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澳大宅。
这日,庄景明带了宋杭之回大宅。其时,傅玲玲正指使工人搬一座料石梅花盆景,木雕的底座,花盆是玛瑙雕的佛手,白玉的花瓣,鎏金的花萼,金红丝线的花蕊,其间又点缀了牙雕的菊花。
见了庄宋二人,傅玲玲先是笑道:“爸爸也真是的,家里没处放的东西,就往我这里送,你们瞧一瞧,花瓣都掉了,我还得找象牙补上去,不然叫客人看见,都要笑话的。”
庄汝连的父亲早已去世,傅玲玲口中的“爸爸”自然是指傅齐和。
庄景明笑道:“傅姨是讲究的人,我向来眼睛笨,好的坏的,也不太能分辨。”
从前庄景明做小伏低,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哄得傅玲玲心里受用的很,如今只觉得刺眼,仿佛都在嘲讽她。
她没搭理庄景明,又拉着宋杭之的手,笑道:“按理讲,新媳妇回来看我们,不能空手回去。只是呢,新媳妇什么宝贝没见过。不过,我还有一对金镯子,是我嫲嫲留下来的,倒也还过的去,就给新媳妇,讨个彩头罢。”
话毕,她便叫佣人拿来一只刻花的长方盒。
宋杭之听讲是傅玲玲的嫲嫲所传,便知是十分贵重之物,她知道庄景明不喜欢这位后母,本不想接,却听庄景明笑道:“杭之,傅姨难得中意一个后辈,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正是,新媳妇可千万要给我家夫人面子。”
只见庄汝连从门厅走来,眼睛里带着细碎的笑意。
傅玲玲不待见庄景明,却不得不看在宋家的面子上,善待这位面相温敦可亲的新媳妇。这令庄汝连感到些许宽慰。
宋杭之这才收下,众人又闲聊几句,直到佣人来请,讲已经布好菜,这才上了餐桌。
宋杭之小时候在苏沪一带住过,今日庄氏便另请了一名做苏州菜的师傅,午餐时做了几个苏州菜。
正吃着,却听见庄家宜的笑声:“今日有贵客,我都迟来,景明要恨透我。”
傅玲玲起身,边叫佣人给她添一副碗筷,边笑道:“好话都被你讲尽。”
庄景明亦是笑道:“我就当真这样小心眼么,三姐真是冤枉我。”
庄家宜同他调笑几句,坐下来,也不端碗吃饭,只是环顾了四围一圈,转头对宋杭之叹道:“杭之,你没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家麟跟家诚不在,家里都冷清好多。”
庄汝连放下筷子,皱眉道:“提他们做什么。新媳妇婚礼遭了多大罪,都半个字不讲。”
庄家宜瞧了一眼傅玲玲,低头不语。
庄汝连又看着宋杭之道:“那日是有社会人士,不知如何都混进来,你受委屈了。”
宋杭之只好笑道:“那天的事,其实没人希望发生的,那样多人,难免都有一点纰漏,所幸最后都宾主尽欢。我父亲母亲后来也同我讲,同景明好好过日子是最紧要,其余都不要放在心上。”
这番话讲到庄汝连心坎里,他点头笑道:“正是。”
又吩咐她:“浅水湾的宅子,从前是给族里孩子做学堂的,后面又空了些年。当初你跟景明的日子定下来,张伯带人紧赶慢赶收拾了小半年,这才有了些样子。如今有什么缺的,你不必难为情,尽管同张伯讲,都是一家人。”
宋杭之点头称是。
众人又聊了些近日趣闻,吃过饭,便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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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周末,下午除了庄汝连跟傅玲玲要赴宴,庄家宜便约了庄景明同宋杭之,饭后在院子里谈心散步。
天是灰蓝的,院子里一地落叶,像琉璃色的阶砖,密密地铺着。
庄景明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只药瓶,倒了两粒药丸,找佣人要了水,嘱咐宋杭之吃了。
庄家宜见了,便问宋杭之:“杭之,你怎么啦?要不要紧。”
宋杭之就水咽了药丸,把空杯子递给庄景明,答道:“大约是这几个月有些累,不碍事的。”
原来宋杭之近日身体不爽利,去看中医,讲是思虑过甚,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丸。
庄家宜点头,也没再问,只是笑道:“景明,你都好细心,我好羡慕你们感情这样好。”
宋杭之红了脸,笑道:“我有时粗心忘记吃药,都是阿明提醒我。”
庄家宜听了,突然指着院子角落里一株苍绿的冬青,笑道:“它都长这样大了,那时我们一齐去花墟道买树苗,原来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十五年。”
她似乎话中有话,宋杭之正要问,却听庄景明笑道:“是么,三姐还记着呢,我却是记不太清了。”
他牵了宋杭之的手,道:“晚间我还得搭机去星岛,不能陪三姐了。”
庄家宜瞧了宋杭之一眼,笑道:“那你们早些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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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别墅。
自从宋杭之嫁进庄家,王兰都小半个月未见过女儿。此时天色将晚,女儿忽然打电话过来讲,今夜要住在家中,她当即便带了两个佣人,出门采购,亲自做了一桌菜。
宋笃之原本晚间有饭局应酬,王兰一通电话打进来,他也便推了饭局,终于在茫茫的夜色里赶回家。
餐厅里,妻子正在盛汤,她怕烫着女儿,都不住地上下搅动小盅里的汤,才端给了女儿。
暖融融的光影拥着妻儿,宋笃之看了,又是熨帖,又是酸楚,腔子像是放在火上烤似的,原是和煦,忽而又泛起密密的刺痛。
但他仍是勉强笑道:“杭之,你都瘦了。”
宋杭之抬眼看他,笑道:“姆妈也讲我瘦了。”
宋笃之又道:“你已同景明结婚,跟着也要考虑自己未来事业。你是希望去大学教书,还是回家帮爸爸做事呢。”
王兰瞪着他道:“这是做什么,非得现在讲,囡囡脸色这样差,不能吃过饭再讲呀。”
宋杭之笑道:“姆妈,老豆他讲得不错,女仔始终都要拥有一份事业。”
她思忖半晌,才道:“我想,我的个性也许更适合去一间大学教书。”
王兰在一旁帮腔道:“是的呀,囡囡性格软和,在公司里做事还不是被那些人生吞。”
宋笃之笑道:“也好,不必着急,大学里也能接触好多人和事,你先做着,以后都可以慢慢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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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回到房间,也没开灯,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雾沉沉的灰白,只觉得烦躁。
她又摸索着按开了床头灯,从柜子里摸出日记本,里面夹了一张相片。
她同庄景明婚礼前一周,晨跑回家,在邮筒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只一张相片。
相片里是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她能认出家麟、家诚、家宜......以及被挤在角落里的庄景明。
他半蹲着,身后有女孩子,在他头上比了个兔耳朵。
庄景明笑得腼腆,但是她都知道,他那样开心。
宋杭之抬头,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她摸上自己的脸颊,突然感到凄凉的寒意。
因为她有一双,同那个女孩,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暗黄的灯光里,宋杭之又摸出一只打火机,都打翻了茶杯,水都沿着桌子,泼了一地。
宋杭之木然地点了火,看着火星子,一点点将相片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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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夏天,宋杭之同庄景明结婚的第二个年头,她从M大博士正式毕业,回到港岛一所综合性高校,在经济学院做研究员,同时也承担一些教学任务。
景明的三十二岁生日在九月。圈子里的公子哥多爱拿生日做由头攒局,有的是天性a爱玩,娱乐公司的小野模,什么脏的臭的,全都来者不拒,拉到自家的岛上,玩起来疯得不行。一些家风低调谨慎的,则纯粹是为了社交,亲戚间还得常走动呢,公子哥们自然要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平日里难能见到的人物请过来,联络情谊,至于对方给不给面子,就另当别论了。
但庄景明是不爱过生日的。同庄景明结婚之前,宋杭之四处打听,圈子里却没人晓得这位庄家小公子的生日,她又抹不开脸直接问他,只好作罢。结婚之后,宋杭之每周末都跟着庄景明去看庄老夫人,跟老人家熟络之后,才知道他的生日在九月。
眼看庄景明三十二岁生日在即,宋杭之瞧他整日里处理公事,心知他必然又是不甚在意。宋杭之自小过生日都是花团锦簇的,见不得庄景明生日那天伶仃寥落,便打定主意私下给他做生日。
宋杭之抽空跟家里阿姨学做栗子蛋糕。她来港岛之前,曾在S市的长乐路住过。外婆在大学教书,下班时总会顺路从凯司令带一些甜点给宋杭之。有时是一盒蝴蝶酥,有时是几只白脱柠檬派,有时是一小块拿破仑。不过宋杭之最爱吃的,还是凯司令的栗子蛋糕。
家里阿姨有从S市过来的,是土生土长的S市人,宋杭之干脆将人接来浅水湾,向她请教栗子蛋糕的做法。
这天工作日,庄景明难得没有饭局,八点钟之前便回到浅水湾。宋杭之白天都在参加学术会议,庄景明到家时,她正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边听手机里的单口相声,脑子里边盘算第二天的to do list。
却听庄景明笑道:“你都好会寻开心。”
宋杭之起身道:“夜夜独守空闺,只好自己寻开心咯。”
庄景明被她逗笑,道:“嫲嫲平常也爱听黄子华的栋笃笑。”
宋杭之盘起腿,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支着脑袋,问道:“你呢,你喜欢什么。”
庄景明将外套交给佣人,坐在宋杭之腿边,一只手摘了黑色的框架镜,放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顺势搭在宋杭之的膝盖上。
他低头道:“我么,喜欢同你讲话,同你吃饭,同你——”
宋杭之赶紧捂住他的嘴,自己假装调整坐姿,在沙发上扭了几扭,才敢抬头对庄景明道:“不正经。”
庄景明笑道:“最近我都好想吃栗子蛋糕。”
宋杭之道:“跟我讲做什么。”
庄景明笑道:“想吃你做的。”
“郎世明包岛给我过生日,不过我还是想吃你的栗子蛋糕。”
郎世明包下大马的岛给庄景明庆生,请了不少人,有圈内相熟的世家子弟,也有公司里的高层,还有些娱乐圈的明星。
庄景明本不想去,但郎世明陪庄汝连身边一同打天下,面子总要给的。
宋杭之道:“我听你讲过,家麟从小跟着Charles做事。”
庄景明只是笑,眼神叫人琢磨不透,宋杭之忍不住直言:“也不知是否挖好坑,等你跳进去呢。你别去,我给你烤栗子蛋糕。”
庄景明笑道:“郎世明送大礼,我如何能拒绝。不过你的栗子蛋糕么,我也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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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世明包的岛距离马来半岛东海岸大约16公里,庄景明带宋杭之到达时,正是傍晚日落时分。
最先看到庄景明夫妇的,是景明的表姐傅语晴,宋杭之在伦敦第一次见庄景明,便是他这位表姐搭线。
傅语晴似是冲浪回来,头发还在滴水,见到庄景明夫妇,不似当年热情,只是道:“恭喜Alex你心想事成!”
傅语晴与庄景明并非血亲,她从小同家麟、家诚关系更亲,这句“心想事成”听在宋杭之耳里,不免意有所指。
庄景明面上笑意淡淡,道:“多谢语晴姐。”
傅语晴环顾四周,银白色的沙滩上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绯红的落日一点点沉入乌蓝的海。她复又望着海平线,道:“特首的大公子,李家、郭家的儿子,Kathy的女儿,这样多人替你庆生,好热闹。还记得吗,从前家麟的生日,也是这样热闹。”
庄景明嘴角挂着笑:“语晴姐恐怕记错,大哥人缘好,过生日向来轮不上我参加。”
傅语晴笑道:“那便是我记错了。想一想家麟如今的光景,在医院里冷冷清清,我这个做姐姐的,难免感慨,还望Alex你多体谅。”
庄景明笑道:“傅姨每周都去看大哥,他似乎精神状态不错。今晚宾客多,恐怕会招待不周,表姐自便。”
庄景明的话令傅语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显得她方才的话小气十足。傅语晴只好道:“你们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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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世明立在别墅门口迎接庄景明夫妇,脸上挂着笑意。同大多中产阶级男子一样,即便是海边度假,他的装扮也是一丝不苟。
他此番包下小岛,请来时下欧洲最火的一支乐队,海滩上、别墅里,到处都是酒瓶,宋杭之捡了几支空瓶,瞧了几眼,最便宜的也要一两千美金一支。这次庆生party恐怕花费不小。
庄景明见到郎世明,先是寒暄了几句,便嘴角下抿,道:“Charles,生日年年都有,不值得铺张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宋杭之知道,此时庄景明内心已经很不高兴。
郎世明仍是笑道:“Alex你放心,没用公司的钱,是我自己私人自掏腰包请你,祝你生日快乐。”
庄景明道:“无论谁掏腰包,并非关键。父亲都要我们小辈勤俭节约,如今我却在这里大手大脚花钱庆生,实在是不孝。”
两人身边围着几个公子哥,家世虽比不上庄氏、宋氏,但父辈也都是港岛有头有脸的人。从前这些人都围着庄家麟转,哪知庄汝连一夜之间废了太子爷。正愁着不知如何攀附庄景明,正好听讲郎世明在给庄景明筹备生日,一伙人便凑上来帮忙准备,想借机在庄景明面前混个脸熟。
但庄景明的样子却不像领情的,他虽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讲话也冷冷的,看样子若不是顾着郎世明的脸面,恐怕都会甩袖而去。
宋杭之赶忙打圆场:“景明,既然是郎先生自掏腰包,我们不领情,岂不是让郎先生寒心。”
她对庄景明眨眨眼,庄景明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点了头。
众人见庄景明进了餐厅,方才舒了口气,跟着他入席。席间吃酒调笑,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庄景明心里却是明镜一样。庄汝连平生最恨高调挥霍,即便是众兄妹中最奢侈的家麟,跟本港别的公子哥比起来,也是不够看的。这个郎世明,从前帮家麟做事,这次为了自己的生日大摆宴席,又挑在庄汝连考察继承人的节骨眼上,动机不得不令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