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弘杉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下个月是诗颖的生日,她要是还在,得二十六岁啦,她念书用功,说不定都已经是Dr.Tang。”
庄景明没讲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起身换了衣服,出球馆,街角有一间小酒馆,便进去要了一支香槟,配了生蚝跟鲟鱼籽酱。
庄景明同沈弘杉碰杯,饮尽杯中酒,道:“多谢你一直愿意帮我,Colin。”
沈弘杉笑眯眯道:“好说好说,你帮我约Julia出来,下礼拜天是我女儿生日,她这个当妈的要是隐身,我不好交代。”
庄景明道:“你还未搞掂Julia?”
沈弘杉叹气道:“她钟意你们这种假正经呐,我这种老实人么,她才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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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门,青山医院。
傅玲玲由主任陪着,站在医院活动大厅的门口,一眼就望见了庄家麟。
庄家麟套着病号服,也不像别的病人那样歇斯底里,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盯着电视机,里面在放“小丸子又有心事呆望雨,小丸子的脑袋中央诸多鬼主意......”
护工拿了一个透明的小杯子,倒了几粒药片,哄他吃下去。
庄家麟乖乖地张嘴,都没送水,生咽了下去,苦得哇哇叫。
傅玲玲扭过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主任道:“家麟他情绪很不稳定,有时都会好狂躁,殴打护工,所以我们会定时给他服药,令他镇定一些。”
傅玲玲抹了眼泪,问主任:“我能否同他讲两句话。”
主任叹了口气,叫来几个护工,带着她走近庄家麟。
庄家麟并不怕人,傅玲玲蹲下来,他便抬眼,直直地瞧着她。
傅玲玲哽咽道:“家麟,我是妈妈。”
许久,庄家麟才点头笑道:“露西,你煲的粥都好咸,不过我都有喝干净。”
他抬手摸了摸傅玲玲耳边的碎发,笑道:“下一次煲粥,来我家,我要看着你。”
见傅玲玲不讲话,他有些着急:“你不开心了,那我去学煲粥,煲给你喝,他们煲的鸡汤都很好喝的,一点都不油腻。”
他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手指紧紧攥着傅玲玲的胳膊,仿佛生怕她跑掉。
傅玲玲的胳膊被他掐得生疼,她一把搂住庄家麟,啜泣道:“露西又是谁,我的家麟,竟连妈妈认不得了!”
庄家麟却再不讲话,只是拍了拍傅玲玲的背,好像在安抚她,只是眼睛又望着电视里的动画片了。
傅玲玲抱着家麟哭了良久,眼睛红肿,才起身叫来随行的助理,道:“你去一趟老宅子,请一个叫杜国斌的,就说小姐有事情找他。我倒要瞧一瞧,这个露西是怎样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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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丹行街,茶楼。
猪肺杏仁汤喝了小半盅,露西才瞧见庄景明上了漆木楼梯,朝她走来。
店里人多,吊扇呼啦呼啦地转,日光穿过彩绘玻璃,被剪成细碎的影子。
待庄景明坐定,露西便递了菜单,红字白底,都是本周供应的点心。
她笑道:“好久都没来这里,餐单都换了几轮,好多点心我都不认识啦。”
她盛了一小碗猪肺汤,端给庄景明,道:“不过这碗汤,同小时候的味道,倒是没有分别。”
他们住在破败的老街,是一条街上的邻居。露西比庄景明早生三个钟,两个小小的婴儿,在夜里一同呜呜地哭,一同咯咯地笑,声音在空远的寒夜里绞着、缠着。
露西出生没多久,便没了父亲。赫拉
庄景明的母亲罗燕菲也不怎么着家,只是寄钱给舅舅,托他照顾儿子。不过舅舅是个赌鬼,钱到了手,当天夜里便输个精光,哪里有余钱给庄景明吃饭。
露西的母亲偶尔收留庄景明,他便和露西坐在一张长椅上,划拉着碗里的米饭。露西的母亲见他瘦小,会省出两三块烧腊,埋在他碗底。
小孩子眼睛尖,露西看见庄景明有烧腊吃,便会哭闹,庄景明感到不好意思,忙把自己碗里的肉拨给她。
露西的母亲抄起鬃毛扫把,便打在她身上。
庄景明一把抱紧疼得发抖的露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长得比男孩子快,他又瘦小,哪里能挡住,倒像是挂在露西身上一样。
露西的母亲见状,扔了扫把,搂住两个孩子,默默地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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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景明笑道:“你都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露西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石斑鱼肉,用湿毛巾揩了嘴角,才笑道:“怎么不记得,你欠我们家的,一世都还不清。”
庄景明点头:“星岛很好,很安静,不像这里,那样多人和事。”
露西笑道:“你会记得我吗?”
庄景明沉吟半晌,才缓缓道:“露西,人的一生都好漫长,人来人往,没有谁会永远记住另一个人,记忆都会一点点变淡。”
“你到了星岛,会遇见新的人,开始一段新生活,得到很多爱,被很好的人珍惜。”
露西不说话,只瞧着他,忽而仰起头,吊灯的光晃得她眼睛发酸。
但她不愿在庄景明面前掉眼泪,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何况她有她的骄傲。
露西垂下头,假装吃茶,道:“你走吧,祝你每天开心,快乐常在。”
但是,她未等庄景明讲话,便拿了包,头也不回,奔向汹涌的人潮里去了。
第22章 21老天垂怜,他想……
半山别墅。
宋笃之回到家,看见王兰坐在会客厅,对着一只青釉胆瓶,满脸愁容。
他打趣道:“拍卖行都拿假货糊弄你?”
王兰白了他一眼,道:“你晓得什么呀,这是南宋官窑的正品,你拿五千万,人家还不想卖呢!”
宋笃之笑道:“是我孤陋寡闻。这么好的艺术品在你手里,应该开心才是,唉声叹气做什么。”
王兰叹道:“我哪里能搞来它,还不是有人送了大礼。”
宋笃之其实心里猜着了七八分,却仍是笑道:“原来二十年过去,你的追求者仍是潜伏香江,伺机而动。”
王兰掐了一把他的胳膊,笑道:“那是自然。你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倒也自在开心。”
宋笃之故作害怕,道:“后院起火,我要call阿sir了。”
两人又闹了一会子,王兰才道:“这瓶子呀,是庄汝连他妈妈送来的,老太太晓得我平日里无聊,爱去拍卖行拍些小玩意,就送了来,还说以后要同我们常往来。”
“你说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叫人抬过来,图什么呀。”
她直叹气:“还不是看上了我们家囡囡。”
庄汝连的母亲多少年都未出来活动,如今为了小孙子,又是递拜帖请王兰做客,又是送古董,是真正掏心掏肺地替她这个小孙子做打算。
宋笃之笑道:“我看庄汝连这个小儿子,囡囡嫁给他,未必就要吃苦头。”
王兰平日里都修身养性,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家麟跟家诚的事,闹的满城风雨,都传进她的耳朵里。她自然明白,庄氏未来大权,究竟鹿死谁手,已经起了变化。
见王兰不讲话,宋笃之又笑道:“我听Charles讲,下周景明就要回到信和总部,他总算守得明月开。”
王兰听宋笃之话中之意,似乎对庄景明颇为满意。
她从来都盼望女儿平安喜乐,嫁给一户简单温馨的人家,男孩子心地良善,同杭之将日子过得安稳,便是她的最大心愿。
再尊贵的人家,哪怕富可敌国,女儿嫁了,过得不开心,她都会跟着难过。
庄景明身世复杂,为人城府深沉,庄氏又是那样盘根错节,王兰心底是万万不愿女儿嫁给他。
而丈夫宋笃之却是对女儿寄予厚望。他期望杭之能够与大家族的继承人订立婚约,两家荣辱与共,风雨同舟。
她本欲反驳宋笃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苦笑道:“该讲的,我都已经讲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爷俩,一个吵着要嫁,一个在旁边捧哏,我能讲什么。随你们爷俩去吧。”
自此,宋杭之时不时从家中开溜,跑去见庄景明,王兰从前都还会训她几句,如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杭之正同庄景明在热恋中,本就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在一处,又得了王兰的默许,每日便风急火急地往外跑,只觉得天地间都是万丈金光,哪怕下了雨,都是蜜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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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甸山。
开春之后,一天暖似一天,宋杭之同庄景明并肩走在山道上,满山的花,芽黄的金钟花,粉白的垂丝海棠,开得热烈极了。
在漫山遍野的春色里,隐隐能望见一排粉墙黛瓦的房子。
宋杭之知道,这便是庄老夫人的居所了。
她慢下步子,拖住庄景明的手,同他讲自己好紧张。
庄景明本想吓唬她,讲自己嫲嫲最讨厌漂亮小姑娘,训起来不讲情面的。
又见她抬眼瞧着他,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纤巧的鼻尖,都出了汗。
他心里软的发涨,便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安抚她道:“嫲嫲是同我最亲的人,她信佛,待人和善,你会喜欢她。”
宋杭之又问他:“那她会喜欢我吗?我今天是否穿得好傻气,姆妈把过年的衣服都翻出来,讲山间冷,怕我受凉,非叫我穿上不可。”
她沮丧道:“哎呀,你嫲嫲都信佛,一定瞧不惯我这样花里胡哨的打扮。”
其实她都像年画上的娃娃,老人家最喜欢她这样叫人喜气洋洋的小姑娘。
庄景明同她十指紧扣,笑道:“她一定都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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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都天朗气清,风都是暖融融的,老夫人叫女佣推自己到院子里。
“天气多好呀,我这把年纪,得多晒一晒太阳,赶跑病气。”
女佣心知她是急切地想瞧一瞧小孙儿跟未来的孙媳妇,便抿嘴笑道:“是呀,等会跟小少爷他们,在后院散散步,年前种的紫荆花都开了满树呢。”
老夫人点头笑道:“阿明他们还要多久呀,是不是路上堵车——”
正问着,却望见红漆雕花的大门被推开,管家领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她的小孙子,另一个矮一些的小姑娘,想必就是孙媳妇了。
她这半年眼神越发不好,眯着眼睛,都望不清人,急得按住轮椅,颤巍巍地就想起身往前走。
唬得女佣连忙扶她坐下,嘴里直道:“您这是做什么呀。”
却见一个圆脸小姑娘迎上来,喊老太太“阿娘好”,声音亮亮的。
宋杭之听庄景明讲,老夫人从前在沪上长大,便用沪语同她问好。
老夫人许久都没听到乡音,心中涌起百般乡思,抓着她的手,怜爱道:“好,阿娘好的呀。”
待她看清楚了杭之的一张脸,忽地有一瞬间愣神,总觉得小姑娘的眉眼熟悉得很,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又记不起。
宋杭之见老夫人盯着自己瞧,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发怯,却听庄景明笑道:“嫲嫲,外边风大,您前日咳嗽才好了些,这会子又站在风口,身子受不住的。”
他抬眼瞥了女佣,女佣赶忙笑道:“是呀,老夫人,有什么话呀,咱们进屋子里讲。”
饭桌上自然是其乐融融,老夫人爱热闹,年轻时也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宋杭之性子里又带点“人来疯”,跟老夫人熟了之后,便左一句“阿娘”右一句“阿娘”同她撒娇,哄得老太太心情大好,都多喝了两碗笋汤。
庄景明在边上瞧着这一老一小捧哏逗哏,也不讲话,只是浅浅地笑,偶尔给杭之夹菜,给老夫人添汤,眼神温柔。
上天垂怜,他想,这便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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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老夫人道别后,庄景明开车送杭之回家。
在薄扶林道等绿灯时,宋杭之百无聊赖,四处张望,忽地瞪大了眼睛。
她望见家宜与一名男子在街头热吻。
宋杭之细细地看,认出男子是上次在养和医院见过的林涛。
她拽拽庄景明的衣袖,示意他往那边看。
庄景明瞥了一眼,若有所思道:“你都认识他?他是家宜近日雇来的保镖。”
宋杭之吃惊道:“家宜在同保镖拍拖?”
庄景明笑道:“三姐一向恋爱大过天,她做事业好拼命,交男友更拼命,只要开心快乐,并不在意对方身世。”
宋杭之不讲话。
其实家宜自小练习芭蕾,身材舒展,像广告女郎,高挑婀娜。但林涛身形高大,紧紧拥着她,衬得家宜小小一团。
在潮湿的春夜里,薄扶林道点起灯,一路烧到海与天的边际线。街角的暗影里,家宜同身边那一位放肆而热烈地亲吻,好像这一刻是做贼偷得,永远不能够再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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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环皇后大道,The Cupping Room咖啡店。
Julia从薄扶林道匆匆赶到急庇利街,见沈弘杉一个人坐在那向她招手,顿时摘了墨镜,往桌上一扔,道:“Alex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弘杉殷勤地招来服务生,替她点好馥芮白,才笑眯眯道:“他去把妹,你快死心,有我一个不够么。”
Julia刚放好手包,听见“把妹”,立马问道:“宋杭之?”
沈弘杉惊讶道:“你认识她?”
Julia点头道:“正仪集团千金狂恋Alex,大学时在伦敦留学圈无人不知。”
她从手包拿出笔记本电脑,不顾对面沈弘杉幽怨的小眼神,边敲键盘边问:“Alex何时爱上她?他一向冷面冷心,我都怀疑他是否会爱人。”
沈弘杉斜倚沙发,嘴角挂起一撇吊儿郎当的笑:“扯个证么,又不一定非要爱到死去活来。”
Julia心下明了,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没有心的”。
沈弘杉急忙坐直身体,道:“冤枉冤枉,Alex有没有心我不敢打包票,我自己的真心就差掏出来给你瞧了!掏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应该长得挺血腥,你不是晕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