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不会安慰人的,从前来家里做客的徐家表妹,和他同龄,每每跟着他玩,然后又哭,他总是站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他母亲见了就教导他,“你是做哥哥的,快哄哄妹妹,怎么没事儿人似的站着看呢!”可怎么哄?打哪儿开始?他始终也没搞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只毛毛虫落在脚背上,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此时,他却实在有话想说,但积在心口,说不上来。是一个人的性命,也是许多条人命,是一座城、一个国、一族人的伤痛,可以哭一哭,是该狠狠难过的时候。可她恰恰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
他放下烛台时,又有点理解她,不肯让人看见哭,是实在哭不过来,是哭也于事无补……
“没有灯,便早点休息吧,不要对着蜡烛看书,实在伤眼睛。”他只好这样说。
“嗯,”云澜低声回他,顺意的接过烛台来。
两人都没发现,怀承身后同时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人,才梳顺了头发的小杏儿,从二少爷身后露出半个头来,此时正抬手指着云澜书本下压着的一本记事本,好奇道:“聂小姐,你这上面画的是什么花儿?顶好看的样式。”
云澜这才偏过身来看见她,怀承也着意的让到一旁。“这是,”云澜自己低头看了看,低声的说给小杏儿听:“是圣诞花。”嗓音有点暗哑,她自己没发觉。除了那朵圣诞花,上面还写着一行小字,是美芳留给她的住址,说好要去她家的……
小杏儿走近前来,仔细看那朵圣诞花,抬头向云澜商量道:“这花真好看,借我拓个样子下来,让我娘给我绣在衣襟上,你看行么?”
“行啊,”云澜点头,有点儿鼻音:“不过这朵太小了,我明日画一朵大的给你,好么?”
“好,那我明日再来。”小杏儿弯起嘴角。
“哎呦,快出来,”门口响起全婶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她招着手叫小杏儿,带着呵斥声:“你怎么跑这来了,扰着二少爷和聂小姐说话。”
小杏儿应声跑出去,怀承转身来特地交代全婶:“不要打她。”
他话音未落,还是听见全婶边扯着小杏儿下楼去,边扬手作势的朝她背上拍了两记。
他们两人同时从门里看着,倒是缓和了幽闭的气氛,怀承回身来,把另一只蜡烛搁在她桌面上,开口劝她一句:“不要太难过了!”
她听进心里去,他当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忽然眼底一热,一眶眼泪就盛满了,满得要溢出来。无人知晓的难过总还能忍得住,一旦有人理解,就常常容易决堤。
云澜忙又低下头来,“嗯。”的回应一声,不敢再看他。
第二天,从医院下了班回来,怀承因为外头有事,晚饭前出去了一趟,把晚饭都隔了过去。等回来时,已经入了夜,全婶在饭桌上点了支拇指粗的蜡烛,小杏儿趴在桌面上,看云澜画花儿。
云澜替小杏儿描了一副昨天答应过的圣诞花,又兼着画一簇美人蕉的花样子给她。她高兴得很,拍着手问云澜:“聂小姐,你还会画别的么?我最喜欢带花纹的彩色蝴蝶,你会画么?”
云澜便回忆着,起笔画一只飞在花丛里蝴蝶,花丛一时想不出好的来,就照着自己家里大伯母的花园样子来画。
全婶收拾完了,自己也站在桌边看,引得全叔也凑过来,站在一旁袖着手。听见全婶嘴里连连夸赞:“聂小姐这花样子画得真好,活花活草,像真的一样,可比我们二少爷画得强多了。”
云澜听了,便客气的谦虚:“哪里哪里,也是从前家里请的师傅教得好,我学艺不精,不及先生画得一半。”
话音才落,身后响起一个不悦的声音来,“那是你家请的师傅特别好,我连他一半也不如……”
云澜从画纸上抬起头来,回身发现怀承正长身立在她身后,本是诚心看她描花样子,意外听见人拿他和她做比,再听她那一套谦虚话,全然没把他当回事,忽然耿耿于怀起来,忍不住要多问一句。
云澜对着他眼神,好一阵语塞,待转过弯儿来,想澄清,那话可不是她说的,是别人说的,她口里预备着:“是他们……”才一转头的功夫,围观的人都走光了,连小杏儿也不见人影,怎的作鸟兽散得这样快!
她更语塞了。
唯剩他们两人对视着,他倒是见怪不怪,迎在她目光里上前一步,仔细瞧了瞧那副花样子,大度的点头道:“确是画得不错。”
“哪里,”云澜此时清醒得非同一般,马上改口道:“不及你画得好。”
真是个有眼色的俊杰,怀承点着头想,极有默契朝她笑了笑。夸奖道:“嗯,你变节得倒挺快。”
云澜也没往心里去,转回头来,继续画最后几笔,一边喃喃的替自己解释:“寄人篱下时……”同时在心里点评自己,看看如今,竟已圆融得这样得体了。
怀承本是返身要往楼上去的,临时听见什么,站定了回头来,重重扫了她背影一眼。
第十三章 合理
这几天里,政府接连发了几道公告,市场开始集中管控米粮,实行配给制,每家每户按人头,分配极少的米面及副食。街面上来回穿梭的日本军车,提醒着众人,这里是沦陷区。
有天下班路上,经过汇丰银行,云澜问起,听说医院有个自己的小图书室,不知在哪里?怀承走在她外侧,还没来得及回答,先看到乌油油的铁阑干外面,横躺着个人,随着走近,才看清,是个死了的人,大概死前有过械斗,满脸上淤青血污,可胸口穿了洞、淌出血,发黑的结在他衣服上。
云澜转头来,向怀承低声的问:“是枪伤?”
怀承点了点头,紧蹙的眉心,没有说话。他们走过那人之前,许多路人从旁经过,为防着靠近,都往远处让了让。
是路边,常有的事。
有一天,也是这样走在路上,怀承忽然转头来问她:“上海也是这样么?”
他没有经历过沦陷区的生活,他这些年几乎都在外读书,很少回常州家里去。他这问题,让云澜好一阵沉思,虽然同样是沦陷区,但总是感觉上,上海更好些,可再往深处想想,好在哪儿呢?好不到哪儿去,也许,那点太平,恰恰是特别的不好……
“差不多,也是这样。”云澜说。走出去很长一段,她低声陈述着:“没有尊严,临时被搜查,会被无缘由的毒打,被克扣食物,被任意对待,随时会死。”
停了许久,他听见她最后说,“在自家门口。”这些话,夹在城市的声浪里,倏忽飘远。
到家之前,怀承想起来,他说:“邝医生打了电话来,说他这两天来看我们。”
云澜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她赶着问他:“茉莉也一起来么?”
他笑了,“你说呢?自然是为着送茉莉来看你的,不然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可看的。”
云澜听了,也露出笑容来,许久没见她这样笑,怀承看着她轻快的迈过药铺的门槛,转身上楼去。站在她身后,依稀在心里觉得,那天全婶说的话,倒是真的。那天全婶听见说他请回家的这位女同学也姓聂时,在他身后向全叔连连感叹,“哪有那么多姓聂的好姑娘,自然太太相中的那位,就是这位聂小姐没错了。”
他心说,全婶真是,心明眼亮。
他转头看见柜台里站着的全叔,正背着手教导伙计分辨新来的药材;全婶恰出来寻两张写废的药笺,拿到后堂灶间里去生火,黄昏时分,家家预备晚饭的时候;她打全叔面前理直气壮的抽走几张黄纸,掖在围裙口袋里,在走廊尽头留下一道厚实的背影。
全婶这是,大智若愚。怀承边上楼边感叹。
邝医生和茉莉找到铺子来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怀承因为仍旧有事,下了班,前脚送云澜回来,后脚就出了门。等再回来时,正看见邝医生一人坐在柜台边喝茶,店铺临近打烊,没什么客人。他独个儿的翻看一本发了黄的《千金要方》,怀承从他身后走来,伸头看了看,调侃他说:“怎么,研究起这一科来了?”
“哎呦,二少爷回来了!”邝医生抬起头来,也不示弱。
“可有心得?”怀承了了一说,在他对面的圈椅里坐下来。同时又想起什么,赶着追问:“你妹妹没来么?只你一个人?”
邝医生听他这话,明白他是替云澜问的,故意笑说:“怎么?你是专为等我妹妹来看你的?”他把手上的书本合上,特地凑近来,真诚道:“那你可该早说,茉莉男朋友的位置,我原是为你留着的,现在可有点儿来不及了!”
怀承一翘脚,往椅子深处坐了坐,“本想沏壶好茶来你喝,听你说的这些话,还是免了吧。”
“哎,别免啊,”邝医生伸手过来推他:“去,快去倒好茶来,你想见的人自然给你带来了,”他故意的说:“在楼上呢,可惜人家不想见你,上楼去见想见的人去了。”
怀承点头笑了笑,起身隔着柜台吩咐伙计准备好茶来。
待再坐回来,和邝医生认真聊了聊各自目前的近况,说到后来,他问:“毓征,广华医院受了侵扰么?”
“头几天,多少也受些影响,后来派驻了警察进来,便好多了,医院秩序尚算平稳。”他说,同时问怀承:“听说养和在停战当晚出了事故的?”
“嗯,赛马会的分院,”怀承叹息的回应:“比斯蒂芬学院那起……好不了多少。”
邝医生也黯然,垂首喝茶,“听说你们院长和日军总医官有些交情?”
怀承也喝茶,低头讲述:“梁院长早年间在日本留学,和那位总医官同过窗。也是停战当晚,他特为日军作乱的事,和他通过电话,所以总院这边才能得以始终平静无虞。”
唉……两人同时叹息着,沉默了良久。
直到全婶窸窸窣窣的从后堂走出来,替他们在柜台上点起一支蜡烛,邝医生才想起,太迟了街面上走动不太平,起身道:“我们上去提醒她们一声,这种时候,不宜太晚。”
怀承也觉有理,两人一同上楼去敲云澜的房门。
里面茉莉才换上云澜从裁缝铺子里新取回来的一套男装,她们两人原就身量差不多,从前学校宿舍里住着,便常常交换衣服穿。此时茉莉套在身上,云澜替她举着一面梳头用小镜子,正照后面的腰身。
“太松了些,不是量体裁的么?”茉莉回头来扫了扫云澜身上,不解道:“你又没长胖,尺寸放得这样宽做什么?”
“是有意放宽些的,”云澜弯腰来替她拉了拉后襟,解释:“收出腰线来,怕人不知道你是女的么?”
换穿男装,本就是减少瞩目的意思。茉莉想想也对,自己反手伸到背后,扯了扯衣角。
外头响起敲门声,云澜放下镜子去开门,看到怀承和邝医生立在门外,想起怀承一回来就出门去了,便顺口问他:“你回来了!全婶给你留了饭,在后堂饭厅里。”一边退开请他们进来。
怀承含笑点了点头,“我知道。”
引得邝医生回头来狠狠瞧了瞧怀承的脸,怀承看见了,伸手推他一把。
“倒是你穿男装,比我好看。”邝医生绕到茉莉面前来,点头赞叹。
“我本就比你生得好!”茉莉骄矜的挑着眉,“你除了身量比我高些,哪里也没我好看。”
“嗬,一夸你,你就上头上脸了,”邝医生抱起手臂,“那从今起,你就是我弟弟了。”说罢,拍拍她肩头,作势道:“这位弟弟,入夜了可不安全,早点走吧?”
“好的,大哥。”茉莉不羁的装腔。
逗得云澜伸手要去捏她鼻子,被她一偏头,躲了。
茉莉不客气的朝云澜道:“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要做人弟弟,这身衣裳我可就穿走了。”
“不做人弟弟,你也不会还我的,我知道。”云澜白她一眼,瞧她多此一举的。
他们四人笑嘻嘻的下楼去,怀承和云澜并肩站在路边,送他们离去,临上车,茉莉回头来,拉了拉云澜的手,“放心,你三哥那边,我这两天经过那里,替你上去看他,有了确切的消息,过天再来找你。”
“好,不犯着专为跑一趟,进出千万注意安全。”云澜叮嘱她。
茉莉点点头,坐在她哥哥身边。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云澜和茉莉挨着路边说的悄悄话,怀承没在意,他走了一会儿神儿,在想今晚去照看的那位病人,好几处枪伤,虽然没打在要害,但失血过多,不知今晚能否挺得过去。
他们两人同时从街口退回来,跨进铺子时,怀承想起问她:“茉莉带了什么东西给你?”
云澜眼睛里露出一点不好意思来,回说:“带了一包核桃糖给我。”说完知道要被他嘲笑,自己先笑了笑。
果然,他边走边说:“一包核桃糖,就换走一套新衣裳,你倒好算筹!”
说得云澜抬眼看他,发现他似乎想到什么,驻足接着道:“不对啊,你这些衣裳都是我付的钱,你这是慷他人之慨。”
“不是你说跟那家裁缝铺子相熟的么?”云澜想起当时确是谦让过的,不想驳了他的面子,才没有坚持,怎么这时换了话锋了?她也没客气,直辣辣的问他。
怀承本是看她今晚见到好友,难得高兴,着意想同她多说几句话,省得见她总闷在房里。便故意道:“有人说她正寄人篱下,既是这么说了,自然是我付钱。”
云澜也难得的有态度,睁圆了眼睛看他,同他在柜台前面对面站着,又恍惚从他眼神里分辨出一点戏谑的光。烛台上的光迎风跳了跳,映在他眼里,更显得他是努力撑着不笑出来的神情。
“那也没什么,再过几日就是发薪日了,”云澜已知他是故意的,她于是也故意这么说:“肖师兄,等我薪水发下来便还你,你看如何?”
怀承在心里哼了哼,“肖师兄!”还改了称呼,真是有薪水的女人惹不得。
他们两人这里“相谈甚欢”,后堂的几个人正贴着板壁偷听,全叔焦虑道:“怎么吵起来了?刚才还好好的呢?”全婶挤在全叔肩头上,也不解:“这天天同进同出的,好得一个人似的,怎么还为了钱吵嘴了呢?二少爷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