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d是庄景明所住公寓的一名安保,宋杭之时常出入庄景明的公寓,因而他对宋杭之很是眼熟。
只听电话里庄景明道:“多谢告知我,你在浅水湾道先不要动,我即刻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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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弘杉正在中区等人下班,被庄景明一通电话叫到了浅水湾。
他看见暮色里的庄景明,跟几个警察在谈话,边上是一台撞废的宝马,车玻璃碎了一地。
沈弘杉嗅出了一丝不寻常,问他:“怎么了。”
庄景明将沈弘杉带到一边,道:“Colin,杭之被绑票了。”
他未等沈弘杉反应过来,又道:“重案组已经设置路障排查可疑车辆,我请求了派遣直升机搜查。”
沈弘杉道:“这帮家伙反应还挺快。”
他本想让庄景明放松一些,却见他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望着暗色的天,自顾自道:
“听杭之父母讲,至今未收到绑匪敲诈电话。”
“我想他们应当不是为财。”
庄景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他:“你是否有门路认得洪兴门的左志飞,大半个港岛都卖他面子。”
他的声音仍旧沉稳,只是沈弘杉离得近,都听见他话尾的沙哑。
沈弘杉道:“我去问老爸,他有个拜把子兄弟,据说混得挺开。”
他不忍心见庄景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拍拍他的肩膀,道:“不会有事的。”
但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被绑票,对方又不要钱,那么最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天已经全暗下来,一切的光与尘,都融进这黑沉沉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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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弘杉打了几通电话,跟庄景明讲他父亲已经去联络。
庄景明点头,跟沈弘杉交代了一番,便直奔中环的信和大厦。
其时,庄汝连正同庄家麟、郎世明,并一众高管在开会,就见小儿子闯进会议中心。
小儿子向来稳重,甚少现出惶遽。
却听庄家麟笑道:“莫非是天塌下来了,叫四弟这样慌乱?”
庄汝连心下明了,恐怕出了大事。当即便向众人道歉,散了会。
待众人离场,只见庄景明对着庄汝连,直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父亲,杭之被人绑架。您救救她,也救救儿子。”
他声音沙哑,满脸凄然。
郎世明跟在庄汝连身边,做了二十多年事,他深知这个小公子,深沉难测,极少显露情绪。庄汝连都曾私下同他讲,看不透小儿子。
也许他的痛苦惊惶是演给父亲看,求得父亲怜悯,帮他一把,毕竟宋家女儿是他最大一张底牌,不能被人揉烂撕碎。
但郎世明分明瞧见他都跪不稳。
其间究竟几份真情,他就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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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汝连见小儿子跪在地上,想起从前的事。
其实家麟家诚联手欺负庄景明,颠倒黑白,傅玲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煽风点火,他全部看在眼里。
但他从未替小儿子讲过一句话,因为心中觉得对这位傅家长女亏欠太多。
而令他惊讶的是,那时庄景明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吃了闷亏,都不声不响,从不为自己争辩,像一只乖巧沉默的玩偶,可以肆意泄气。
其实刚来大宅子里时,庄景明都会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因为他觉得找到了家,这个家能让他吃饱饭,有暖和的衣服和床铺,还有书可以念。
他不用再四处漂泊,看人眼色。
他变得活泼了许多,甚至都学会跟管家的女儿一起在花园里捅蚂蚁窝。
再后来,他遇上一些事,慢慢又像从前一样沉默,走路都会垂着脑袋。
但唯一始终不变的是,即便被打、被骂,再委屈,他都不会讲一句求饶的话,喊一声疼。
这样骄傲的小儿子,如今都跪在自己面前,哀声求自己。
庄汝连心下不忍,叹气道:“行了,这是做什么,我替你问一问就是了。”
边上庄家麟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四弟都好中意杭之,进来就扑腾跪下,幸好当时看清了,没跪错人。”
“只是不知杭之现时如何,唉,她一个乖乖女,怎么就摊上这种倒霉事。”
“听讲有的绑匪都——”
他话都未讲完,脸上便挨了庄景明一拳。
庄景明用了十成力,直揍得庄家麟往后踉跄了几步,捂着鼻子,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庄景明脸上殊无喜怒,只是道:“这是替杭之打的,她已是不幸,你不该此时幸灾乐祸。”
庄家麟又如何能忍下这口恶气,当即便一拳挥了过去。
边上庄汝连连连叹气,直叫造反了。
郎世明忙上去拉开两个人。
庄家麟挂了彩,鼻青脸肿的,冷笑道:“宋杭之最不幸一件事,就是同你拍拖。”
他本以为庄景明会再给他一拳,哪知庄景明听了,竟然愣愣地呆立在原地。
庄汝连呵斥他:“我看我一生最不幸就是生了你,还不快滚。”
庄家麟阴沉地望了庄景明一眼,悻悻地拉开门走了。
庄汝连又对庄景明道:“你先去警署找重案组陈sir,我跟Charles现在联系老友,有消息再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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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警署,西九龙总区重案组。
女儿已经失联将近三个小时,宋笃之夫妇早已致电恒生银行九龙总行,一个小时内凑出了两亿现金,但仍未接到绑匪的敲诈电话。
这无疑是最令人害怕的。
王兰原先伏在冷冰冰的大理石窗台上,暗自垂泪,看见庄景明,她情绪终于失控,直扑上去骂他:“你这个扫把星,囡囡跟你拍拖,都吃了多少苦头。”
宋笃之忍住伤心,拖住她,将她按在怀中,道:“你冷静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况且景明都在一直帮忙找人,何苦对他发火。”
王兰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皮都肿起来,此时仿佛泪已流尽,只听得她干嚎道:“我好后悔,后悔把囡囡送到外面的学校。”
“她要是......要是在我身边,不去那间破学校,没遇见你这个灾星,一生都会平安......一生都会平安呐。”
她认定是庄景明的原因,才令女儿遭受这无妄之灾。
宋笃之抱着她,鼻子发酸,终于也没忍住,拿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庄景明将手里的吃食放到桌上,低声道:“叔叔阿姨,吃一点东西。”
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措辞,却终究什么也没讲。
第18章 17“杭之,很痛吗……
油麻地。
沈弘杉带庄景明找左志飞的时候,他正在听戏。
戏台上的花旦,月白水袖一甩,水波一样,咿咿呀呀地唱:“虚遣韶华,空对才华,惊怕命似秋霜风雨爱断芽,惊怕落拓笙歌君说玉有瑕。唉,太羞家。”
那边身着湖蓝色海青的小生上前一步,接唱:“历劫珍珠不怕浪里沙,你嫁与我十郎罢。”
戏台上在唱,戏台下左志飞跟着哼,像是没瞧见庄景明同沈弘杉二人,手下的小弟阿Jo亦是不敢打搅他的好兴致。
等这一折唱完,戏班子下台修整,左志飞低头喝茶,阿Jo才敢凑近他,指了指庄、沈二人。
左志飞转过头,戏楼的灯光扑在他脸上,只见赫然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蜿蜒到脸颊。
但他放下茶杯,朝庄、沈二人伸出手时,脸上挂着笑,看上去仍是个温和的人。
“我是个粗人,讲话也不会拐弯抹角,向来都是开诚布公。”
“宋小姐这桩买卖,不是我左志飞干的,但若是我卖个人情,叫人家放过女仔,也未尝不可。”
“只是人情么,不能随便卖的,怕有些人记不得、还不起。”
他仔细打量起庄景明,表情讳莫如深。
庄景明笑道:“却不知晚辈这里有什么,能被左爷看得上呢?”
左志飞亦是笑道:“好说好说,庄公子,我舅仔近日出了一点事,左眼都被人挖掉。请问你愿不愿意留下一只眼睛,给我舅仔用一用,作为留得宋小姐全须全尾的交换?”
“我去,左爷你这口味忒重了吧。”
沈弘杉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心里直问候他祖宗。
左志飞笑道:“你觉得呢,庄公子?一只眼球,换宋小姐的清白,我觉得好划算呐。”
沈弘杉瞥了眼庄景明的神色,见他没说话,便忍不住哆嗦道:“你......你不会心动了吧?”
庄景明突然笑道:“杭之是我的意中人,一物换一物,有何不可。”
左志飞拍手笑道:“好,年轻人够胆,够深情,我欣赏你。”
他叫来两个手下,又拿出一部电话,道:“他们取下你的左眼,我即刻就call白鲨,放走宋小姐。”
沈弘杉道:“左爷,做人要厚道,我们怎么知道那个什么白鲨,是真的,还是左爷你现编出来,唬我们两个老实人的呀。”
他还要说什么,庄景明止住他,又转头对左志飞道:“人人都讲洪兴门的左爷,做事最是讲究一个‘义’字。”
左志飞悠悠笑道:“他们讲错了,我左志飞无利不起早,讲过的话都是放屁。”
他故意顿了顿,见庄景明脸上仍是没有波澜,像是一潭沉水。
左志飞方才笑道:“不过呢,沈公子讲得有道理,不如这样,我先call白鲨,给你们听一听宋小姐的声音。”
他摁下几个键,没几秒钟,只听得电话里一个粗重的声音道:“左爷,您老有何贵干。”
左志飞笑道:“白鲨,你又在做大买卖,都不带上我左志飞,明年西街的生意我可不拉你入伙啦。”
白鲨赔笑道:“左爷别吓我们,一帮兄弟就靠着左爷您的西街养活呢。”
左志飞道:“我这里呢,也在谈一笔买卖,谈不谈得成,就看你白鲨,卖不卖我左志飞的面子。”
白鲨笑道:“左爷说笑了,整个港岛,敢驳您面子的,不是在地底下,就是在天上。”
左志飞道:“你先叫宋小姐跟我讲讲话。”
白鲨为难道:“左爷......我这笔买卖大得很,够兄弟们逍遥快活小半年了。”
左志飞看了一眼庄景明,庄景明点了点头。
他笑道:“我左志飞也不是断人财路,你让宋小姐接电话,后面都好说。”
白鲨听了暗喜,他原本都嫌对方钱没给够,现下又有买家出手更阔绰,便忙踹了踹方才被吓厥过去的宋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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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其实都是清醒的。
她倒在湿冷的地上,忍住害怕,偷听白鲨跟那位左爷的对话,冷不防被白鲨踹了一脚,痛得蜷成一团。
她放开嗓子,可劲地叫疼,直到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杭之,很痛吗。”
一瞬间,宋杭之眼泪“唰”地往下掉。
其实她都不觉得特别痛,但庄景明这样问她,她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快要裂开。
她哭得喘不上气,那边庄景明笑道:“杭之,你是最坚强,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宋杭之拿脏兮兮的手背,抹掉脸上的眼泪,哽咽道:“好,我等你,永远都等你。”
白鲨移开电话,对着那头道:“左爷,你看,人好得很呢。”
左志飞笑道:“很好,那么一个钟之后我带人过去,你既然愿意跟我左志飞做买卖,我绝不会亏待你白鲨。”
他挂了电话,转头对庄景明笑道:“庄公子,该处理我们的事了。”
沈弘杉一脸惊恐道:“我去,你来真的啊?”
左志飞道:“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我想庄公子应该知晓这个道理。”
庄景明笑道:“当然,左爷请——”
左志飞递了眼色,两名手下便上前将庄景明按在椅子上,另外一人从箱子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对着庄景明的脸比划了几下。
左志飞笑道:“庄公子,你会否从此恨上我左志飞,日后找我讨回你这一只眼睛?”
庄景明的眼皮上抵着刀尖,笑道:“左爷,你放心,我心甘情愿。”
左志飞大笑:“庄公子,你必能成大事。”
沈弘杉亦是被人按住,眼睁睁看着刀子往庄景明的眼睛里剜去。
他猛地扭过头,不忍再看。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左志飞拍掌大笑:“庄公子,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燕菲生的儿子,同她当年一样狠。只是她是对旁人狠绝,你是对自己狠。”
沈弘杉一看,原来那刀刃只是浅浅划过庄景明的眼睑。
他长舒一口气。
又望见庄景明坐在那儿,无悲无喜,似乎这峰回路转、险象环生的一幕,与他全然无关。
只听庄景明道:“左爷古道热肠,又是我母亲的故人,还望带路。”
左志飞笑道:“你倒是会顺杆爬,走吧,再晚我都怕你拿我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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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界北,粉岭鹤薮村。
宋杭之被蒙着眼睛,两只手捆在身后,靠着墙。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坐不稳,索性侧躺下来,蜷在地上。
方才白鲨一脚踢到了她的胃,到现在仍是隐隐的疼。
怎么越来越冷了,好困,好想睡觉。
宋杭之挣扎着往墙边爬,“咚”、“咚”地撞了两下,才让自己清醒。
黑暗中,周遭的声音会被无限放大。
她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沙沙,沙沙。
是白鲨他们又过来了吗。
宋杭之打了个寒颤。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宋杭之抬起头,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