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常迩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密实地贴在了……
她陡然间清醒了几分。
犹疑之际,被常迩扒着的人突然也僵了一下,继而缓缓往外转身,同时挪开了搭在她腰上的手。这下常迩不犹豫了——她把人给拖了回来,因实在惬意,不想睁眼:“跑什么?”
连仪:“……”
他一动不动,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
之前十几天,连仪心怀顾虑,夜宿时都在竹篓中——事实证明他不是杞人忧天——但也确实没料到,他会在睡着后不自主地变回人身。
常迩十分平静:“嗯,我知道。”
她没撒手,连仪的肢体益发僵硬,好在灵光一闪……
“不许变回去。”常迩幽幽开口。
连仪:“……”
他忽然翻身,面对常迩,五指扣住她后脑,头一低,便近在咫尺。
“常迩,”连仪缓缓说,“我是个男人。”
“我也没把你当女……”常迩心不在焉,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睁开眼,对上视线后,却鬼使神差地问,“这么说,你懂?”
连仪闻言差点被气笑了,手一滑勾住她的腰往前提:“你说呢?”
间距压缩,常迩目光一闪,莞尔:“我还以为你没什么机会了解。”
见她面色如常,连仪心底有股莫名的酸涩翻涌上来。常迩不明其故,虽然仍然觉得疲乏,但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又不由得耐下性子:“在想什么?”
连仪默了默,道:“我在想……你上一个意中人,会是什么样的。”
常迩一愣,反应过来连仪在纠结什么后却忍不住笑出声。连仪心绪微乱,松了手打算起身,又一次被常迩拉住。
“连公子,我是妖。”常迩清了清嗓子,“自从降世到入人间,有百年居住在山林之间。那是人迹罕至所在,但飞禽走兽很多。论繁衍子息,它们比人族坦然得多。”
连仪不吭声。他脑子里出现了两只贴在一起的兔子。
“我见过几次,所以略有所知。最初也有过好奇心,但……”常迩轻笑一声,“先生说不教双修,风月之事,等我修习出师之后再自己领悟。后来我的心思都在其他事情上,倒是拖延至今。”
连仪闻言心中透亮,转而又记起一事,不动声色:“先生是谁?”
“是把我养大的前辈。”常迩有些怅然,“教了我许多。”
连仪沉默半晌,环着常迩,下颔轻抵住额发,温柔平和:“那我有机会见一见吗?”
常迩轻叹一声:“先生轻易不入人间,你们还是不见为好。”
“好……听你的。”
——
次日清晨醒来时,常迩的精神基本恢复。连仪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竹篓里,静卧入眠,让常迩再次产生“说不定是投错了胎”的想法。
照旧是让人备了双人份量的早点,在小二惊奇的眼神中面不改色地拿进房中,栓上门,才安心和连仪对坐而食。
填饱肚子,常迩打算收拾东西出城,连仪却没有变成兔子。
“常迩,你把妖丹拿回去吧。”他忽然说。常迩一怔,不由皱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但我之前并不知道,没了妖丹之后,你不只是身体和人一样,连体质也变弱了。”连仪无奈地说,“我不想再看到你被饥寒困扰,尤其是我只是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常迩抿了抿唇:“可是,如果我拿回妖丹,那你……”
连仪微叹一声,握住她的手,说:“我的眼睛确实是一个特征,但这世上的盲者何其多?再者,即便有人认出我,也未必会有麻烦。”
常迩不大信:“陛下不想放你,贼子想要你的命,还不算麻烦?”
“想杀我的,意在书坊背后的网。”连仪笑道,“我已经不是书坊的主人,杀我,对他们而言无济于事。至于陛下,待我多少还有一些旧时情份,过了这小半月,大概也释然了。”
“那如果有人想从你这里挖出什么秘密呢?”
“他们不敢。只要他们出手,我……”连仪顿了顿,改口,“在他们看来,能从我这里挖出东西的可能性不到万一,而且我很可能为了保守秘密和他们同归于尽。”
听到这常迩的手指不由得收紧,同时瞪了他一眼。
“当然,不管怎么说,还有你在。”连仪适当卖乖,“常迩大人神通广大,略施小技保我周全想必不是问题。”
常迩:“……”
——
常迩没能说过连仪,最终同意——毕竟连仪不可能永远当兔子,她和阿溪合谋把人带出望京,盼的不过是他能像普通人一样过活。按计划,到了陇西后,常迩也会取回妖丹。
她取回放在连仪体内的妖丹,一方面虽然惴惴不安,另一方面也确实松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没有倚仗在手中时即便入睡都不安稳——若非有连仪在身边的话。
只是折腾了这一阵,常迩又感觉精力消耗了大半。连仪探了探她的脉,放心不下,唯恐常迩这几天以来的虚乏积在体内难以散出反成沉疴,索性带上她去了一趟城中的药铺,买了两剂安神宁气的药,而后再次回了客栈,借了掌柜的药炉细火慢熬。
常迩则搬了矮凳坐在客栈的后院里,一边缓缓醒丹,一边看着连仪煎药。
阳光和暖,青年素衣柔煦,满身烟火气。
东风含温摇曵,她无意识地虚虚拢住,回过神不由弯起唇角。
离山之后她时而怀念故友与故地,只因她所有天生地长的放肆都止步于人间之外,而这一刻她却隐约明白了自己真正惦念的是什么。
“到了陇西之后,你想做什么?”常迩支着脑袋问。
连仪稍愣,抬头看她一眼,道:“还没想好。”
陇西偏远,致知妙物坊的势力还没拓展过去。如今书坊由成衍实际接管,没有意外的话,进驻陇西也是早晚的事。连仪之前就没想过长久隐瞒自己的行踪,只是有必要给成衍一段时间来确认自己别无他想——自然,连仪对陇西具体情况知之甚少,如何安身立命有待考察。
“当个大夫怎么样?”常迩笑道,“你给人看病,我替你写药方和医案。别人以为你眼盲,又见你医术非凡,多半会把你当神医。”
连仪闻言恍了一下神,也露出一点笑意:“听起来不错。”
“我们去别人开的医馆里,还是自己开一间?自己开的话自在一点,不过我们只有两个人,还得招人帮忙。去现成医馆的话,又可能受人排挤。或者……”
“怎样都好,”连仪端着药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絮语,“都听你的。不过现在要先麻烦常迩大人试一试我的水准。”
他低头望着常迩,唇角的笑意恬然温柔。常迩忽然有点渴,接了药,心不在焉地慢慢喝下。
她把碗递回,松手时没来由地生出不舍,指尖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搭在连仪低垂的腕上。连仪微愣,看着她无声询问。常迩凝目不语,却刹那间了悟本能所想。
于是借力而起,牵引他倾身俯就。
连仪的错愕在尝到甘草的清甜时彻底湮灭——那是他为常迩煎的安神药中的一味,却在此时引出他的满心欲念。他只手接住常迩无所依凭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空荡的碗,免它惊破他好梦沉酣。
于春色冶艳,于日光烂漫。
——
也不知普通的药物对妖和对人的作用到底有多少区别,但喝下连仪煎的安神汤后,常迩确实又产生了困意。
她觉得连仪的医术应当不错,虽然这么多年有些可惜,好在还有以后。
自出望京以来萦绕不去的烦闷有所消散,常迩心神安然地睡下。
——直到灵识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
常迩惊醒,被窗外明亮的阳光晃了一下,指掌无意识地一握,却握住了一样硬物。
撕扯的感觉还在继续,常迩按了按眉心,打开手中圆筒,从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
上雒东城门处,玄衣的青年牵了黑马从城门走过。深色的帷帽遮住了上半张脸,暮色从他下颔流转而过,白得晃眼。城门吏再一次感到惊异——他确信此人绝非本地人。
出了城,又走了几步路,人流疏条。青年轻扯缰绳,翻身上马,回头再望一眼,心绪寸寸沉底。
他收回视线,纵马将去。
未料身后骤然有马蹄声急如暴雨,下一刻,一声急喝破空而来:“秦枞!”
连仪一震,猛地勒马回头,就见常迩满面寒霜地骑着马冲到眼前。
两相对望,一个惊愕一个愤怒。
“你怎么……你用了……”连仪开口,一顿后又是一顿。常迩冷着脸下马,上前两步把连仪也一并拖了下来,拉到道旁,又把那张信纸拍到他手中,咬牙:“解释!”
连仪指尖僵硬。
他在信中只说让常迩送到这里就好,西行的路他会自己走,但常迩却这么快就赶到了东城门。
“你让我拿回妖丹,就是为了离开对吗?”常迩怒道,“我原本只是怕之后你会出什么意外……到底怎么回事?!”
连仪露出苦笑——事已至此,倒是不必再瞒。
“成泽逃出望京了。”连仪说,“他现在就藏在叶县。”
常迩一愣,随即皱眉:“他逃了又如何?天子手中总不至于无人可用,难道非得你回头抓人?”
“可宛城的驻军叛了。”连仪声音沉沉,“南衡府的人打算借叶县和宛城之间的山匪为名,调动宛城驻军北上,再与成泽里应外合,直取叶县。而叶县之北……便是望京了。”
常迩呼吸一窒,心绪大乱:“即便如此……你又能做什么?”
“书坊在析县布下过一队暗刀,都是潜行刺杀的好手。从析县向东穿山而过,或许来得及拦住宛城的兵马。”
“那你可以让人去通知他们!”
连仪轻叹,神色苍凉:“没用的。暗刀只会直接听命于陛下……或是能用密文对答的人。我已经让探子尽快把消息传到望京,但析县,我必须亲自去。至于你,”他望着常迩,克制着呼吸沉稳,“人间干戈与你无关。护我到此,足够了。”
“哪里够了!”常迩嘶喊出声,眼泪却转瞬汹汹而来。
连仪顿时有些慌乱,向她伸手:“常迩……”
常迩只觉得心肺皆苦。
她自然明白为什么连仪要回头——家国,君臣,故人,亲眷,他可以放下可以离开,却无法坐视兵祸降下。就如同阿溪,放开唾手可得的自由,也要回去换得兄长脱身。
唯有自己不甘。
连仪曾将阿溪托付给她,然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溪走回成衍身边。
后来阿溪请她带走连仪,然而如今她亦无法阻止他回头。
先生说过人间阴谋甚多,务必小心,却未曾说过,若非阴谋,又该如何设防?
“好,你去。”常迩眸光渐凝,她按下连仪的手,转身又上了马,在连仪恍神之际,道,“但我要和你一起。”
连仪脸色一变:“不行!”
“由不得你。”常迩冷声说着,话音未落,已纵马向东急驰。
便是刀山火海,便是九死一生,她随他去。
总好过见他孤身向前,留她日夜煎熬,心如刀绞。
——
兴和十二年四月,宛城军动。三千兵马潜行向北,兵发叶县,夜至笠山谷,为一队黑骑所阻,有百人之众。黑骑就地截杀叛军,死战不退。至拂晓,五千王师驰援赶赴,百人黑骑仅存二人,其中一人铁甲覆面,已命悬一线。将军感其勇武,命军医竭力救治。二人随军行,次日天明,不知所踪,唯留信一封,字呈天子,
同日,叛贼成泽枭首叶县。南衡反,十月伏诛。冬月,兴和帝大婚,封后连氏。
兴和十三年三月,上雒。
素袍轻缓的青年独自走过长街,一双桃花眼,潋滟温柔。
他去了城东月老庙,却没有踏进殿中,只是站在院中桃树下,抬头看着满树红绸。
因安始帝与元后少时结缘于桃林之中,民间更有元后是桃花仙化身的传说,故而如今处处的月老庙中皆种有一棵桃树。
他与常迩是在这里成婚。
彼时流落异乡,命在旦夕。于是,她带他来到这里,借红绸缠腕以代婚服,拜了天地,结了同心。
再后来,陪着他远去西陲。
连仪看着与记忆中相去不远的月老庙,心中有不甘萦喉。
独自东归,他走过他们去时路,情意却不容他收敛。
摧折于心,时刻肆虐。
——
走出月老庙时已经是日暮。
对面却不知何时开了一家容氏木行。连仪走了个神,心中一动,向木行走去。
店中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背对着他,正俯身欣赏摆在店里的木饰。连仪本没有注意,却有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抱着一幅画轴从里间走出,笑着走向那个客人:“您瞧瞧,这是您要的画吗?”
闻言,连仪下意识感到蹊跷。
为什么会有到木行来买一幅画?
他转过视线,正见那伙计将画徐徐展开。
那年轻的客人垂眼看画,神色平淡:“嗯,是这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