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她先拆了那封附来的信,是约克教授写来的,原来是她申请的奖学金到了,居然真的定给了她,简直是意外之喜。教授在信上说,以密斯聂的成绩,头两年的奖学金本该也是要定给你的,奈何你并没有申请,只好给了别人。这次虽然申请得迟了,但还是优先确定给你。
云澜感激不尽,放下信纸,凑过去,从那包牛皮纸的边角里扯开看了看,两千块钞票,原来是这样的一卷啊。她挨着窗边的书桌,倾斜的余辉在她手边留下一道淡光,她垂首思虑着,这许是专为留给她的一片桑榆晚照。
第四章 失望
珍妮走的那天,从丽兹打来电话,叫云澜不必来送行,等几时回来,再来看她;关于学费的事,她只字未提。
云澜便也罢了,有了那笔奖学金,也许再想想别的办法,或者能过得去。她内心里不肯承认,但其实,如非逼不得已,她不想向母亲求助。
她们平常上课是极有规律的,散了学回宿舍来,在饭厅吃饭,晚饭简单,三明治、煎蛋,好像另有一块黄油。云澜和茉莉来的时候,桌面上所剩无几。旁边刚吃完还没走的几个女孩子在说笑,有一个忽然来拍了拍云澜肩头,“那天有个身量极高的男生,特来送你礼物的,是你男朋友么?”
云澜才伸手倒水喝,倒了一半停在那儿,茉莉忽闪着眼睛,没等云澜开口,抢先赶着问:“啊?真的么?几时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的事儿,怎么让你知道?”云澜倒满了水,捧着喝,一边回说:“那天大约是系里教授托了来送东西的,并不是什么礼物,况且来人我也不认识,你们不要混说才是。”
那几个女孩子便嘻嘻笑着上楼去了,云澜和她们并不特别熟悉,想再澄清一番,却也没有机会。好在,她一向鲜少有姑娘们感兴趣的新闻,被传了几天,这阵风便也过去了。再来便是日军要进攻香港的传闻,港英政府要誓死抵抗的消息,不间断的演习通告。可在这间女生宿舍里,总是难受重视的,不及最近要播的电影新片子吸引人。
云澜从前宽裕,自己订了一份《工商时报》,常常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报。被隔壁间的人调侃,说她是和修道院里的嬷嬷们祷告一样虔诚的架势,只差没有摸出老花镜子来,戴在鼻梁上。她也无所谓,不怕人说。像姑妈在家时告诉过她的,爱说闲话的人,你就是掉了一粒纽扣,也管叫她们说上两天的。云澜便专心做自己的事。
感恩节那天,饭厅里提供了极好的餐食,有烤鸡肉和奶油蛋糕,柯夫人还特地准备了糖果。云澜下去时,在银盘里挑了两粒最喜欢的椰子糖,又被茉莉取笑,专爱吃这些廉价的小点心。
这天不知吹的什么好风,傍晚时,叔潮来找云澜还钱,当真的一分不差,交到云澜手里,还叮嘱她:“这些都是现钱,你拿着不方便,得空还是存在银行里头稳妥,等年下圣诞舞会时,买套惊艳四方的礼服来穿。”
云澜低头看了看这五百块钱,白了三哥一眼,这么点子钱,还用操这些心,“不劳三哥惦记,我自然收的好好的。”云澜呛他一句,诚然的,只要他不惦记,便是最稳妥的。
叔潮讪讪的脸,又笑说:“云澜,你三哥我,最近新交的女朋友你听说了么?”
云澜摇摇头。
“这回可是正正经经的,文史班的新生,名叫淑瑛,是个马来姑娘,说话细声细气,你肯定喜欢,下次我带她来,你瞧瞧。”叔潮说得,脸上腾起两团红晕。
云澜看着他说话的神态,本来想告诉他,她在宿舍常常听说,马来姑娘靠不住,这里无论谈得多要好,最后总要回去听家里的安排的。可三哥这样潮红着脸,她又不忍泼冷水,点头说好。
三哥就满意得很,话也明显多起来,“只说你念书念傻了的,怎么这里没有好男儿么?你看人家茉莉,主意就比你拿得准,这时候不活泛些,等毕了业,一回家,还有你自己挑的份儿么?你只看看姑妈,看她现在如何了……”
姑妈!云澜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哥说的是绵岫姑妈,这唯一的姑妈是他们父辈里最小的,自来老太太偏爱得紧,从小私塾、学堂里读了许多年书,可惜视若宝珠的往往结局都不好,当初定亲时,依着大伯母的原话,老太太下了狠手来挑拣!太远了怕受气无人撑腰,太近了不入眼嫌不够显赫。一来二去的蹉跎,云澜都长到十四岁了,站起来同绵岫姑妈一般高,绵岫才出嫁,那年她二十二岁,十足十的算老姑娘。嫁的也是聂家的老亲,做丝绸生意的世家,聂家的幺小姐嫁了叶家的幺少爷,听说男方还比女方小两岁。
起初,云澜零星从伯母们那儿听说,绵岫姑妈在叶家过得不错。可突然有一天,在祖母的小客室里,看到许久不见的绵岫姑妈,窄窄的肩膀,上海的冬日里,没有穿大毛衣裳,夹棉的春杏袄子,显得人特别瘦削。云澜下了学来请安,看见她,也拜一拜,让她倾身拉起来,笑吟吟的,还问她课业好不好,像从前在家时一样语气。
后来,云澜才知道,姑妈是给休回家来的,听奶妈阿春说,那边叶家小爷只是卖相好,里头一肚子坏水,吃饱了酒,关起门来爱打人,这哪个受得了。阿春带着点宁波老家的口音,最后摇着头强调,哪个也受不了。
可那时云澜年幼,抬头想想白日里见到的姑妈,她还和从前差不多,除了瘦了好些,其他的一点儿看不出变化,像是车轮子隆隆碾过,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云澜感慨着,没说话,听见三哥还在说:“要不怎么,你母亲,着急忙慌的要替你选人家呢,路过香港,都没忘了这桩事,船上临时拉一个,也要替你相一相。”
“相什么?”云澜还在感慨的尾巴上,没听懂。
“相婆家呀,你母亲来的那几天,不是叫你去丽兹饭店见人了么?听说他们都相看好了,是一家卖药材的;还别说,你将来成了女医生,倒正好配一家。”叔潮耸着肩头,说起风凉话来。
“什么?”云澜吃了一惊,追问他:“你听谁说的?”
“你先说,有没有吧?三婶是不是叫你去见了一位中年太太?”叔潮仍旧是没正经的语气,朝云澜脸上瞄了瞄,得意道:“哈哈,确实有吧,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我的消息错不了!”
没想到,母亲那天下午,约见的不是那位坐拥美国农庄的廖先生,竟是摆了相看的席,叫她去入局的。云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从小长到大,并没求过她什么,饶是这样,还常常被她认为是牵绊,到了这时候,唯有一点想把书读完的念头,她竟也……
云澜失望透顶,许久没再抬头。三哥还说了什么,似乎是约见他新女朋友的事,她潦草的点了点头。
她回房去,无声的在窗边坐着,看天边不远处的流云,变幻的,缓缓飘走像河面上流动的浮萍。她有时候也着急,算算还有好几年才能毕业,真想一步跨到最后一年去。等正式毕了业,她认真想过,要像璧姐姐那样,去做医生,治病救人,到病人最多的地方去。无论怎样的世道,大夫总是需要的,况且,那片家园故土,此时还浸泡在那样的世界里……
她仍旧看时报,有时去找约克教授,问她觉得重要的问题,约克教授叼着烟斗,立在她对面,看着她在书页上按图索骥,一番答疑后,临走总是要借书给她,夸她看书的速度真快,他说:“我自己,两个月也看不完一本。这些书,放在我这里也太寂寞了。”说完哈哈大笑,身上的烟草味,就蓬松松的飘出一大圈。
快到年底大考的时候,学校里忽然换学生长,更突然的是,茉莉居然当选了新一届的学生长。云澜向来不关心这些,要不是茉莉端着热咖啡上来请她喝,她还不知道,新学生长就住在她隔壁,真是荣幸!她接过咖啡来,对茉莉说。
“得了吧,你还会觉得荣幸?”茉莉翻着眼皮,不信:“我就算当了港督,你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那你要努力了,当港督可不比学生长,我且等着呢!”云澜说话间伸手扶了扶桌面上的人头骨模型,茉莉坐下时动作毛躁,把它碰歪了。
“好,我努力,要是我当,我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加强军防。你知道么?外面消息,听说很快就要攻打香港了,你怕不怕?”茉莉极少谈论时事,她对战事的一点认识,大约是从领事馆来的,她的杨先生传递给她的。
云澜却是向来特别关心的,沦陷中的上海,欧战的最新进程,她却沉默着,没有接着发表意见,听见茉莉继续在说:“不过英政府也打了包票了,说准备充足,抵抗无忧的,是吧!”她肤色稍深,一笑起来,有种健康的结实的美感,怪不得那么受男生们的欢迎。
云澜其实并不同意她的说法,港英政府终究是隔了一层的,像是外姓的亲戚来观战,再赌咒发誓,也不能全盘仰仗。但她跟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周末的时候,云澜隔壁间的宴溦,照例被家里派来的小汽车接走,最开始,茉莉一直以为她家很有钱,但后来住久了,发现她衬裙都发了黄,也没有新的换;大衣总是那两件,来回替换的穿,再没添置过别的款式;就连写字的墨水,都常常要借云澜的。就怀疑她是装阔,直到有天,她自己悄悄告诉云澜,她家里是开赌坊的,不过开的小,这两年才有钱起来,家里父亲突然赶时髦,叫她们姊妹个个出来念书,念书又不重视,加上她是姨太太生的,母亲出身不好,便更怠慢些。
云澜便柔声劝她:“总是出来读书了,比养在家里强,将来学成,有了一己之力,便不用处处掣肘了,是不是?”
宴溦点点头,又愁眉:“我要是像你成绩这么好就好了,再不然,像茉莉,总还有她哥哥教她,提点着她。我是无依无靠的。”她戚戚叹息。
云澜平常不大会安慰人,面对宴溦的伤感,她唯有陪着叹息一会儿。
倒是茉莉插进一脚来,她后腰抵着云澜的书桌角,左挫一下右挫一下,不屑道:“我有哥哥也没什么用,要说温书补习,你要想念书还不容易,我替你找个妥当的人,我哥哥的好友,肖怀承,肖大哥可比我哥哥的分数高,简直遥遥领先。”
云澜难得的替人表态,她以己度人,特别有感触:“茉莉这个推荐不错,我也听教授说起过肖医生,总是赞不绝口的。你可以试试,别的不说,功课补上来,将来才有希望。”
不想,宴溦却犹豫了,她迟疑着:“我家里管得严,恐怕不会同意我和男生走得太近……”
“那就随你!”茉莉居高临下的看了看宴溦寡淡的长圆脸,又飞快的斜瞥云澜一眼,扭身便出去了。
等到晚间,宴溦家的小汽车开过。茉莉把头伸进云澜房间来,云澜听见开门的动静,自椅子上折过半边身子看着,“不进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看看你在忙什么?别又是在听人讲悲惨身世,折子戏我可不爱听!”她说着,走进来,回身坐在云澜床沿上。
云澜伸手来撕她的嘴:“人家难般来坐坐,说说话罢了,让你嚼成这样!”
“也就你愿意听她这些念念叨叨的话,”茉莉爽快性子,不像是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孩子,倒像是灌木林里野生野长的皮猴子。她翻着不大的眼睛:“她这是小家子气,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肖大哥那样忙的人,她还有顾虑!真是……”
云澜愿意体谅别人的处境,有时想想自己,也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轻易不能随便评说。她低头道:“宴溦,也是有难处的。”
“谁没有难处,只她有似的!”
“你没有!我眼里,数你仕途最坦荡,还有个样样都好的哥哥保驾护航。”
茉莉一抬手,手指直直指着云澜的鼻尖,挑眉发狠道:“你再敢这样说,我明日就替你安排两个男生来,做你男朋友!叫你也坦荡坦荡!”
第五章 战起
进了 12 月,香港的天气,也还不太冷。这天是学校大考的日子,云澜起得早,下楼时顺便去敲茉莉的房门,谁晓得她正站在走廊转角盯着她,见云澜站在她房门前听动静,有心逗她,垫着脚尖,快速挪移到她身后来。
“嘿!”茉莉猛地冒出来,拍在云澜后背上。
骇人一跳,“你要作死的,大清早吓人!”云澜惊得眼珠都突出来了,缓过来片刻,伸手打茉莉:“你今天大考是没问题了!还有心思作弄人。”
“都到这时候了,我就是不说不笑不动,装个木头人,也不过是那样了。”茉莉甩着卷发的发梢,潇洒的说着,下楼去了。
云澜跟在她身后,饭厅里飘出热咖啡的香气。她们路过小客厅,柯夫人信教,正在里面做祷告,茉莉回头来说:“今天也许有你爱吃的花生酱,不知道分量够不够。”她最后这句低声的,凑到云澜耳边来说,防着被夫人听见,说她克扣吃食儿,她是要尖叫的。
饭厅里,长桌一圈,围着各班的姑娘们,有几个抱着厚厚的书,边吃边看。茉莉不屑的瞟了她们一眼,径直走去倒牛奶。
饭桌上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像远处正在涨潮的海面。宴溦在那边招手叫她们,她也刚坐下,面前的杯子里正冒着白烟。“这次可要坏了,我这本书有一半没温熟呢。”她每逢考前总是这样说。
“你怎么会坏了呢,我瞧你笔记做了那么一大本,合格肯定没问题的。”茉莉捧着牛奶在喝,偏偏要这样说。
“哪有哪有。”宴溦摇着头,“我不行,总是云澜成绩最好。”
她又说到云澜头上来,茉莉瞟她一眼,没说话。
云澜专心往面包上涂花生酱,本来就只有一茶匙的样子,薄薄的敷上一层,她没有作声。
“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从远处贴着地面传来。云澜面前的桌面摇了摇,紧接着,南墙上挂着一副圣母的油画,“砰”的跌落在地上,镜框碎了。所有人都惊住了片刻,接着便是一片骚动,拉椅子的声音伴随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几位宿舍的管事奔进饭厅,又跌跌撞撞的奔出去。
“是怎么了?像是爆炸声?”云澜经历过沪战的,她听得出来,应该就在不远处。
“你们坐着别动,我去看看。”茉莉嘴里说着,侧身从人群挤了出去,往大客厅的阳台上去观望。
“是打炮么?是日本攻来了么?并没听见今天有演习啊。”宴溦伸长了脖子往茉莉的方向看着,忧虑的连番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