升起层层的失望,一重盖过一重,似乎还掺着未明的恐惧,可也说不出,压在心口上,她低了低头,默认的匆匆往前走去。
  “云澜,”怀承低头来说:“你先跟着转移指令去斯蒂芬学院报道,我已经和威尔先生申请把你调回养和医院,他答应会考虑。”
  她跟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在调度室里签字,云澜看着他低头写字,他的名字签在她后面。
  当晚难得的有月色,怀承送她上车,背后整个圣士提反中学都在蚂蚁搬家般的疏散,浴在薄雾的月光里,像欧洲童话里的另一个世界。
  车子开动时,云澜看到他似乎在叮嘱她什么,引擎的声音太大,她其实什么也没听见,只看到他口型,他说:“别怕!”
  她点了点头。
  车子开到斯蒂芬学院,云澜下车时被人从身后用力拍了一下肩头,她回头来,撞上美芳笑弯了的眼睛,她没戴口罩,脸上胖乎乎的腮肉像个孩子,“聂云澜!你也分在这儿啊?”她满脸是笑,大声叫云澜的名字,他乡遇故知的表情。
  云澜本来心里空落落的四边不着地,忽然遇到美芳,仿佛一角落了地般安定。她被美芳拉着手,挤到人群前面去,美芳向学院的一位英籍女医生说:“我们是东华医院的,把她和我们编在一起。”
  云澜于是,晚上仍旧和美芳她们在一起,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意味,睡前几个姑娘聚在床前谈别后的见闻,说起云澜的男装穿得甚是好看,比戏台上扮上妆的名角儿也不差多少。云澜解释说,她们那里大部分女生都这么穿,美芳便做了决定,明日也要剪个云澜这样的男人头。她说完握着嘴,咯咯笑了。
  云澜看着她们的笑脸,似乎冲淡了临近战败的恐惧。有种童年时回到乡下老宅消夏,和几个堂姐妹一起坐在蚊帐里看萤火虫一明一灭的错觉。她入睡前想,今天是几号,是 12 月 23 号,真快啊,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这里原本是一间教会学校,也是临时改置充作医院的,多是英籍的伤病员。云澜在来的第二天中午接到调往养和医院的通知,恰好有物资车要去往同个方向,答应送她一程,但是运输车辆统一是入夜开动,所以云澜一整个下午都跟在美芳身后,给她帮忙。美芳端着托盘不舍得她这么快就走,说:“明天就是圣诞节,等这仗打好了,我请你到我家里去,我会做顶好的莲子百合红豆沙,撒上玫瑰糖粉,又红又甜。”
  “好。”云澜点头答应着,美芳家里是广东人,听说最会做糖水的。她临走前,在美芳的记事簿上画了一朵大大的一品红,也叫圣诞花,美芳倚在窗台边上看她画,连连夸奖:“画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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