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景明心里弯弯绕绕,便没什么兴致下筷子。却见宋杭之边吃边笑:“郎先生,这一桌恐怕没两三百万拿下不来吧,光白鳇鱼的鱼子酱,一公斤就得卖三万美金。郎先生都好大方,看来给信和做事,佣金高企呀。”
郎世明笑道:“是庄先生大方,对我不离不弃。”
宋杭之转头跟庄景明笑道:“景明,这桌饭你要是不高高兴兴吃,就是不给郎先生面子,爸爸听到又要讲你。”
这一番话往深了想,刺得人难受,庄景明憋着笑。
但他终究心里有疑,早早吃完,拉着宋杭之要离席,搭机返港。宋杭之却摇摇头,找了一处室外的僻静地,同庄景明道:“郎世明找了人拍我们,恐怕明天报纸上要写。”
庄景明心里一惊,只见宋杭之指着沙滩上的一个胖子,道:“瞧见没,前年暑假,我去你们家电视台实习,有一次跟着去采访Leo Tsai,他女朋友是model,当时有八卦杂志在蹲点,我见过这个人,他是《苹果周刊》的狗仔。”
庄景明皱着眉头道:“Charles真是...枉我从小将他当老师。”
宋杭之笑道:“他算你哪门子老师,恐怕从前他只认家麟一个学生罢。也不知现时他的‘学生’是哪一位。”
庄景明笑道:“哦?说来听听,你觉得是哪一位?”
宋杭之道:“不好讲。”
庄景明漆黑的瞳仁盯着宋杭之许久,半晌才道:“我去处理他,你先返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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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同庄景明返回港岛两天后,《苹果周刊》便爆出那天的生日Party偷拍图,只是标题大喇喇写着“郎世明宝刀未老High到爆,海边抓N奶三十六小时全纪录”。照片是郎世明凑近小嫩模咬耳朵,光线昏暗,引人春情荡漾,浮想联翩。
本港小报为博销量一向又毒又贱,在新闻里大写郎世明生活奢华,穷凶极欲,甚至影射信和去年的丑闻。杭之趴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庄景明靠在一旁,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里闲闲翻着几份文件。
杭之意犹未尽地看完本周的《苹果周刊》,回味了一会儿,爬起身凑近庄景明:“我以为你会买下他们偷拍的照片。”
庄景明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笑道:“何必断人财路。”
杭之道:“爸爸一定很生气。”
庄景明对杭之笑道:“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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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了一场秋雨,院子里浮起舒朗的月色,天上是疾行的云,地下是雨后满院的枯枝残叶。
杭之突然觉得浑身犯冷,忍不住往沙发里缩了缩。或许是她的动作过于明显,庄景明叫来佣人,拿了毯子,轻轻披在杭之身上,几乎是拢住了她。
庄景明的手探进毯子里,找到她的手抓住,笑道:“怎么这样冰凉。”
他放下文件,起身对杭之道:“我去煮点牛奶。”
杭之点点头,陷进柔软的羊毛毯子里。她抬眼瞧着庄景明在厨房忙活的背影,听见窗外策策的风声,心里忽而温热热的,仿佛小时候在外婆家的灶台帮忙烧火,冬天里明灭的火光熏得脸颊发烫;忽而又下起了萧萧的雪,冷清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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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宋杭之参加完学院组织的经济学年会,想起来办公室的零食快要告急,便去了庄月明楼2层的百佳超市,打算购置一点小零食。在货架挑货时,店里急匆匆闯进来个年轻人,西装革履的,打着很正式的领结,抓了几包饼干就要付账。
宋杭之瞧着他眼熟,打量再三,猛然想起来是庄景明的助理。许是急着付账,他并未注意到宋杭之。
等他结完账,宋杭之叫住他,问道:“Eric,你来办事?”
Eric是个年轻的后生仔,三年前才从港大毕业,但为人机警又不失灵活变通,庄景明很是信任他,出门办事常常带他在身边。
Eric见过几次宋杭之,知道是老板的妻子,赶忙朝她致意,解释道:“庄先生过来参加图书馆的奠基仪式,从早晨至今未得空吃饭,刚才讲胃有点痛,想吃点饼干。”
宋杭之问道:“他一直这样?”
Eric答:“庄先生最近接手集团的科技板块,常常需要加班,有时会议密集,可能来不及吃饭。”
宋杭之知道庄景明工作很勤奋,但她亦生气他不知爱惜自己。但在他的下属面前,她不好发火,伤他颜面。
宋杭之道:“身体始终最要紧,麻烦Eric你多盯着庄先生。”
Eric连连称是,但宋杭之明白,庄景明是老板,工作时即便茶饭不思,又有谁敢去劝他呢。
她想了想,对Eric道:“我现在手上没什么事,跟你一同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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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Anna告诉宋杭之,庄先生在一间小休息室休息。
“庄先生似乎很累,脸色苍白,”Anna道,“仪式现场有教师从办公室拿了面包给庄先生,他就着水咽下去,胃痛才好一些。”
Anna叹气道:“庄先生睡过去之前,还命令我将钱给那名教师结清。”
宋杭之心里难过,但面上平静,道:“钱是否都给过?”
Anna点头。
宋杭之道:“我去看看他。”
Anna将宋杭之带到休息室门前,宋杭之轻轻推开门,看见庄景明缩在双人沙发上。
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条腿都搭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闭了眼睛,脸色如同Anna所说,是那样苍白。
玻璃窗没关严实,被风吹开。带着凉意的西风拂过庄景明的鬓角,宋杭之才发现,原来他的鬓边也染上了点点银白色。
宋杭之凑近他,在沙发边蹲下,右手虚虚地抚过他的脸,从他的紧锁的眉峰、高挺的鼻梁到殊无血色的嘴唇,从他的鬓角到瘦削的脸颊。
她想起来,其实庄景明也才刚过而立之年。本港世家的公子哥在这个年纪,很多还在游戏人间。而他的鬓角已经染了霜雪。
宋杭之不忍心叫醒他,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等他醒来。这是难得的时光,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凝视他。
约莫十来分钟,庄景明翻身坐起,他小睡了一会子,眼神恢复了清明,这才瞧见靠在沙发边的宋杭之。
宋杭之见他醒了,边打开食篮,边道:“我让阿姨煮了小米粥,本来想在食堂随便弄一点,但人实在太多。”
食篮里有三只保温桶,庄景明心想,杭之是将他当做病号,思及此,忍不住笑出声。
宋杭之白了他一眼,边打开保温桶的盖子,边道:“你都还笑,这只胃长在你身上,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
宋杭之舀了一小碗粥,递给庄景明,另外两个保温桶里,是一盘笋尖虾饺,一盘鱼汤腐皮时蔬,并一小盅松茸竹笙鸡汤。
庄景明被杭之怼,也不吭声,拿起汤匙小口喝粥,像个被老师训的乖仔。
他胃口不好,吃了几口,便有些恹恹的。
宋杭之给他夹了一只虾饺,道:“多吃点罢,最要紧是懂得爱惜自己。”
庄景明愣住,但他很快笑道:“你放心,我都好惜命的。”
他的笑意轻轻浅浅,但他待人接物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宋杭之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只好催他喝鸡汤。
这顿饭庄景明终究没能吃完,Eric敲门提醒他晚上需要出席一个私人饭局。庄景明边答应,边拿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两粒白色的药片在手心,就着矿泉水咽下。
宋杭之尚未开口问庄景明吃的什么药,便听到庄景明吩咐助理Anna送杭之回家,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索性宋杭之记忆力好,过目不忘,记下了药名。她先是上网搜,仍是不放心,第二天下午约了医学院的朋友吃下午茶,对方肯定这种药片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可以使注意力短时间集中。
原来庄景明为了能获父亲庄汝连赏识,全力发展信和的科技板块,一天睡三四个小时都已成常态。他身体疲倦,但在下属跟合作伙伴面前,又不能够现出疲态,便靠吃药来强行集中注意力,保持亢奋。
他骗她会惜命,转头就吞下副作用极大的药片。
这便是她的丈夫。
第26章 25“杭之,其实我……
西贡,清水湾。
郎品盈吃过早餐,靠在沙发上等人,边从包里拿了一支口红,对着梳妆镜补妆。
“品盈,才七点钟,你今天都好漂亮,是要去见人吗。”
身后传来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
郎品盈心里有事,被吓一跳,转过脸,对郎明山道:“你几时都学了做鬼。”
她皱眉道:“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郎明山开始咳嗽,他又想讲话,于是咳得更狠,一张脸都是萧瑟的灰白,只有两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郎品盈,好像都噙了眼泪。
又来了。
郎品盈冷淡道:“有病就call蔡医生,我可治不好你。”
郎明山道:“庄家诚下个月就不用再蹲班房,你今日还去看他,真是——”
“啪——”
未等他讲完,郎品盈一记耳光抽过去,郎明山的脸都偏到一边。
他拿手蹭了蹭嘴角,指尖都是血,却满不在乎,仍是笑道:“品盈,你手劲还是这样大。”
“小时候我们一齐上空手道课,我个子小,又讨人嫌,被几个学长打得到处爬,跟狗一样。”
“下了学,你都从隔壁的女子训练室跑来,堵住他们,将人揍进医院。”
他陷进回忆,脸上泛着柔色。
郎品盈冷道:“小时候的事我早忘干净。”
郎明山笑道:“不,你没有忘干净,你还记得庄家诚。”
他叹了口气,道:“你只记得庄家诚。”
郎品盈不愿再搭理他,拿了包,便要出门。
郎明山披着单薄的睡衣,倚在沙发上,一只手摸着疼肿的脸颊,边咧嘴笑道:“品盈,忘记告诉你,今天家中四台车都被开走,你恐怕只能打的士到赤柱监狱。”
郎品盈的身形顿了顿,仍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直至郎品盈消失在视线中,郎明山才渐渐收敛了笑意,脸上现出一丝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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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环,文华酒店7楼。
庄家宜吃下最后一口紫菜鸭肝卷,瞄了腕表,正要拎包走人,忽见远远地有人朝她走来。
郭孟毅将外套递给服务生,棱廓分明的一张脸,眼下泛青,带着宿醉的颓废。
他身上都有秾丽的香水,不知道又是在哪位红颜怀中销魂了一夜。
庄家宜嫌弃地捂住鼻子,皱眉道:“我同你倒也没有这样熟。”
郭孟毅耸耸肩,笑道:“来见老友,不妨坦诚一些,见外人才是要提前三个钟焚香沐浴。”
庄家宜脸色都发黑,道:“你给我去开房洗澡,楼下有精品店,叫他们送衣服来。不然这一顿饭,我是吃不下。”
郭孟毅正色道:“家宜,你从小都有洁癖,我并非故意恶心你,实在是昨夜有女士盛情难却,早上我都挣扎好久,才逃来见你。”
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都令庄家宜脑仁疼。
她叫服务生拿来菜单,递给郭孟毅,道:“看到五点钟方向的细路仔没,我妈咪派他来盯住我,总之这顿饭请你务必配合我,老实吃完前菜主菜跟甜品。”
郭孟毅笑眯眯道:“这个好简单,我都没吃早饭,十万火急赶来见你,现下都能吃两个套餐。”
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庄家宜拍开他的手,笑道:“一套就可以了,吃快点,我都还要做事。”
两人又边吃边闲聊了一会,见盯梢的人离座走远,庄家宜才松了一口气,对郭孟毅道:“你慢慢吃,我还有事。”
郭孟毅咽下嘴里的青豆,笑道:“周末仍要工作,你跟读书时,都一点没变。”
庄家宜笑笑,没讲话。她起身拍了拍郭孟毅的肩膀,道:“下周我妈咪去度假,她应当没空管我。你都可以尽情享受周末,不用起早,不用看见我,开不开心。”
郭孟毅嘴角下撇,显出一种矫揉造作的伤心,道:“见不到你,我都好难过。”
庄家宜没理会他,自己哼着歌,边走出了餐厅。
郭孟毅一个人安静地喝完蘑菇汤,拿餐巾擦了嘴角,起身走近落地窗。
干诺道行人如织,庄家宜亲昵地挽住一个黑衣男人,同他接吻。
太阳光刺眼得很,郭孟毅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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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落地窗,庄家宜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她转过头,身边是空荡荡的。
再抬眼,便望见门口的男人正朝她笑,手里端了餐盘。
林涛无疑是特别的,同她从小见惯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永远都只看见她。
“做饭好麻烦的。”
林涛笑道:“给你做,不麻烦。”
庄家宜想坐起身,才发觉腰间都酸得很。
“都怪你,跟蛮牛一样。”
林涛温柔地抱起她,在她背后放了两个枕头,帮她揉着腰,边低头道:“下次我都会注意。”
庄家宜笑道:“傻子。”
林涛腼腆地笑了笑。他身形高壮,跪在床边,都比庄家宜高了小半个头,像一只温驯的兽类,全然被驯服,臣服于他的主人,眼睛里盛满痴迷与爱恋。
庄家宜偎在他的怀里,喃喃道:“郭孟毅都好烦的。”
林涛默不作声。
庄家宜抬眼,瞧着他笑道:“你怎么都不讲话呀。”
林涛这才闷闷道:“我不喜欢你去见他。”
庄家宜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笑道:“这世间你我不喜欢的事,都有好多,这一桩桩事,哪里都能称心如意。”
她两只胳膊环住林涛,又道:“及时行乐是最紧要,往后的事,谁又能讲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