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通话的说着,及至走回房间,云澜也没怎么认真往心里去。她专等着她一停下,便尝试着打听:“你这次来,是来游玩的么?”
珍妮正甩掉细高跟的晚宴鞋,赤脚踩在地毯上,她一回身,尖下巴朝着云澜:“香港有什么好玩的,你也这么大了,在这里少说也待了两三年,还尽想着玩。我是因为艾德蒙要往印度去,再转道去美国,刚好在这里停一下子罢了。”说完,又顺手摘耳环,镶钻的小耳坠子,最易丢,她拈着走到梳妆台边去,“我啊,在这里停三天,十四号一早就走。”
这么快就要走的,云澜沉不住气,走上前来,刚要开口,被珍妮抢了先,她歪着头看她耳朵,蹙眉道:“从小就给你穿了耳洞,怎么总是不戴上,我看看,是不是长满了。”说着,上手捏了捏云澜薄软的耳垂,“你外婆说,姑娘家耳洞长满了不好,将来嫁不出。”
云澜听了,低垂着眼帘,可心里想:你今时今日,还信这些?她赶着问:“我听三哥说,家里明年起不再负担我在这里的学费了,我想着,不能念到一半,半途而废,总要念到毕业才行。”
“这事,你怎么不同你父亲商量?”珍妮背靠在宽边的窗台上,随手点了一支烟,悠悠接口。
“打过一份电报给他,他说……”
“说什么?说,叫你朝我要钱,是不是?”她吐了半个烟圈出来,眼神里全是蔑视。
云澜从来不掺和他们之间的事,珍妮和廖先生的故事,她都从三哥那里断断续续的听来;而她父亲在长三堂子里的故事,都从伯母们半遮半掩的闲话里听来。这时候,让珍妮当面一追问,她替他们局促,嗫嚅着没法儿往下说。
珍妮盯着她的脸,忽然“噗呲”一声笑了,“行了,我总是会替你想办法的,你放心,明天下午,你再来一趟,我保你顺顺当当念到毕业,再不会出岔子。”
云澜不觉睁圆了眼睛,这么一笔钱,竟这么好解决么?以她现在的处境……还是说,那位廖先生真的在美国有自己的农庄产业,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虽然心下这样疑惑,终究没做在脸上。她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云澜抬头看墙上的挂钟。珍妮白了她一眼,回身掐灭了烟,说:“走吧,我请车送你回去,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也提前安排好,派定了车子到学校宿舍去接你来。你放心,区区几千块的学费,不过是小事,还用这样愁眉苦脸的!”她末尾带着点负气的情绪,“哼”了一声,云澜沉默着,权当是她对父亲的不满。
回去的路上,珍妮叮嘱她,明日换一身颜色衣裳来,虽是学校里出来,也该讲究点穿戴,她借着饭店大堂的门厅灯,交代:“我记得,老太太给过你一只精钢石的手镯,并去年生日时送你的碎米耳坠子一起戴来,别忘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花轿都坐过了。”她眼波流转着,闪过一道迅敏的光。
云澜是极少晚归的,这天车子摸黑上到半山腰,车灯扫过前路,恍惚有一对相拥的身影掠过,云澜心思还在学费的事上,错眼过去,只看到一片宽沿软帽,熟悉的浅杏色。
开过去片刻,她才忍不住回头,对着一片虚茫茫的漆黑夜。这茉莉,越发玩得晚了!前些日子,云澜偶尔下楼在饭厅的角落,听到隔壁班的几个女生讲闲话,说这两天在楼下喊名字示爱的男生倒是少了,一个说:“那还不是因为茉莉不释放魅力了……她选定了目标,就不范着周旋在这些人中间了。”另一个便说:“倒是真的呢,茉莉和她的杨先生可是亲密得不得了的。”
“有多不得了?”有人故意的问。
“你们想的到的有,你们想不到的嘛……”说的人握着嘴,低声笑起来:“也应有尽有。”
云澜听了,不屑她们凑成一堆,背后专说人坏话。她们学校里专设有一处精巧的礼堂,常常用来供学生们举办交谊舞会。参加与否当然全凭自愿,新入学时,云澜好奇,跟着茉莉去过几回,等升了年级,也就没兴趣了。不过每到舞会前夕,便常有男生成群结伴的在宿舍前不远处的草地上,唱着情歌,喊心仪舞伴名字,请她出来相见。初时,云澜也颇吃惊,这样大的阵仗,还这样明目张胆;被叫的女生竟也不觉得怎么样,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起,在公共客厅的走廊上站着,听他们一首接一首的唱,脸上带着自矜的笑容。
起先叫茉莉这样特别出风头的女生的时候多,后来几次也叫到宴溦和聂云澜,宴溦趴在云澜那一间的窗户上往下看,埋怨天色太暗看不清。等叫到云澜的那一次,云澜也学她的样子,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看,茉莉和宴溦同时问她:“怎么样?底下那些人里,可有挑的出来的?”
她其实没上心,了了扫了一眼,也延用宴溦的借口:“灰蒙蒙的,谁看得清谁?”
云澜是真的无心这些事。她家族里有个远房的大堂姐,她称呼璧姐姐的,还在云澜刚读女中时,就去东洋留学,听说念的也是医科;璧姐姐是开了他们这样尘封的家族里小姐出洋读书的先河,虽然远在宁波老家,这么震惊的消息也以传千里的速度,传到了上海,借着伯母婶婶们的牌桌,又传到小辈们的耳朵里。云澜头次听说时,便受了极大的震撼,原来读书的目标,并不只是比三哥读得好就算好了,还可好到很远的地方去,甚至,好得能跳出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跳到国门外去。
自那以后,她特别留心。若得了有人出洋的新消息,回家的车上,便同三哥念叨一遍,三哥记性差,她隔天再说一遍。直说到听见三哥和二伯父吵架时,站在书房门槛外直着脖子嚷嚷,“我怎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我要是出洋留学,回来也是响当当的好伐!”
她便满意了,改天再说另一个人的例子。她自己没认真想过,她骨子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坚持,有时并不真的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但却能一直在路上。
云澜站在门厅,揿电铃,骤然响起一阵悚然的铃声,飘散在夜半的山间,叫人背后透出涔涔寒意。
第三章 晚照
转天一早,云澜上课的间隙,三哥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她出来时看到了,为着昨天的事生气,便没理睬他。
不多会儿,茉莉风风火火的走来,挨着她坐下,悄声说:“你三哥在外面等你呢,说有要紧事。”
云澜自顾低头翻书页,没动,嘴里回应:“他有什么要紧事,左不过就是又缺钱了,别理他。”
再散学时,云澜还担心三哥死性不改,会立在楼梯上等,倒是没有,楼梯上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
她们下午没课,茉莉和宴溦约好去参加唱诗班的诗会,问云澜要不要一起去。云澜忙着换衣裳,摇摇头,说要去见母亲,她们两人便先走了。等她穿戴好出来,恰好走过门厅,和滚圆的柯夫人撞了个满怀,“哎呦,云澜!你哥哥出了事,请你去听电话呢,快去。”她说。
“啊?”云澜错愕的呆了一呆,三哥出了事!她才换上的裙子太长,走快了裙幅裹在腿上,只好提起一边裙角,赶着去接电话。
电话是养和医院打来的,对方确认了云澜的身份,告诉她,聂叔潮,自称是你哥哥的,头部受了伤,被人送到医院来,请你马上到医院来看他。
云澜自己是学医的,忍不住问了问伤情,待挂了电话,来不及多想,匆匆赶到医院去。
三哥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绷带,一只眼睛乌青的,底下颧骨上泛着殷红。见到云澜走进来,歪着头又不好动弹,只扯着喉咙喊:“五妹妹,我的亲妹妹,你可算来了,你看看你哥哥,受的这份苦,遭的这份罪……”
云澜走近床边,通身上下看了看他,好在胳膊腿都好好在原位呢,又伸手点了点他脸颊上那块青紫,“哎呦喂,轻点儿,轻点儿,疼!”叔潮半真半假的吸着气。
“也还好,多养两天,就退了,索性没有破相,人家倒是留手了呢。”云澜不咸不淡的说给他听,矮身坐在床沿上。
“什么没有破相,我这头顶都穿了洞了,你看看你看看。”说着伸过头来,给云澜看。
云澜才不要看,她面无表情的往旁边让了让。上一次,他使苦肉计,淋了雨、烧得满脸通红来找她借钱还赌债,就在不久前,四月里吧……惯用的伎俩!那一次,他满脸的眼泪鼻涕,她还记得呢!
“这回,又是怎么惹上这些事的,我记得,你上次赌咒发誓,说再不碰赌桌了。”云澜冷冷瞟了一眼他头顶上的窟窿,没往心里去。
“老天作证,确实没碰,不过是认识了一位小姐,白日里空闲得很,便说去看看跑马……”
云澜抬眸来瞪着他,赌完了牌,又赌马!
瞪得叔潮忙不迭的解释:“就是见识见识,并没怎么玩,谁知会输得这样。大伯不还说呢么?既出了门,便要开眼界、学本事。我这不是开眼界去了。”
云澜瞧着他振振有词,点头道:“那你多多去见世面,我先走了。”
“哎,云澜,亲妹妹,”叔潮扯住她衣袖,赖皮道:“我伤得这样了,我这医药费还没结,咱们兄妹骨肉一家子亲,你就忍心走了。”
“我也没有钱,你是知道的,我连明年的学费都还没着落呢,比不得你,月月都有二伯母的体己钱贴补?”云澜义正言辞。
“好妹妹,你说的很是,可我眼下兜转不开,你先替我垫上医药费,下月我第一天就还你,好不好?”叔潮放缓了语气,接着道:“你也不想看着我被人追债追到学校去吧,若传回家去……”
传回家去,三哥这些混账事,难保二伯父不断了他的学业,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也比外头学坏了强。从前二伯父就说过这样的话,若三哥被押解回家,那她的书自然也是读不成了。
他说的没错,他们两人,是栓在一条藤上的。
云澜思虑这些时,才猛然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不好!已经过了四点钟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三哥真是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她低头拿出一叠钞票来,好言道:“给你,这些够你付医药费的,伤得也不重,便不要装了,这里住一晚费用不便宜,略躺躺,就回学校去吧。”
叔潮伸手接着,笑得嘴角一牵扯,脸上生疼,半笑半哭着说:“你真是我亲妹妹,我亲妹妹也没有你这么亲。”
云澜这才伸手,抚了抚他头顶的伤处,还好,当真是小伤。她赶时间,叮嘱他两句,便匆匆转身出了医院。
不知道母亲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如今她去迟了,可会不会受影响,她一路惴惴。
等赶到地方,珍妮给她开了门,面色不好,迎面便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问她:“你们聂家人都这样不守时么?约好了的钟点,转头就忘了?”她扭身朝里面去,拧着细腰瞟了眼窗外天色,哼笑道:“倒是踩准了点,来吃晚饭的啰,可惜吃饭的人等不得,先走了。你还当如何!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云澜跟在她身后,听她这一番数落,戴着精钢石手镯的腕子隐隐发烫。可也习惯了,从前在家里,就惯常听母亲这样嘈嘈切切的一通埋怨,“你们聂家的好家教,养出的好人儿专爱在外头做人!”“得了传家宝似的,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前面这句是专说云澜父亲的,后面这句应用得就广泛了,说大伯母的时候有,说二伯父的时候也有,灵活得很,总是说顺了嘴,聂家这些人通用。
云澜这会儿想,她也姓聂,自然也通用。
“那,究竟是要做什么呢?我前面为一点事耽搁了,现在还来得及么?”云澜想着要补救补救,关乎来年学费,于她是要紧事,总不能就此放弃掉。
“你还当是你大伯家的车夫呢,吩咐一声就能来,摇摇头就能走。我好容易替你打算,笼络好了人心,就等今天下午见一见面,你倒是好大的小姐架子,连声招呼也没有,就为点子小事耽搁了!真真是你们家养出来的好做派,扶也扶不上墙。”珍妮越说越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挑着细眉看云澜。这个女儿向来和她不贴心,好在她也不怪她,因为她也没上过心,算是两不相欠罢;可这回,为着她读书的事,要说她没真心帮她,那也冤屈了她。虽有点儿临时起意的嫌疑,想把这肖太太的儿子介绍给云澜,可也确实是门好亲事。等两家父母点了头,小孩子家有什么好挑拣的;待说定了亲,肖家财大气粗的,还能不帮忙把小囡学费的事解决了。这样一来,聂家账房里想让她难堪的伎俩也算落了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局面了。
她心里这么一想,眼神里更添了两把刀,往云澜脸上狠狠剜着。
云澜仍旧垂手立在原地,小时候每每听到母亲这样迁怒,她便缄口不言,那姿态,落在珍妮眼里,是沉默的不满,无声的抗议。现在不同,云澜终于长大了,她面对行止依旧的母亲,不再有意与她对峙,她看着她这样奔走,折腾之后也还是不如意,甚至对她生出些同情的心来。她好声好气的哄着她:“是要见什么人么?抱歉得很,我失了约,明日还能见么?我保证准时到。”
云澜想的还是珍妮那位廖先生,在美利坚有农庄产业的那位,多半今天下午是约了他来相见,是要请他帮忙资助学费吧?云澜在赶来的路上,还在心里计较过,终究是母女一场,临到最后,她总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
“明日?”珍妮歪着头,气笑了,反问的语气,自顾自的点起了烟,不再说话。
云澜失望而归,和母亲不欢而散。于是这天回来得特别早,天边还亮着最后一点光,宿舍的门厅灯却早早点了起来,橘黄的一团。照得云澜心头越发忧虑,经过起居室要上楼去,忽然被金小姐叫住,“云澜,你有一件东西在这儿,”她点着头,神秘的眼神,像是在说一段不大不小的新闻:“一个长相很好的男生送来的,他这么高!”说着,抬高了手臂,比划着,又着重强调:“他说这件东西很重要,请我务必转交给你本人,他是你的男朋友么?”
“什么?当然不是。”云澜一脸疲惫的否认,走去拿桌面上的牛皮纸包,似乎包了好几层,紧实的一整捆,底下附着一封信。她拿走时向金小姐道谢:“多谢你,金小姐。”
“哦,不必客气,你男朋友看起来真白净,比茉莉的杨先生生得还要好。”金小姐慷慨的夸奖。
云澜听在耳朵里,叹了口气,没回头的走了。
那卷牛皮纸包,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低头仔细看过一圈,真像小时候过年,从老家送来的年糕,一卷一卷,似乎也是这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