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云澜也盯着茉莉的方向,竟这么快么?真的开战了,不知道港英政府能不能信守诺言,誓死抵抗。她并不显得像宴溦那样焦虑,但也忧心忡忡。
  这时候,远处又传来连续的爆炸声,地动山摇的,震得人心也跟着抖了抖。大厅里彻底炸开了锅,便也不用再猜疑,这样密集的巨响,是轰炸无疑了。
  柯夫人仓皇的从走廊尽头的电话间里跑出来,叫嚷着:“南希南希!让姑娘们都回房去。学校来电话了,全校停课!全校停课!”
  于是,一片慌乱里,大家不知被谁拥推着,都上楼回房间去。宿舍的管事们忙慌慌的,很快就开始有电话陆续打来,本港的同学,一个个被汽车接走。剩下的人,也并不听管事们的安排,要好的都凑在一间房里。
  今天不知怎么,宴溦家里竟迟迟没有派车来。她和茉莉都聚在云澜房里,从窗户往外面张望着。听到门口走廊里经过的,要赶着被接回家的女孩儿们,边走边抱怨:“哎呦,我忘了带那件青灰格子的大衣,身上这件和裙子总是不大相配……”另一个说:“那你折回去拿,顺手把我那宝石蓝的胸针带下来,我怕回去了正好要用!”
  似乎,就在云澜窗外不远处,又响起一串“轰隆隆”的炮响。窗框上落下一阵墙灰,云澜忽然回过神,起身关严窗户。转身来,另外两个姑娘仍是懵懵的脸,她拍了拍宴溦的手臂,提醒她:“去收拾东西,带轻便的衣裳,若开战,便会断电断水,把贴身的衣裳全带上,其他的能免则免,一会儿你家里来接,趁着道路能走,早些回去,跟父母在一起。”
  宴溦被云澜推着,回房去收拾行李。
  留下茉莉还在她床沿上坐着,她难得安静,看不出神色,抬头来问云澜:“你说,战争是什么样的?”
  云澜站在窗边,半边有光,半边背阴,她沉吟着许久没有回应,最后只说:“没什么,别怕,左不过就是躲炸弹,也许要逃难,缺吃的,饿肚子。”她想了想,说了这些。
  “会死人?”茉莉直愣愣的问。
  云澜转头看她,又一阵短促的炮声,不知是哪一方的,云澜无从判断。她点了点头:“会!”
  不多时,宴溦又回来了,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紧挨着茉莉的手臂,茉莉也没挪地方。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云澜的脸,把她盯得不得不要说点什么。她问宴溦:“还没电话来么?”
  “嗯,我刚刚悄悄下楼去看,柯夫人亲自在电话间门口盯着,不准人随便进去打电话,现在只能接听。”宴溦快速的说着。
  “哦,”云澜思忖着,前一秒还在想,等过了这一阵忙乱,要试着去打个电话给三哥,问问那边的情况。同茉莉商量,茉莉倒是镇定的,她想了想说:“这时候,电话一定是打不过去的,你听听楼下的电话铃音,比炮声还响!”
  云澜便止住了,想来三哥宿舍那边的位置比这里更隐蔽些,不会有事。
  静坐着,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议论:“是日军在攻九龙。”“都在九龙么?还有别的地方么?”她们三个也竖着耳朵听,心里都惶惶的。等熬过午时,炮声和电话铃声似乎同时都停了,外面的走动声也少了。云澜说:“我们下去,得去饭厅看看,吃饭,不然会饿晕的。接下来,也许会断粮。”
  她们于是开门下去,有几位同样信教的管事一起跪在楼梯上祈祷。茉莉走过去问其中一位:“夫人,电话能打么?”
  “不能,亲爱的,已经断线了。”她说。
  “饭厅还有食物供应么?”云澜接着问。
  “不知道,你们去看看吧,线路都被炸断了,恐怕没有熟食。”那位夫人仍旧握着圣母像。
  她们三人经过祷告的管事们,直奔饭厅,空荡荡的没有人,想来能走的都已走了,走不成的应当都躲在房里。咖啡是冷透了的,面包也是早上剩下的。她们自己动手,各自取一些吃食,还没坐下,柯夫人腆着肚子走进来。
  “哦!我来加热一下咖啡,姑娘们,食物要俭省,接下来,大约不会再有别的食物送上来了。”她摇摆着,自己先给自己拿了一块白面包,用力塞进嘴巴里。
  云澜她们三人刚坐下,便有另外几个女生下来找东西吃。柯夫人分面包给她们。茉莉用手肘悄悄碰碰云澜的手臂,云澜低头喝仅剩的一点咖啡,只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茉莉在提示她看,柯夫人私藏了一大袋法国面包。她们三个都看见了。
  等再回到楼上房间,似乎天色也暗下来了。宴溦急得频频站起身,在窗边徘徊。“怎么还没有来,别是我家里出了事?还是这时候,偏就忘了我一个?”说着带出了哭腔。
  茉莉坐着不说话,云澜再沉默便显得宴溦自说自话了,她想了想,安慰她:“也许路上出了岔子,这时候,不在路上走倒是更安全些;况且我们在一起,你也不用害怕的。”
  她说了也是无用,宴溦仍旧来来回回的在窗前走着、焦虑着。
  入夜时,高年级班的几个女生,从外面回来,带来最新消息,说男生们正群情激昂,要报名参军去,有几个毕业班的师兄已经联合了港大的进步社,第一批报名开始,正在不断增加。
  似乎这些消息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鼓舞人心,让人群安定下来。不多时,学校的督学教员威尔先生来了,他来组织所有三年级以上的医科生,登记造册,在场的人员都要编组,一男两女,分派往全港的救护站参与救伤工作。督学找到学生长茉莉,请她帮忙在名册上勾选分组的人员。
  茉莉在饭厅的长桌前站着,桌面中央只点了一支粗短的羊脂蜡烛。烛光跳动的映在茉莉脸上。云澜在人群里盯着她的眼睛,忽明忽暗。
  她确定好人选,抬头来向威尔先生说了什么,威尔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把名册拿在手里,开始念分组的名单,继而强调了战时纪律,最后严肃的通报了目前日军进攻的路线。
  现场是肃穆的气氛,云澜和茉莉一起分在邝医生一组,宴溦和另一个女生,叫丹樱的,分给了茉莉常提起的肖怀承医生。
  她们各自上楼去收拾简单的行李,云澜刚推开房门,就听见宴溦的啜泣声:“怎么办?我一个人,家里若是出了事,我也没有指望了,若是好好的,又不来接我。我怎么办?”
  茉莉冷冷道:“这时候还是先想想救助站的事吧,我特地把你安排给肖医生,他自然会照应你的,不必担忧。”
  “可我,想和云澜一组。”宴溦压低了声音,哀哀的停不下来:“我不认识什么肖医生,丹樱也不大熟悉,听说她在高年级班里是非极多的。”
  茉莉不客气道:“别理她,快去收拾东西,立等着要出发呢。”说完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云澜也回房,仍听到宴溦低声的抽泣声,她一时顾不上她,快手快脚的收拾几件简便耐穿的衣裳出来,卷在一起。等再出来时,宴溦满脸的眼泪水,站在房门口,瘦削的肩头一抖一抖。
  云澜搜肠刮肚,想再安抚她两句,尚未开口,听到宴溦抽抽搭搭的在低声说着:“怎么她就可以和亲哥哥在一处,果然还是自己人在一起的好。”
  云澜听了,把要说的话止住在嘴边,她这是说的什么话……
  “那我和你换,我这就下去和威尔先生说,这下子你就满意了吧,别做这副哭哭啼啼的西施样儿!”茉莉转头,听到了她说的话,一瞪眼珠,气哄哄的说。
  唉……云澜一叹息,这时候,战事未明,外头是要死要活的事儿,争这些做什么?
  “茉莉,”她追上去,扯住她手臂,同她说什么,茉莉不听,一扭肩头,甩开了云澜。
 
 
第六章 更名
  云澜这组被分配到九龙,各自找到组员出发,紧急得很,没来得及和茉莉道别。这组组长自然是毕业班的肖怀承,云澜和宴溦恭敬的称他肖医生。夜半时分,同另外两组同方向的人员坐着一辆宿舍的临时找来的巴士出发,四处黑黢黢的,彼此看不清脸,唯有冷风兜兜的刮进心口里。
  汽车停下的地方,能听到未明的枪声,他们三人下车,沿着漆黑的沙子路往灯光处去,空气里掺着火药的气味。云澜感到宴溦攥着她衣袖的手,越攥越紧。“哎呦!”她滑了一下,云澜被带得一趔趄,用力反手揪住宴溦。
  “当心!”肖医生伸手扶住云澜手肘,他语声微沉。
  “没事没事,沙地太滑。”云澜解释,她站定了,扯住宴溦,快走几步。心里觉得,不能让人以为她们连路都走不稳。
  救助站里灯火通明,吵嚷和呻吟声从每张病床上传来。听在云澜耳朵里,是一片不真切的蜂鸣声。她和宴溦跟着肖医生快速穿过病区,进到工作间里。穿着手术服的救护队长姓黄,长得很高大,不像本地人,此时戴着厚厚的棉纱口罩,只有两只凹陷的眼睛露在外面。云澜注意到他医生袍一角,染着一串血滴,听见有人向他汇报:“黄队,下一批伤员马上送来。”
  他立刻站起了身,向门外张望一眼,手里接过肖医生递给他的一封联络信,怀承欠身向他迅速的介绍:“这两位是我们明大的医科生,沈丹樱和许宴溦。”他说着回头来看她们一眼,这一眼他恍惚了一下,看完又疑惑的补一眼,但没说别的,紧跟着听黄队的安排。
  现场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气氛,叫人不敢放开了说话。云澜是临时同丹樱调换了来的,学校发出的联络信上并未来得及修正。她想得和肖医生说明一下,可转身领工作服的功夫,他已经走远了。
  云澜和宴溦被分在不同病区,她们是尚未毕业的医科生,便权当护士用,换的也是灰色的粗布护士服。然而实际上,这里也分不清护士医生,伤员像潮水般送进来,士兵也有,平民也有;中国的有,英国的也有,还有印度和加拿大的,但无论是哪里的,在这里,似乎都没有语言障碍,只有拉长了尾音的痛苦的呻吟声,不需要翻译,是通用的。
  一直忙到天亮,和云澜同病区的是东华医院抽调来的护士班组,三个年轻的姑娘,组长略年长些,云澜跟着人叫她美芳。几乎全是清洗伤口和包扎的工作,断肢伤残、枪伤和弹片伤居多。医用物资也短缺得很,云澜手指缝里全是消毒水没冲净的血迹。
  医生护士的休息区此时全都铺了白被单,就地躺满了蠕动的伤员。云澜她们实在累了,只能靠着一根巨大的圆柱子,喘口气。
  “听说你们是明大的学生?”美芳手上整理着一卷绷带,问云澜。
  “嗯。”云澜靠着柱子,看了看这间大厅,又看回美芳手里,想要不要替她一起整理,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看周妈坐在后院槐树荫里洗衣裳,她好奇伸手过去,被周妈“啪”的一声打了手背,“不要来添乱!”她说。
  “你念几年级?”美芳问,彼此都带着厚厚的口罩,说话的声音像隔着万里路,瓮声瓮气。
  “三年级。”她低声答,又想了一想,凑过去问:“我帮你一起?”眼神看向美芳手上。
  美芳爽快的点了点头,把手里这卷绷带的头递到云澜手里。“你们为首的那位高个子的男医生,是哪家医院来的?”美芳手上没停,嘴上也没停。
  云澜被问得怔了怔,哪家医院?是说肖医生么?“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只是他是毕业生,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进医院了。”云澜解释。
  “哦……”美芳抬头来看了看云澜,眼睛笑了一下,没再往下说。
  天光大亮时,不断有轰炸机飞过。云澜在一片血腥气里来不及惊心,只觉得那些飞机是擦着人的头顶飞过的,最低的那一刻,心也跟着一沉,随着那声音拉远,心又浮上来一点。
  大多数时候她们顾不上说话,叫护士的声音同哀嚎声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无形的大手,把她们几个人扯得身不由己。
  不知是上午的什么时候,云澜被美芳从背后拍了拍肩头,她凑在她耳边说:“你们那位肖医生,在工作间等你,快去吧。”
  云澜正在包扎一处流弹伤,美芳欠身接过她手里的活儿,云澜感激的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向工作间的方向去。
  工作间的一角,摆着一张高几,现在放着一包黑面包和一些水。云澜推门进去时,宴溦和怀承已经在等她。
  “云澜,快来。”宴溦指了指桌上的面包,眼睛里放出饥饿的光。
  “你是聂云澜?”怀承站在门口不远处,盯着她看。
  云澜才想起,还没来得及向他解释,所以停在他面前,隔着口罩,“我因为一些原因,临时和沈丹樱换了组,我……”
  怀承摇了摇手,打断了她:“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先去吃东西。联络信上的名字,我会帮你改过来的。”他抬手指了指那张高几。
  她于是没说下去,宴溦扯了扯她衣袖,低声说:“我刚才听他仍旧称呼你沈丹樱,就把临时调换的事向他解释过了。”
  “哦……”云澜点点头。
  “用来苏水洗手。”怀承在旁提醒她们,“没有别的,只能用这个。”
  “好。”她们同时点头,两人相对看了看,云澜转头来,询问的眼神望向怀承。
  他正看着她摘下口罩来,马上会意,摆了摆手:“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这两天食物紧张,不能及时供应,抓紧时间,轮替你们的时间有限,吃好了尽快出来。”他说着,转身拉开门先走了。
  云澜还想问什么,可是她太饿了,这几块黑面包,成了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占据了她所有注意力。她小时候跟着三哥在二门上玩,打碎了祖父放在井台上的一只古瓷笔洗,被祖父罚跪一整天,在宗堂里直跪到半夜,也饿得不轻,却并没觉得,阿春端来的甜米粥有多好吃。当然,她后来回想,也许是那时因为没人来救她的缘故,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自始至终没有来看过她一眼;要不是二伯母再三的求情,她和三哥没准儿真的要跪到天亮去。
  这时候,她和宴溦吃完,都捧着杯子喝水。云澜悄悄问她:“你那里怎么样?”
  宴溦心不在焉,她转着头,在看窗边的两张写字台,其中一张上摆着一部黑色的电话机。她扯了扯护士服的衣袖,上面有一大团发乌的血迹,回答道:“你看,就是这样。”眼神仍旧飘向那部黑得发亮的电话机。
  因为也不好让美芳她们顶替太久,云澜先一步回到自己的病区,相互替换去吃饭,没来得及和宴溦多说什么。下午,接连送来了许多重伤员,整个救护站都异常忙碌。一直到日落,才吃第二顿饭,也是这天最后一顿饭。西侧的手术间里,不间断的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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