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孔雀蓝的厚厚窗帘被拉开了一丝缝儿,白浸浸的月光便洒了进来,照着躺在床上的女人,衣不蔽体,脖子上有青紫的掐痕,莹白的身子布满交错的勒痕。也许是绳子勒得紧,乌青的皮肉都翻出一点血红色。
庄汝连心中终于生出一丝怜悯,留了一名助理在别墅里,又叫来家庭医生,给露西看一看。
露西脑子里空落落的,有人进来,也只是睁着眼睛,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终于想起来,方才有一瞬间,她看见那条长长的老街尽头,是一个瘦高的男孩子,递给她一颗薄荷糖,是茶楼里免费供应的最廉价的那种。
她被酒醉的父亲打得皮开肉绽,打着抖,蹲在破败的青石墙根下,“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水,剥开糖纸,往嘴里一扔。
她含着薄荷糖,凉凉甜甜的,竟然也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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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养了一个礼拜,脖子上的淤青才褪了一些。庄汝连为了哄她,将置地广场一间高奢店铺都清空一天,只为她开门。
那天露西穿上皮草,叫SA包了一排手袋,又开始试鞋子,不喜欢的就踢到一边。没过多久,又忽然要吃薄荷糖,还点明是茶楼里免费供应的薄荷糖。
店里一团鸡飞狗跳,露西窝在皮沙发里,张开手,瞧着灯光从指缝里漏进来,嘴角挂着冷然的笑。
正在这时,她听见门口有女孩子的声音:“Mia,今天它家似乎清场,不如我们去对面看一看。”
露西记得宋杭之的声音。她原本低着头,脸上神色阴霾,听见宋杭之的声音,便站起身,抬脸已是笑意盈盈。
“Lily,好久不见。”
宋杭之想起露西,那些对庄景明怀有爱意的女郎,她总是能记得很清楚。
她似乎憔悴不少,但仍是妆容精致,一丝不苟。
宋杭之朝露西点点头,便想拉Mia离开——Mia妈咪过生日,非得她陪同挑选生日礼物不可,中环置地广场便是Mia扫街第一站。
不过既然碰到她眼中的“情敌”,宋杭之便觉得置地广场也不是那么好了。
露西挡住她的前路,笑道:“不如一起喝杯茶?我知道附近有一间不错的店,它家柠檬奶油挞我都能一口气吃掉两份。”
见宋杭之没答话,她又道:“我都有餐券,三人同行才可以使用,Lily帮帮忙。”
宋杭之只好点头,Mia都暗里掐她大腿。
露西得偿所愿,便指着地上的鞋子,叫SA都包起来,寄到她家。
“下一次不要给我气泡水,我只喝kona咖啡。”
店里一排SA站得齐齐整整,边躬身道歉,边送走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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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nas是湾仔新开的法式甜品店,露西讲主厨原先在法国乡下开餐厅,地理位置不佳,却吸引众多老饕慕名而来,他便将店铺从欧陆一路开到港岛。
宋杭之家中做高级餐厅,她耳濡目染,对业内动向倒是能说出一二。但她自己对饮食并不热衷,忙起来常常在快餐店买几个三明治,便能撑一天,平日里亦是有什么吃什么,从来不讲究。
露西又聊了些电视台八卦,突然笑道:“Lily,这条手链好别致。”
宋杭之手上戴着藏地风格的手链,玛瑙、星月菩提、紫檀柳串在一处,古色古香。
闻言,宋杭之不免有些腼腆,道:“是别人送给我的。”
露西知道,她口中的“别人”必然是庄景明了。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这串手链庄景明嫲嫲送给他的,他一向珍视。
庄景明的嫲嫲信佛,年轻时去日喀则地区旅行,在白居寺的佛塔里得到一串手链,喜欢得不行,后面庄景明大学毕业,便送了他作毕业礼物。
露西也仅仅是见庄景明戴过一次。
露西笑道:“被人喜欢珍惜,真是好幸福的一件事。”
她喝了一口咖啡,又道:“说起来,Alex同我从小是一条街的邻居呢。”
宋杭之不喜欢露西,但她想知道庄景明小时候的事,便抬头看着她。
露西笑道:“他在圣保罗中学念书时,有一回差点被学校退学呢。”
她见宋杭之瞪大了眼睛,又笑道:“那时他都回本家啦,不知遇到什么事,在学校里将同班同学打伤,后面又逃课。”
Mia不客气地问:“既然那时庄景明都回到本家,你又从哪里听来他差点被退学。”
露西笑道:“他打伤同学,又逃课,能去什么地方。我记得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Alex回老街找他舅舅,没找到,只好来我家过夜咯。”
她笑得开心,感到一阵快意。
见宋杭之仍是不讲话,露西心中又生出些摇摇晃晃的得意,她看着鲜红的指尖,笑道:“Alex一向稳重,做事情都滴水不漏,不如你猜猜他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打人逃课?”
宋杭之看见她洋洋得意的神色,平静地摇头道:“我若是想知道些什么,一定亲自问他。也只有他亲口讲的话,我才会信。我跟他的事,不劳烦外人”
她拿起手袋,对露西笑道:“多谢你请客,我就不回请了,当给你积善行德。”
说完便拉着Mia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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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别墅。
宋笃之这天在家中处理事务,晚间便见到王兰急急地敲开书房的门,同他讲起白天在沙田文化博物馆的见闻。
“笃之,你都猜不到,我今日遇见一个老太太,跟我讲起藏族绘画头头是道,我跟她都互留联系方式。”
王兰在欧洲念的是东亚艺术史,对佛教文化颇有研究兴趣。近日沙田的文博馆在展出日喀则地区13-15世纪的唐卡,她兴冲冲赶去,又在其间遇见同道中人,自然是与对方相谈甚欢,都像忘年交一样。
宋笃之给她递来一杯茶,笑道:“这位老太太不会是大有来头吧。”
王兰忙点头道:“后来她同我讲,她儿子是信和集团的庄汝连,又讲跟我投缘,问我下周末是否得空,想请我去她家坐一坐。”
宋笃之笑道:“老人家看你有眼缘。”
王兰道:“不是这样的呀。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上周才见过庄汝连的小儿子,这周看展览又遇见老太太,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宋笃之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老太太还能吃了你。”
正说着,便见家中管家拿着一个紫檀长方匣,说是庄氏的人递来的。
宋笃之展开匣子,里头是一个素色的封套帖,上面写着:送呈台启,诚邀王兰女士与我小叙,顺颂冬安。庄林佩莹拜。
另有一行小字注明时间和地点。
庄林佩莹是庄氏老夫人的名讳,她原本叫林佩莹,嫁到庄家之后,随了夫姓。
宋笃之笑道:“老太太这样着急,又郑重得很,想来是真心要认你这位忘年交。”
王兰瞧着拜帖,心中突然一个激灵,扶额叹道:“只怕是来做说客了。”
第15章 14庄家麟冷笑道:……
这天,王兰依约来到庄老夫人位于柯士甸山道的住所。
管家领着她进了会客厅,见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一身斜襟的藏蓝旗袍,胸口上挂着一串迦南木十八子手串。
老太太斜倚着沙发,手心里拢了一只黑漆描金的暖手炉,这便是庄老夫人了。
庄老夫人同王兰客套了几句,有女佣捧着几枝腊梅来,插在矮几边上的钧釉胆瓶里头。
只听老夫人笑道:“天寒地冻的,总有些冷清。来年春天就热闹啦,菖蒲、蜀葵、栀子花、玉兰花,后头院子里开得可爱极了。”
不一会,菜便布好了。老太太信佛,客随主便,中午吃的是素食。
老太太先是道:“听说您在苏州住过两年?我妈妈也是苏州那边的。哎呀,苏州菜好吃的,我爱吃的呀,细面淋上浇头,不得了。小时候我妈妈每次回娘家,都要带我吃松鹤楼的。”
王兰笑道:“我家里的长工跟松鹤楼后厨掌勺的张师傅是拜把子兄弟,偶尔也能请到张师傅过来家里露一手,那便是最开心的日子了。”
老太太点头,又道:“阿明带我去吃过你家的正仪楼,菜一上桌,我就想起妈妈,长久都没听过她喊我囡囡了。”
王兰接过老太太的话茬,笑道:“小公子是有心人。”
老太太亦笑道:“阿明是这些儿孙里跟我最贴心的。他是我一手带大,别看他有时闷不做声,但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是最有主意的一个。”
话已至此,王兰不得不道:“其实我们做家长的,只要孩子喜欢,都没有意见的。只是我们家兄弟姐妹都住在两广一带,我跟笃之来港岛不过十来年,在此地根基不深的。
“我这个囡囡,从小亦是放养长大,说话做事,不比港岛的小姐们。”
庄老夫人没讲话,只是端起剔红的三清茶盅,拿茶盖拨了拨茶叶,又抬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母亲的担心孩子受委屈,我能理解。这样,我手里统共有信和10%的股权,其中一半是给阿明的,另一半就给杭之吧,权当是聘礼。”
信和集团的市值已逾千亿,且不论给宋杭之的这部分,若庄景明最终能拿到5%股权,他手里的股权份额便足以抗衡庄汝连的另外三子了。
对王兰而言,庄景明亦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私生子。
更重要的是,今天老太太的态度,无一不在向王兰暗示,比起其他孙辈,她更看重庄景明。
虽说庄汝连对这个私生子一向态度冷清,但他对母亲庄老夫人向来言听计从,是港岛有名的大孝子。能得庄老夫人的支持,庄景明若有夺嫡之心,前路不至于一片昏暗。
王兰低下头喝茶,半晌,方才笑道:“老夫人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非得棒打鸳鸯,还是得尊重孩子的意见。”
老太太笑道:“是这么个理。”她唤了女佣来,取出一件鸿雁纹银穿心盒,里边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吩咐女佣去泡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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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麟到港岛国际机场时,天色已经大亮。
当时他在pub鬼混一夜,正呼呼大睡,郎世明一通电话打来,惊得他一身冷汗。
他才想起上周庄汝连叫他今日返港,中午跟家里人聚餐。
庄家麟赶紧叫助理订机票,搭最早一班机回到港岛。
家中司机来接他,驶过青马大桥时,庄家麟仰头望见灰蒙蒙的天。海上起了雾,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起纷纷扬扬的雪。
但港岛是没有雪的。
庄家麟想起在S市,那天饮醉酒,迷迷糊糊中被露西送回家。第二天清晨,他起身拉开厚厚的窗帘,落地窗外竟飞起细细的雪。
天地都是疏疏落落的灰白。
他转过头,望见熟睡中的露西,窝在床上,小小一团。
庄家麟心里发痒,想过去闹她,又陡然生出一种不舍。
其实他亦不知为何会生出不舍。
这样胡思乱想间,穿过薄扶林道,庄家麟便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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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麟到石澳大宅时,傅玲玲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她已经两个月未见到大儿子,迎上来直问早饭吃了没有,饿不饿,厨房里还有些点心,先吃了垫一垫肚子。
又见庄家麟脸色发青,眼底都是疲色,赶忙叫来佣人,去给大公子拎行李、整理床铺。
庄家麟本因为宿醉,是头昏脑涨,见傅玲玲一脸担忧,心里发酸。
他笑道:“我不累,眯一会子就好。”
傅玲玲道:“你老豆年纪大了,老糊涂,不要跟他较真,他心底仍是最中意你。”
她又问女佣:“先生打球回来了吗?”
女佣答:“还没呢。”
傅玲玲点头,对庄家麟道:“你先去休息,等他回家我再去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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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
庄汝连坐在藤椅上,翻着早报。大儿子庄家麟站在他跟前,不敢抬头。
“坐。”
庄汝连晨间打高尔夫球,谈到近日信和拿下德国跟瑞典的3G牌照,心情大好,看见庄家麟垂着头的样子,都顺眼许多。
他先是问了庄家麟一些公司事务,等庄家麟一一回答后,又似笑非笑道:
“你在内地过得倒是潇洒快活。”
庄家麟拿不准父亲是否在试探他,父亲年纪越大,心思也愈发难测,阴晴不定。
他只好答道:“您都派Charles过来帮我,我都一刻不敢懈怠。”
庄汝连闻言,冷笑道:“是么,可是都有人天天寄相片给我,精彩的很。”
他起身,从保险柜里抽出一个信封,扔在庄家麟面前。
庄家麟捡起信封,将相片一张张看过,背后都发了冷汗。
庄汝连端起茶杯,笑道:“你就是这样一刻不敢懈怠?”
庄家麟知道此刻自己决不能露怯,因为庄汝连讨厌遇事便魂飞魄散的人。
他笑道:“老豆,同你打球一样,pub不过是另一种social方式,谁还能当真呢。”
他收起笑,阴鹜道:“我倒是好奇,趁我不在港岛,谁这样着急扑上来,吃相未免太难看。”
见庄汝连不讲话,他连忙问道:“是老四?不对,老四是个闷葫芦,难道是老二?老二从小一肚子坏水。”
庄汝连放下茶杯,“哐当”一声,骂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成天这个讲你坏话,那个背后使绊子,合着一家人都要置你于死地?”
庄家麟冷笑道:“我们家什么样子,您也不是不知道。”
庄汝连见大儿子跟自己梗着脖子的泼皮无赖样,气得心口突突地跳,几乎眼前一花,便支撑不住往后倒去。
庄家麟忙上前,从雕纹木书架最下边,翻出一小盒药片,喂给了庄汝连。
庄汝连吃了药片,缓了一会儿,见大儿子一脸忧色,心里终究是软了些。
“相片的事我找人在查,你不要疑神疑鬼,家诚、家宜跟你是同胞兄妹,要齐心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