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认真,听上去并未在开玩笑。
宋杭之低下头,看着鞋尖,道:“我会常常致电问候你。”
庄景明帮她拢了拢大衣,笑道:“早点回家,我等你们回家。”
他用了“你们”,宋杭之的手抚上小腹。
庄景明见了,嘴角笑意更深,俯身亲了亲她的发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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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甸山,花园别墅。
庄景明细细问了女佣庄老夫人的近况,示意她不必陪着,自己独自往二楼去。
卧室里的窗帘半拉着,光线晦暗,只在床头点了一盏灯。
上个月庄老夫人晚间起夜,没注意摔了一跤,虽讲没什么大事,老太太的精神头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又不愿意住进医院,庄汝连只好将二楼卧室改成了简易病房。只是如今老人躺在床上,每日昏睡的时间都已经多过清醒了。
庄景明拿来一只小马扎,像小时候坐在生病的妈妈床边一样。只是这次躺在那里的,是将他带大的嫲嫲。
他握起老夫人搭在床边的一只手,她的胳膊瘦得厉害,轻的仿似只余下一层皮了。
庄景明轻声道:“嫲嫲,杭之她有了孩子,我要做父亲了。”
老夫人闭着眼睛,脸上是如海的沉静。
“我没有妈妈,都不知道向谁问,只好来问你。”
“嫲嫲,女仔有了孩子以后,是否都会难过呢。”
“杭之她有时会掉眼泪,其实我都看见,但我知道她不想提一些事,所以我都陪她装傻。”
庄景明抬手揉了揉眼睛:“Dario同我讲是激素变化,我好希望他是对的。”
“我记得你同我讲过,两个人同携到老,真心最紧要。可是人心都会变,只需要一点点筹码,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旧友会背叛彼此,爱侣会变成最陌生的人。”
他想起从前种种,嘴角扯起一丝凉薄的笑。
“其实家宜讲得没错,我们家的人,都是薄情寡恩,自私又伪善。”
“但我......我都好想跟她同携到老。”
良久,他放下老夫人的手,侧过头,瞧见黄花梨木矮柜上放了一柄紫檀灵芝如意,忽而笑道:“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嫁给我,是我的妻子,现时亦是有了我的孩子,我们必然都会同携到老,一生一世。”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卧室内愈发晦暗,他的眼神显出一种沉甸甸的黑,带了静默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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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第五大道,瑞吉酒店。
大伯宋行之下飞机便约旧情人喝下午茶,留了一名助理,跟Anna两个人陪同宋杭之办check-in。
“Lily,你怎么过来纽约!”
宋杭之转过身,只见翁聿戴一顶纽约洋基队logo的鸭舌帽,挑起嘴角朝她笑。
她答道:“我陪大伯来办事。”
翁聿笑道:“我来这边吃过brunch,下楼就看见你啦。”
他好像又长高一点点,宋杭之原先还能够到他耳垂,现在只到他下巴。
“你又长高了?”
翁聿摇头笑道:“你是不是傻。”
他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宋杭之的鞋跟,笑道:“妹妹,你今天穿的平底鞋。”
这个动作显得很亲昵,庄景明留的助理Anna还在边上,宋杭之缩回脚尖,往后退了一小步,道:“谁是你妹妹,我都已经phd毕业,你这个法学院在读生。”
翁聿叹气道:“我可太伤心了。为了你,我都放弃港岛的璀璨星途,跑回来C大,通宵读reading写memo,找学长学姐骗到上届的outline应付final,好容易今年夏天毕业,还写了信跟你报喜,结果你都像失忆一样,还以为我仍是在读生。”
宋杭之讶然道:“你都给我写了信?我没收到呀。”
两个人又叽叽咕咕讨论了一番这封信的去向,宋杭之否认收过信,翁聿则坚持认为宋杭之一定都收到信,只是为了掩饰日渐衰退的记忆力以及对他翁某的冷漠绝情,现场失忆。
“算了,你请我吃饭,庆祝我毕业,好不好?”翁聿笑道。
宋杭之看了一眼正在讲电话的Anna,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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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大道飘起纷纷扬扬的雪,翁聿随手将鸭舌帽反扣在宋杭之头上,笑道:“挡雪。”
鸭舌帽上有他的温度,宋杭之感到不自在,将帽子还给他,道:“我也有帽子。”
她从派克大衣的兜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色绒线帽,戴在头上。
翁聿个子高,抬手便捏了捏帽顶的绒球,笑道:“它倒是挺配你。”
宋杭之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Anna,直接一巴掌拍在翁聿胳膊上,道:“我结婚了,结婚了你懂不懂,我丈夫心眼小得很,你注意一点。”
翁聿听了,却是笑得更开心了。
宋杭之气得一脚踹飞了街边的雪堆,Anna赶忙跑上来扶住她。
被翁聿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渐渐都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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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聿在中央公园附近找了一间做地中海菜的小酒馆。
“香槟?霞多丽?还是——威士忌?”
宋杭之摇头,道:“热牛奶。”
翁聿合上菜单,漫不经心笑道:“Lily,你是不是要当妈妈了。”
宋杭之也不同他废话,边点头,边笑道:“是,我要当妈妈了。”
那一瞬间,宋杭之并不真正懂得翁聿的眼睛里是怎样一种神色,因为他很快便低头笑道:“那恭喜你。”
第36章 35“Alex,你……
二零零八年三月,庄家宜同林涛注册结婚。他们的婚礼没办在港岛,而是在马尼拉附近的一座私人海岛低调举行,亦未邀请任何媒体,只请了二十来个亲朋好友。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海风很舒服,虽然父亲庄汝连都没露面,但一身白纱的庄家宜,挽住新郎的臂弯,脸上仍是有生气勃勃的笑意,肆意又热烈。
等天暗下来,海边生起了篝火,人们围坐在长桌边,饮酒闲聊,看着落日一点点沉入海平线。
海边的黄昏这样迷人,家宜亦喝得醉眼朦胧,起身要给杭之斟酒,同她碰杯。
家诚坐在两人之间,挡住她的手,笑道:“三妹,虽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但杭之现时恐怕不适合饮酒,二哥陪你一杯。”
家宜拍了拍脑门,道:“哎呀,我一开心,就好容易忘事。”
她自罚三杯,对景明笑道:“四弟,你不记恨姐姐吧?”
她又问家诚:“你同品盈打算几时订婚呢?”
家诚笑道:“品盈中意秋天,也许会在九月。”
家宜点头。她环顾四周,忽然记起少年时在书中读到的一句话,叫“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那日她去信和大厦三十层交了辞呈,本以为自己都会千般不甘,万般不舍,但走出信和大厦的那一刹,她却如释重负。从此她不必再费尽心思去算计、去争抢。
也许她本就是一个软弱的、不合格的庄氏后代,因为她从心底珍惜的,其实从来都是这一句“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家宜举起酒杯,对众人笑道:“今日我好开心,我庄家宜虽然不愁吃不愁喝,但活到今日,真正快活的日子,其实未有多少。”
“今日是其中一天,我都会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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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结束后,家宜由林涛陪着去休息,家诚跟景明夫妇,仍坐在海边闲聊。
庄家诚问:“老豆最终仍是不打算出手吗?”
受美国次贷危机影响,从去年11月起,本港恒生指数开始下跌,不过那时市场仍是乐观,今年1月中旬,恒指三天内狂跌近2500点,春节过后,陆续传闻都有一些老字号企业撑不住,面临破产,希望寻找一些善意收购者。
泰林电器主席林作礼已经私下接触庄汝连,但庄汝连态度十分暧昧。
庄景明道:“泰林的门店租金高企,经营模式也都老旧,不算很好的资产,爸爸不一定会做白衣骑士。”
事实上,林作礼是庄汝连多年老友,如今公司账上负债1亿多港币,为避免恶意收购,他这一个月都在试图说动庄汝连。
泰临电器靠卖大型家电发家,大型家电占用空间大、更新换代缓慢,跟新兴电子消费品相比,根本都拉不动销售量。
如果仅是因为跟银行借不到钱,缺流动资金,那么庄氏会欣然救火,可是庄景明并不认为泰林电器是优质资产,他太懂得这些老派的企业家,在新世纪的浪潮里,恐怕大都凶多吉少。
庄汝连碍于旧友情面,一直都在犹豫,庄景明向他讲明利害,令庄汝连昨日下定决心拒绝向林作礼发出收购要约。
庄家诚笑道:“我都记得小时候,林叔叔时常带我们一齐出海,兄妹几个,他最喜欢你。我们一同钓鱼,明明家麟的鱼最大,最终是你拿到红包。”
庄景明道:“在商言商,这是父亲从小的教导。”
说罢,他看了一眼宋杭之。只是她低着头,瞧不清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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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庄景明往伦敦飞了两三趟,这天从希斯罗机场返港,已是深夜。他刚下飞机,便接到庄汝连的电话,叫他回一趟石澳大宅。
他瞥了一眼机场大屏,电视台在重播白天的新闻,中国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8.0级地震。
家中司机帮他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庄景明想了想,道:“先去浅水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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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景明推开家门,上了二楼,卧室的门是虚掩的,只床头留了一盏小灯。
宋杭之侧身躺着,发出轻浅的呼吸。
她已经怀孕28周,上星期打电话同他讲,听见孩子在肚子里踢她。那时他在温布利球场陪人看球赛,山呼海啸一样的叫声,令他只能隐约听清几个词。
他想到港岛应是凌晨四点,恐怕杭之都是被肚子里的孩子踢得睡不着觉。
那时他都好想即刻回去港岛,教育一顿这个孩子。
庄景明蹲在床边,面颊贴上杭之的肚子,闭了眼。
其实并未听见什么,但却能令他奇异地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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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澳大宅。
管家带庄景明到了会客厅,沙发上除开庄汝连、傅玲玲,还有郎世明跟几个世交的叔伯。
庄景明心里猜出三分,问道:“家诚今天没在家吗?”
庄汝连眼底泛着血丝,道:“他跟品盈昨天去了四川。”
原来庄氏计划在川西捐一段公路隧道,庄家诚目前负责地产部,便跟郎品盈一齐去了四川。
庄景明想起方才在机场看见的新闻,刚要问,便听傅玲玲道:“他们两个今早参访映秀镇,也不知......也不知......”
她讲不下去,扭过头,许是抹眼泪。
汶川县映秀镇是这次地震的震中。
此时已经是13号凌晨1点,距离地震已经过去将近11个钟,家诚跟品盈都未给家中报信,恐怕下午并未离开映秀镇。
庄景明安慰道:“当地信号都已经断掉,no news is good news。”
他问郎世明:“明山呢?”
郎世明叹气道:“他听见品盈在映秀镇,火急火燎地找来一支救援队,大约现时已经到成都了。”
其实郎世明已经五脏俱焚,品盈是他最珍爱的一个孩子,他甚至都暗暗祈祷,愿意以命换命,只是在庄汝连面前,他不敢表现得过于沉痛。
庄景明听了,眉头微蹙:“后面是否有余震,都不好讲,明山这样过去,都太冒险。”
郎世明没心思关心郎明山,只是敷衍道:“随他去,能找到品盈也是好的。”
庄景明听了,没讲话。
焦灼在几家蔓延开来,直至四天后,庄汝连才接到成都junqu的电话,听见了庄家诚跟郎品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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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景明再次见到郎明山,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佣人领着他来到郎家花园,远远地能看见郎明山在玻璃顶的阳光房里。
走近了,庄景明才看清,郎明山坐在轮椅里,腿上搭了一条毛毯,在看一本书。
见到庄景明,郎明山合上书,放在长木桌上,抬眼对他道:“抱歉,Yolanda去厨房准备点心,我自己没法站起来迎接你。”
他掀开毛毯,给庄景明展示自己的右腿:“我自己设计的,可以监控腿部神经同肌肉,这里还有usb端口。”
他的裤管之下,是一条机械腿,在阳光里,显出一种冰冷的金属感。
郎明山抚摸着自己的这条机械腿,笑道:“不过时间紧张,我原本都有计划找迪士尼设计师画一些图案。”
“我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控制它,都需要Yolanda帮我才可以站起来,可能还需要练习两到三周。”
那天郎明山跟着救援队连夜飞到四川,搭车从成都到都江堰,又找来摩的,一路坐到紫坪铺大坝。因为山体滑坡,通往映秀镇的大路都断掉,机动车没法走,救援队留在原地等指令。
郎明山等不了,他满脑子都是郎品盈血肉模糊的脸,便自己一个人走了十几里山路。脚边是悬崖,悬崖之下是浊流激荡的岷江,但郎明山异常平静。山上的巨石滚下来,他没躲开,小腿被砸断。他便拖着伤腿,一步一步走到映秀镇,后面跟当地的救援队找到了被六层水泥板压了将近100个小时的郎品盈。
“家诚呢,也是被你们找到的?”
郎明山耸肩道:“他倒是跑得挺快。”
原来地震发生时,庄家诚跟郎品盈在映秀中学的一间教室里,庄家诚见情势不对,一把撞开郎品盈,从教室后门跑到空地上。
庄景明点头,道:“原来品盈退婚是因为这个。”
郎明山眼睛里含着笑意:“品盈有洁癖。”
他俯身敲了敲完好的左腿,边笑道:“daddy亦是对他好失望,气得他这一个月都在整理他拆东墙补西墙的账,要送你daddy一份大礼。”
他抬眼瞧着庄景明,哂笑道:“Alex,你讲庄家诚跑那样快做什么,搞得我daddy都要临阵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