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走走停停啊
时间:2022-01-31 08:07:09

  入夜,空袭似乎比白天里更密集。云澜的病区里陆续有人无声无息的断了气,死亡的人要统一去汇报登记,云澜抱着名单在走廊一头站着等待造册,她不知不觉靠在了墙壁上,廊壁上的灯泡实在晃眼,白亮得像夏日里的太阳,逼得人闭上眼睛。
  似乎只一秒钟的功夫,云澜被人拍在手臂上,她一惊,睁开眼睛,“肖医生?”她叫他,没完全回过神,他怎么脱掉了医生袍,穿着平常衣裳,云澜眨了眨眼睛,深看他一眼。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已经通知换休了么?”他自己也正要去救助站预备的临时休息区,不想在走廊里碰到靠在墙上的云澜。
  “嗯?没有通知……”云澜迟钝的反思起来,是通知了自己没听见么?
  “该死!”他一皱眉,想起什么:“忘了改你的名字。”他说着从云澜手里接过文件,迅速瞟了一眼,又转身进了工作间。
  再出来时,他仍皱着眉,“抱歉,我忘了修改名册上你的名字,她们没通知到你,两个小时前,就已经换休了。现在你去换一下衣服,我送你去休息区。”
  “哦,好的。”云澜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像先生面前做错了事的童生。
  他看着她往更衣室的方向去,临时又停住,折回到病区,和另一个微胖的女护士说了什么,交代完才又去往更衣室。
  去休息区的要经过一段露天的平台,是临时设置的,从前用来开会的地方。一片漆黑,夜风从海上刮来,吹得人皮肤一紧。
  云澜走在他身侧,听见他说:“太忙了,忘了更改你名字的事……”他还想说,是他疏忽,耽误了她宝贵的休息时间。
  却听到她先说,“哦,也怪我们临时换组,添了许多麻烦。”云澜声气低微,最后几个字不自主的颤抖;从前也没觉得,12 月的香港竟能刮得出这样冷的风。
  “冷么?”他问。
  “不冷。”
  “哦,”怀承转头来看她,借着仅剩的一点灯光,看到风正把她头发吹乱,发丝扑到脸庞上来。
  前面有几级台阶,他提醒:“当心!”说着,趁空转到她另一侧去,那一侧刚好有风,同时问她:“你在约克教授班上?”
  “嗯,是的。”云澜低头看着脚下。
  “他病理学讲得很好。”他说。
  “对,我们都很喜欢他。”
 
 
第七章 转移
  临时辟出来的休息区,摆着成排的简易的竹木床,极薄的灰色毯子,并没有预备别的寝具。好在大家都太累了,倒下就睡着。
  云澜悄悄摸进去,踩了不知谁的鞋,几乎绊一跤。就近拣了一张空床和衣躺下,耳朵里仍旧是嗡嗡的人语声,她想回忆一下今天跟美芳学会的快速包扎手法,可惜脑子并不听使唤,一停顿,就意识模糊了,再也考虑不了别的事。
  救助站里的这几天,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先时还能听到空袭警报声,后来连警报声都不响了。每当集中的送来一批伤员,她们便知道有一场战役刚刚结束。这里一天只供应两餐,伤病员定时开饭,医生、护士们没有准点。所以为了节省体力,她们渐渐都减少了交流。
  云澜有两天没见到宴溦了,她们自第二天错开班次后,就没再见过面。她想,今天吃饭的时候,最好能找找她。她偶尔停下来时,也想三哥,这时候,三哥不知道躲在哪里,有没有吃的……
  美芳来换她吃饭时,她特地从宴溦的病区经过,放眼寻了好一阵,没看见她。吃饭时,倒是难得的遇到肖医生,她走过去想打听宴溦,见他正和另一位医生讨论病例,似乎在说,弹头的位置不好,取不出来。
  她便在旁等着。这时才看清,茉莉口中的肖大哥,长这个样子。她注意力悄悄挪到他前额上去,他头发生得适中,额头上有个小花尖,同他这个人不大相配的发尖,有一点俏皮,像是严肃里生出的一点不合时宜。
  怀承一开始便看到她了,本来是特地调换了吃饭的时间,有事要同她说的,又不巧,刚好被同事绊住,眼神的余光里总注意她。她仿佛也很有耐心,并没走远。
  “云澜,”他转头来叫她,“这两天,你那边怎么样?”
  她应声走过来,这里只他们三个人是来自同一间学校,像是他乡里的故知,有种说不出的自己人的错觉。“还可以,就是药品短缺得厉害,人手也是。”她没有多说,站里的情况,每天早上有通报的,她想他也很清楚。
  他果然点了点头,没说话。
  云澜想要向他打听宴溦的事,便不自觉又走近一步,她护士服的衣袖紧挨着他的医生袍。他也配合的低头来听。
  “你这两天看见宴溦了么?我因为和她错开了班次,一直没见她……”云澜低声说。
  他倒是没打断她,但看她的眼神变了变,云澜警觉的停了下来,“她昨天来找我告假,说家里人来接她回去,她没告诉你么?”
  云澜愣住了,眼神定格在他脸上。怀承其实没全告诉她,宴溦说她父亲和学校联系过了,然而昨晚威尔先生打来电话,例行询问时怀承问起这件事,对方回答并不知晓。
  宴溦就这样走了……云澜一时怔忡着,没有答言。
  “訇”的一声巨响,响在他们耳边,云澜只觉得耳朵里一阵轰鸣,有一刻失了聪,地动山摇间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刚好被怀承接住。
  这间工作间的门框被震歪了半边,同时掉下来一块白墙灰。烟尘四起,掺着浓烈的火药气直冲进来,一时间呛得人睁不开眼。等大家站定,靠近窗边的人发出惊呼:“那边房子塌了!”
  怀承松开手转身望向窗外,临时休息区被炸弹震塌了一角,露出赤裸的房梁。众人在一片惊骇中回过神,好在病区并没有大碍,他们迅速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云澜自来之后,算是第二次见到黄队,他从手术间出来,匆匆带了人去查看倒塌的休息区,所幸正午前后,里面零星的几个人并无伤亡,只这片休息区便不能再用了。
  很快,救助站前的一片沙地上,搭起绿漆布的帐篷,从废墟里抢出来的灰毯,还是原来那一批,沾满了沙尘,来不及清理。入夜,换休时,云澜拿起一角,满手的沙砾,她手指摩挲着,面无表情的抖了抖,沙砾掉进她鞋子里。
  云澜一向畏冷,从前上海的冬天阴湿,她房里的火盆撤得最晚,杏花都开了,阿春还每晚替她预备汤婆子焐被窝用。第一天睡帐篷,她凌晨时被冻醒了,才发现这帐篷是十几块漆布拼的,像穷人家养孩子常用的百家布,到处露着缝隙;她只好借隔壁床的毯子来用,半睡半醒间伸手拉过来,一把沙子正好灌进她领口里。
  似乎是睡帐篷的第二天起,轰炸声恍惚渐远……美芳抬头看着窗外问云澜,云澜摇摇头说:“我的耳朵麻木了,听不出远近来。”连风声,她也觉得像爆炸。
  云澜那天从储备仓领了物料出来,从门边挂着一幅月历牌前经过,上面卖珍珠膏的新牌子粉盒捧在两个珠圆玉润的美人手里,平白的生出点夺目感,她眼角掠过,正是 12 月 12 日。
  她快步走着,放下物料,先去病区门前的廊檐下找美芳,接替她去吃饭。廊檐下统一用泥炉子生了火,大铜锅里全天煮着沸水,消毒医疗器具。
  走廊上蒸汽弥漫,云澜一时没找到美芳的身影,在门口的台阶上张望,被人忽然从后面拉住了手臂,她转头来看见怀承,见他眉头紧锁,眼睛里有细密的红血丝。
  “肖医生?”
  “你进来!九龙失陷了,这里马上要拆分转移,你跟我分配在圣士提反中学,”他快速简短的低声在她耳边说着:“现在去收拾东西,跟随转移安排,等会儿若我顾不上找你,你务必记得到重症组来找我。”
  九龙失陷?这么快就失陷了么?不是一直在打么?云澜脑子里翻腾着,怀承没有解释,手上用了用力,推她进去,自己则转身往工作间去,一刻也没有停。
  转移工作进行得异常的快,十部军车停在沙地上。云澜在忙着统计病区的重伤患名单,她核对得很仔细,这里面许多人已经意识不清、伤在要害,若错了也许就此会错到底。云澜心里觉得,不能对不起这些不能说话的人。
  大量的轻伤病患已经在陆续转移,刚刚还拥挤的病区渐渐空落起来。美芳跑来叫云澜:“你好了么?名单交给巡视官,我们的车要走了,快跟我来。”
  “好!”云澜把手上的表格连木垫板一起,交给旁边高大的巡视官,他口罩上露出的眼睛泛着一圈棕色的光。他不是本地人,云澜仓促的想。
  临走前,云澜从低矮的窗户里最后回看一眼,那片无声无息的病区。
  “剩下这两部车,我是九号车,你在十号,快上去。”美芳催促着云澜,来不及多想,云澜被车上人的手拉着一步跨了上去。
  这两部车几乎同时启动,在烟尘中开往山道深处。
  新的救伤区设在临时征用的圣士提反中学里,从九龙撤下来的抵抗部队也在这里休整,一时间,人多得像秋日里飘下的落叶,满地都是。
  安置伤患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凌晨时分,云澜抽出空来,被安排去换休,她问了这里一位英籍医生,重症区的位置设在教员宿舍。她借着月色,走去找怀承。
  没想到教员宿舍上下三层楼,颇有规模,她一路问上去,在三层的小礼堂里,终于找到他,仍旧穿着医生袍,没有戴口罩,抱臂靠着长条木椅的靠背,睡着了。
  她上前一步看了看,他没有醒;她凑近了再看一看,他还是没有醒,睡梦中眉心微蹙,露出前额上一点点的发尖。云澜站定看了一会儿,这样仓促忙乱的转移,是该向他汇报一声的。想了想,从护士服的衣兜里摸出纸笔来,简短写给他:“一切安好!云澜病区:退思楼二层。——聂。”
  留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在这里不断有前方消息传来,及不及时却无从知晓。云澜从传言里隐约觉得,日军的攻势似乎更凌厉。沦陷区里逃出来的人,描述着难民中流传的骇人听闻的各样消息。
  仍旧是日夜颠倒,仍旧吃不饱,只有罐头和一些豆子,面包也分配得越来越少。怀承是第五天入夜,才抽出空来找云澜的。
  正是要换休的时候,云澜在走廊里看见正上楼来的怀承,远远的便知道是来找她的,忍不住露出笑脸,像小时候过年,有一回正月里被祖母带着去远房亲戚家拜年,全是陌生的小孩子,直到看到三哥从回廊那头来找她,她马上咧开嘴笑了,露出刚掉的牙。
  她看着他,也露了一点笑脸出来,却转瞬即逝,招手叫她:“云澜,来。”
  “肖医生。”她仍这样叫他,“我那天留了字条给你。”
  他颔首:“我看到了,抱歉,我们那几天太忙了。”
  云澜点点头,表示理解,大家都忙得疲惫不堪。
  “你跟我来!”他抬手引她下楼。在一层楼门口,恰遇到那位金发碧眼的高个儿医生,他看见没戴口罩的云澜,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小聂医生,换休时间么?我有这个,送给你。”说着向她伸出手来,神秘的放在她掌心里。
  云澜本能的接着,是两粒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她笑着向他道谢:“多谢,罗医生。”
  哈哈,罗医生爽朗笑着,上楼去了。
  怀承在旁看着他们,保持着沉默。罗医生上楼时,他适时的向外让了让。
  等他走远,云澜抬手把掌心的巧克力托给怀承看,示意请他拿一粒。
  他摇摇头,拒绝了,“不用,我不爱吃糖。”他说,想想又问:“这位英国人,你怎么称呼他罗医生?”
  “他自己说的,说他是大半个中国人,若跟着母亲的话,便应该姓罗,所以让我叫他罗医生。他知道我是明大的学生,所以称呼我小聂医生。”云澜讲起这一段,颇有笑脸。
  怀承眼神在她面上扫过,没有再问别的话。走出去几步,他低头来说:“外面抵抗的形势很不好,我想,有些传闻你也听到了。无论何时,要注意保护自己。”
  他是说,沦陷区烧杀抢掠的新闻么?她是知道的,云澜点了点头。
  他仍旧走着,直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过往的人少了,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灰色粗布包来,递给云澜:“这个,是前两天我恰好出去,邝医生的妹妹茉莉,托我带给你的。”
  云澜欣喜的接过来,并没急着打开,先赶着问他:“你见到茉莉了,她好么?”
  怀承想了想,点头道:“还好,同咱们这里差不多。她有亲哥哥照顾,你不必为她担忧。”
  能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茉莉的消息,她感激得很。点头说:“谢谢你。”那只粗布包,她握在手里,垂眸看着。
  停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说:“你这么爱吃糖?”
  嗯?云澜没听明白,抬头来望着他,他眼神朝她手里瞄了瞄,没说话。
  云澜会意的打开布包来看,是一把椰子糖。她一看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点儿湿润,她哪里得的这些糖果,在人人都饿得没力气说话的时候。
  他看着她沉默,理解的等了一会儿,最后说:“糖要少吃,容易坏牙齿。”他没有把茉莉的原话告诉她,茉莉还说:“云澜在这里没人照顾,她三哥是指望不上的,她家里也指望不上,所以还请你多多照看她。”
  云澜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另一个声音:怎么!我自己不是学医的麽,我自己也知道。
  怀承交完了东西,打算要走,走出去一步,停住了。云澜正看着他背影,看着他又转过身来,像是颇费了一番思量,缓缓的说:“我们那里过两天会有热水供应,我是说,盥洗室有热水。你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
  热水!盥洗室……是可以洗澡的意思?!云澜眼睛亮了,“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开始。”他说,同时朝她像星星一样会发亮的眼睛又看了看。
 
 
第八章 乔装
  云澜有自己的打算,若是第一天有热水,就赶着去借用,迫不及待的样子,也实在扰了人家的秩序,配不上祖父常说的谦谨虚行;可若再多等两天,她又实在熬不住。所以隔了一天,趁着换休的时间,打算去找怀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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