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白昼——密斯本北
时间:2022-01-31 08:24:51

  他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戏谑。
  “明山,外面风那样大,你刚做完手术没多久,是否都嫌自己命太长?”
  郎品盈端来一盘水果,放在长木桌上,又拿了被郎明山扔在一边的毯子,俯身严严实实地裹住他的两条腿。
  郎明山收起脸上促狭的讥笑,换上一副最天真烂漫的样子:“品盈,下星期你陪我去迪士尼乐园,好不好。”
  他嘴里冷不防被塞了一颗草莓,只见郎品盈冷着脸道:“我没空。”
  郎明山慢慢地嚼着草莓,边笑道:“那等我的腿变好一点,你陪我去,好不好?”
  良久,郎品盈终于道:“那你快一点好起来。”
 
 
第37章 36他手里唯一上台……
  二零零年四月,受美国次贷危机影响,HK恒生指数开启三个月暴跌,从21,000点跌至六月最低的10,600点。
  西贡,清水湾。
  郎世明让佣人撤掉餐盘,对庄景明笑道:“我从前在欧洲做事,跟Antonio认识,他是意国celebrity chef。今次他来港度假,正好请他过来家中掌勺。只是Antonio惯会做意国菜,都看不上其他,不知是否合你胃口。”
  庄景明笑道:“我读书时有好友在意国南部Salerno省长大,放暑假时我们都会去他家做客,他妈妈做意国传统菜肴招待我们,vitello tonnato?虽然不如法餐精致,但很好味,我都吃不够。”
  郎世明笑道:“意国人不如法国人那样,懂得如何装饰自己,再对外推销。”
  “不过我想,低调做事总是不会出错。”
  庄景明笑了笑,没讲话。
  郎世明跟着又请庄景明去家中书房小叙,叫佣人做了两杯咖啡端来。
  郎世明先是啜了口咖啡,叹道:“世道艰难,日子都好难捱,宋氏本周又要关停湾仔跟九龙12间餐厅。”
  他打量着庄景明,笑道:“听讲宋行之在寻求资金注入,景明,你现时在信和都风头无两,是否考虑雪中送炭呢?”
  庄景明笑道:“Charles,我在信和算什么呢?还不是一切都听从父亲指示。”
  郎世明点头道:“傅齐和正在同你父亲接洽,我想大约是谈合作。”
  傅家十年前开始做船舶生意,如今做得风生水起,庄汝连这两年亦是有心在航运生意上分一杯羹。
  庄景明没讲话。
  郎世明笑道:“其实傅氏跟庄氏的买卖能否谈成,恐怕都要看你。”
  他讲得隐晦,但庄景明何其聪明,他手里唯一上台面的、能够拿来交换的筹码,便是妻子的家族。
  但他只是笑笑,道:“Charles,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会出面收购宋氏。”
  “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还没出生,父母就成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郎世明笑道:“景明,有时我都很怕你,因为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是最冷酷的看客,好像所有事在你眼里,都是戏台上的戏,旁人在大笑或者流眼泪,你都会无动于衷。”
  “可是有时我又会觉得,你都有一种愚蠢的天真。”
  他凑近庄景明,笑道:“你以为是否出面收购宋氏,是你自己能决定?”
  “你亲爱的父亲,一定都会开出一个你不可能拒绝的条件。”
  庄景明没讲话。
  郎世明看着庄景明,想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瞧出些什么,但最终放弃。
  他承认庄景明城府深沉,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脸上都不会有一丝裂痕。
  矮几上叠着几本书,郎世明随手拣了一本,也没翻开,只是低头笑道:“听家诚讲,你也爱读历史书,那么你一定都知道,古往今来的人,心慈手软是何种下场。”
  他抬起头,笑道:“景明,你没有退路的。”
  -
  浅水湾。
  庄景明回到家时,宋杭之正靠着沙发,在念一本童话书,她一会儿捏着嗓子,摇头晃脑,扮笑里藏刀的老婆婆:“好孩子,是谁带你们到这儿来的?来,跟我进屋去吧,这儿没人会伤害你们!”
  一会儿哭丧着脸,扮伤心的小女孩:“亲爱的上帝,请帮帮我们吧!”
  宋杭之边念,一只手搭着肚子,轻轻抚摸。
  庄景明倚着门厅的立柱,瞧了一会儿,被宋杭之察觉,只见她立即扔了故事书,扭过头道:“累了,不念了。”
  庄景明知道她大约是不好意思,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拿起书,温和笑道:“故事没讲完,宝宝一定都睡不着,晚上又要闹你。我给宝宝念。”
  宋杭之道:“乱讲,它都好乖的,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庄景明笑道:“是,我甘愿作检讨。”
  身边人突然不讲话,咬着牙,面色发白,庄景明低头,看见她小腿在打抖。
  他俯身替她按摩小腿的肌肉,道:“抽筋了?”
  宋杭之点头,心里极力忍下的委屈突然喷涌而出,鼻子发酸。
  大约女仔有了小孩,总会多愁善感。
  她吸着鼻子,道:“你给我按按脚。”
  庄景明给她脱了袜子,才看见她的脚都肿了起来。
  他将她的一双脚拢进怀里,轻轻揉着,边道:“它哪里乖,这样会折磨人。”
  宋杭之愁道:“听爸爸的口气,后面还要生呢。”
  庄景明眸子暗了暗,笑道:“爸爸是旧式思想,总是想子孙开枝散叶,家里都好讲究人丁兴旺。”
  宋杭之喃喃道:“我家里都很懊悔只生了我一个,遇见大事,找一个能商量主意的人都好难。”
  因为肚中孩子都已经31周,宋杭之每日都极累极困倦,此时庄景明缓缓揉着她的腿跟脚,令她又陷入一种浑身松软的、泛着麻意的昏沉状态,眼皮都睁不开,不知不觉就卸了防备,讲出心声。
  庄景明听了,也没讲话,只是亲亲她的嘴角,道:“这里睡觉都会着凉。”
  他让宋杭之靠在怀里,搂住她进了房间。
  -
  这天周日清晨,宋杭之听见佣人的敲门声,都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进来。”
  佣人讲宋杭之的母亲王兰、大伯宋行之来看望她,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个钟。
  宋杭之突然想起来母亲王兰昨天跟自己讲过来看她,只是她昨天起夜五六回,直到天亮才睡安稳,再一觉醒来便是中午了。
  宋杭之抱着沉重的肚子,让佣人扶自己起身,往会客室走。
  -
  “景明回石澳的老宅子了,他们家的规矩,周末都要回家陪家长吃饭的。”
  宋杭之看见母亲跟大伯,脸上便强挂上了笑意。
  王兰见女儿都肿了一圈,她自己是过来人,知道生孩子是怎样的苦痛,更是心疼得恨不能女儿即刻卸货,省得再受罪。
  她不喜欢女儿嫁的人家,连带着对这个孩子也没什么耐心跟爱意。
  王兰握住女儿的手,轻轻摩挲着,忍不住垂泪:“姓庄的怎么就值得你给他生孩子。”
  大伯宋行之见杭之脸上也现出隐隐的消沉,知道她恐怕被王兰勾着想起从前的事,便道:“信和又并非景明一个人讲了算,大人之间的是非,何必怪到孩子身上。杭之,你同景明安心经营小家,其余事都不必过于在意。”
  王兰叹了口气,便又跟宋杭之叮嘱了几件孕期注意事项。
  却听宋杭之问道:“大伯,家里公司最近都还好吗?”
  这时,佣人布好菜,来请众人用饭。
  宋行之便笑道:“先吃饭,其余慢慢再讲。”
  -
  饭桌上,宋杭之面前摆着一碗鲫鱼豆腐汤,汤炖成奶白色,她却是没什么胃口。
  王兰劝道:“好歹喝一些。晚上想吃什么,姆妈来做。”
  宋杭之摇摇头,仍是对宋行之道:“大伯,是不是家里公司遇见困难了?”
  她如今一个人呆在家,每日所做的,不过是看书跟看电影。庄景明叫佣人将每日报纸都收起来,网线也断掉,讲最近大家日子都好难过,她怀了孩子,少看些破产跳楼的新闻,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
  但去年年底,市场已经都开始低迷,今年三月,宋氏亦关掉两间餐厅。她又不是傻的,见宋行之语焉不详,便更要追根究底。
  宋行之放了汤匙,笑道:“不过是卖了几间餐厅,家里工厂都还在做工,你不要胡思乱想,听他们乱讲些捕风捉影的事。”
  王兰亦是附和道:“是的呀,那些记者最爱把黑的写成白的,才将报纸卖掉的呀!囡囡,你现时将身体养好,是第一等大事,其余都不是你该管的。”
  宋杭之狐疑道:“真的么?”
  宋行之笑道:“要是公司熬不下去,我跟你姆妈还有心思来看你?到处找钱都来不及,哪里都会有这样闲情雅致同你一齐吃饭呢。”
  宋杭之点了点头,终于放心低头喝起了汤。
  -
  吃过中饭,王兰扶着宋杭之去睡午觉,而后跟宋行之在客厅沙发略坐了一小会。
  王兰道:“大伯,我叫了几个银行老友,明天晚间我们一同去见见。”
  宋行之点头。
  王兰又道:“大伯,你下定决心不找庄汝连借钱了?”
  宋行之笑道:“信和的确是一艘大船,外面这样风雨飘摇,它都不会倒。不过上次笃之出事,庄汝连都急着连夜撇清关系,想来他并不真正将我们当做亲家。”
  “何况庄汝连若是不愿借钱,到时景明夹在庄宋之间,又是十分为难他。他同杭之伉俪情深,我们做长辈的,总是要多替孩子们着想,不能将腌臜事都扔给他们。”
  王兰叹道:“大伯,你说20亿资金缺口,我们都要上哪里找钱。”
  宋行之道:“天无绝人之路,正仪是笃之跟我父亲的半生心血,核心资产哪里就能够卖给不相干的人呢。”
 
 
第38章 37庄景明看着她,……
  石澳大宅,书房。
  庄汝连吃掉庄景明最后一个卒,对小儿子笑道:“好久都未同人下过,恐怕都有些手生。”
  庄景明笑道:“父亲再手生,也是我这样的比不过的。”
  他低头瞧着棋盘上的红黑棋子,忽然想起大哥庄家麟。
  从前有资格坐在此处同庄汝连对弈的,只有家麟,后面他出了事,庄汝连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对着棋盘枯坐,一坐就是半天功夫。
  庄汝连笑道:“棋子如兵将,这一盘棋就仿似战场,战场无父子,不要怪老豆心狠手辣。”
  父子二人又下了几盘,庄汝连似是有些倦色,便叫佣人收了棋盘。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只见庄汝连起身拿了一叠文件,放在小儿子跟前。
  是庄氏跟傅氏关于船运业务的合作备忘录。
  庄景明只翻了几页,便放下来,笑道:“傅伯伯愿意跟信和合作,是一桩美事。只是我不懂船舶业务,都好难给家里帮上忙。”
  庄汝连看着跟自己打马虎眼的小儿子,也不戳破,只是笑道:“近日还有另一桩美事。”
  他拎起紫砂茶壶,给茶杯里添了水,道:“宋氏的核心资产已经缩水40%。”
  茶烟缭绕中,只见庄景明笑道:“爸爸,人家未必肯卖的,何必闹得那样难堪。”
  庄汝连放下茶杯,闲闲道:“恐怕由不得他,我都已告知老友,宋行之他借不到钱的。”
  自宋笃之被收监,圈内几家讲得上话的富豪,便隐隐跟庄汝连走得愈发近,大有唯庄氏马首是瞻的意味。何况联合围剿宋氏,庄氏拿大头,众人跟着也能喝到肉汤,何乐而不为呢。
  良久,庄景明终于道:“杭之始终都是我的妻子。宋氏落难,我不去救火,已经是不仁不义,如果都要趁机低价收购宋氏,这样落井下石,恐怕长远看,都会失掉人心,对信和形象亦是有负面影响。”
  庄汝连瞧着小儿子拐弯抹角地讲出一堆借口,也没答话,只是摘了鼻梁上的老花镜,闭起眼,边反手捶了捶自己的右肩,笑道:“我是老啦,那天跟Robert一齐打球,他同我讲,今年秋天就对外宣布退休。”
  “我今年也快要七十岁,身子骨瞧着虽然硬朗,我自己却是知道,精神劲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哪天就油尽灯枯了。”
  他忽然又睁开眼,看着庄景明,笑道:“也是时候将信和交给你们年轻人了。”
  家麟已经疯掉,家宜嫁了一个中三都未毕业的保镖,家诚又是个吃相难看、做事没有底线的孬种,他的这些儿女,可堪大用的只剩这个小儿子。
  他冷眼瞧着这些个儿女厮杀,小儿子最能忍耐,亦是最冷酷无情的那一个。
  但他亦是明白,小儿子仍是那样年轻,在某些时刻,不免都会感情用事,譬如背着他,跟Rochester的大儿子达成协议,给宋氏输送了三个亿的资金。
  他不得不亲自掐死小儿子的心慈手软。
  外面风雨晦暝,他的小儿子坐在那里,长久地沉寂着。
  庄汝连笑道:“你从前都做得很好,这一次也不会让爸爸失望,对不对。”
  -
  庄景明陪庄汝连吃过中饭,便独自开车,到了新界北的和合石墓地。
  他很快便找到母亲罗燕菲的墓碑。
  墓碑上是母亲二十多岁时的相片,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她仍是纯真明艳,永远都不会老去。
  庄景明俯身坐在石阶上,从口袋里拿出两块朱古力,一块给了罗燕菲,另一块攥在手里,他盯着瞧了一会,忽然笑道:“今天他讲会将信和交给我。”
  他撕开朱古力的包装纸,掰了一小块。
  朱古力在嘴里化开,带着一点点苦。
  他抬起头,看见天边涌起乌青的云。
  似乎下起了雨,他眨了眨眼睛,脸颊有湿漉漉的东西,一直淌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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