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甘蔗羽荒
时间:2022-01-31 08:46:46

  连仪沉默着。往事忽而纷至,如尘埃四起。
  秦枞……是出生在春三月的秦枞,有父有母的秦枞,看着同母异父的妹妹出世长大的秦枞,双眼如常的秦枞,爱读医书的秦枞。
  是在十岁那年,被养父亲手送出,用来交换妹妹的性命的秦枞。
  是被生父一碗药毁去双眼后,从此“死”去的秦枞。
  他代替同父异母的兄长活了下去,一并承接了连家主人生来既定的命运,从此身家性命系于人手,至死不得脱身。
  偶尔,日子久了,他也会分不清楚。
  多年前,真正死去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是连仪……还是秦枞?
  “阿溪呢?”连仪叹了口气。“被我用妖术藏在城外,很安全。”常迩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松开连仪,退后半步,与他十指相扣,“我是来带你走的。”
  连仪默然半晌,道:“我不能走。”
  “是不想走,还是走不了?”常迩望着他,“你们设了这个局,用你来引南衡府上钩,即使他愿意保住你的命,以后你也做不得连公子了。但这既然是你们安排的,现在外面定然有人能代你行事。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不会放你走,又不肯还你身份,那只会让你转到暗处,做一把更趁手的武器。所以……跟我走吧,离开望京,从此自由地活,好不好?”
  面对常迩的热切,连仪几乎只能苦笑了:“我不能背叛他,更不能害了阿溪。”
  常迩一扯嘴角:“你相信陛下是真心喜欢阿溪?”
  连仪屈指默然。
  常迩叹了口气:“你要是怕阿溪的姻缘因你而断,那我们不妨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他对阿溪到底真心假意。如果是真心,即便你不在望京,他也能保护阿溪。如果是假意,正好借此让阿溪看清,也好放下一切。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
  ——
  “只要不走出这个山洞,没有人能发现你。”常迩临走之前郑重其事地交代,“你就好好待这里,不要出去,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等我回来接你,知道吗?”
  虽则她是个没多少本事的妖,这点苟全的能力尚且有的。
  “嗯,记住了。”阿溪这样回答。
  心神不宁的妖怪没有意识到不对,匆匆而去。
  阿溪坐在僻静的山洞中,像回到了旧时。
  旧时她惹了祸,被爹娘关进像这山洞一样黑的柴房。然而怕是不怕的,因为哥哥总会来找她——隔着窗,递一块馒头,免她腹中饥饿。
  此时亦然。
  她知道她等的人终会来。
  ——
  成衍的冠礼因连仪被刑部的人带走而潦草收场,一众臣工出宫时各怀心思,琢磨着连小姐与成衍那段雾里看花似的情缘,猜测着无权无势的书商会有个什么下场。
  却不知天子用了多少自制力撑了一路的苦大仇深,直到屏退宫侍独坐御书房,终于无声地放开了大笑,直到热泪盈眶。
  他为天子十多年,从此后,终于不必像乞儿一般在虎狼群中苟全尊严。
  心绪平复后,成衍忽而想起了阿溪。
  那女子澄澈通透得处处合他心意。
  成衍从前没有试过虚情假意地赚取女子真心,唯一一次尝试倒意外地食髓知味。他不爱她,却贪恋她坦荡纯粹的爱意。为此,成衍不介意虚情假意一辈子。
  天下是他的,阿溪也是。他在等,等她被带到他眼前。
  ——
  刑部的官差在城门处盘查了近两个时辰,皆奉命守株待兔,等着连家小姐出现。只是一干人心中没底,毕竟那位连小姐今日不仅正巧出了城,离了夏家后更突然失去行踪。负责此案的官员虽不至于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提防,然而顾虑着她和天子的关系,仍是安排了人手,以免连小姐当真为了兄长而自投罗网了,他却错失这好大一块馅饼。
  ——然后馅饼当真从天而降,捏着她的人还手握成氏的玉佩。
  玄衣黑发的少年将匕首压在连小姐脆弱的颈项上,驻马城门,声似凝冰。
  “我要见陛下。”
  围观的百姓被驱散,兵吏如临大敌。众人将马上的两人团团围住,又不敢越过雷池。值守的暗叹时运不济,只怕连小姐有个万一,陛下迁怒,如何是好?
  那少年却面色冷然,既无惧色,亦无忧虑,望着四下人群,防着谁心怀叵测。
  银鞍白马,少年帝王匆匆赶来,看见二人的第一眼,脸色变了几变,近乎咬牙切齿:“常迩?!居然是你!”“陛下别来无恙。”常迩岿然不动。
  成衍的视线从阿溪身上掠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和陛下做个交易罢了。”常迩道,“此事机密,烦请陛下让无关人等退守三丈外。”
  群吏闻言躁动,成衍目光沉了沉,却当真命亲卫将众人拦到三丈外,三者周围顿时空出一大片。紧接着,常迩抬手一挥,一枚裹着纸片的石子弹落在成衍马前。成衍面无表情,示意亲卫呈上,常迩适时开口:“在下想用连小姐来交换纸上所写,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成衍展开纸条,见白字黑字写着的“连仪”二字,面色又冷了几分。他抬眼看向常迩:“朕需要一个解释。”
  常迩目光幽幽:“他对陛下而言不过是走卒,却是我的心上人。我信他清白,却不忍心见他将余生都耗在此处。连小姐亦是陛下心爱的女子,我以为,这桩交易,你我该乐见其成。”
  闻言,成衍微愕,不知想到什么,倏然发出一声冷笑:“你拿阿溪来换他,就不怕他对你心怀怨恨吗?”
  常迩看着成衍,蓦地露出一丝轻笑:“为何会怨恨?陛下和连小姐两情相悦,我把连小姐还给陛下,成就一桩姻缘,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成衍面色一僵。
  常迩抬头看看天色:“陛下还是趁早决断吧。日落时我便会离开,届时带走的是连小姐还是其他,全看陛下了。”
  暮色渐涌,马上的女子背光沉默,面容模糊,只有一双眼分外明晰。成衍感觉到一丝隐痛,再开口时,问的却是阿溪:“阿溪,你愿意留下,是吗?”
  阿溪对上那道视线,声音不大却笃定:“是,臣女愿意永远伴随陛下左右。”
  常迩下意识地皱眉,未及揣度,便看到成衍点了点头:“好,常迩,这桩交易,朕答应了。”说着,招亲卫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次换常迩愣住。
  她下意识生疑,猜度成衍行缓兵之计,益发警惕。
  然而直到天子亲卫驾驶着一辆马车停到城门外,成衍也无异动。
  常迩掌心渐湿,近乎骑虎难下,只能看着那辆马车停在自己和成衍当中,驾车的亲卫也干脆地下车回头。
  “你要的就在车中。”成衍开口,“还请履行承诺,把阿溪还我。”
  常迩扣着阿溪的手紧了紧:“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成衍轻呵一声,说:“你不信朕,那就让阿溪去验。”
  常迩心中一寒,怀疑成衍想杀人灭口,阿溪却似猜到她的顾虑,低声说:“他若想灭口,不必用马车。”
  常迩闻言默然,不得不赞同,却也因此觉得荒诞——莫非成衍……
  “阿溪,要不然,我们……”
  “常迩,”阿溪打断她,“让我去。”
  常迩听出她话中决绝,面色一变:“你……”
  “你不了解陛下。”阿溪微叹,“如果我不留下,兄长恐怕永远不得安宁。”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上,常迩霎时失语。她陡然意识到,当阿溪最开始提出这个计划,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试探是假,交易是真。
  “你是怎么……”常迩怔然看着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本应是一出为连仪准备的戏,常迩做过最坏的打算,哪怕暴露身份也势必要带他们兄妹二人全身而退——谁料生此变故。
  阿溪不再多言,推开常迩的双手,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进马车中。
  青年坐在车里,白绫覆眼,静静朝着她。阿溪眼眶微热,忍不住抱了抱他,于是,再多酸楚都化去,只剩庆幸:“哥哥,以后……再也别回来了。”
  哪怕她从此困守此地,也莫回头。
  连仪凝视着她的轮廓,肺腑沉钝。少时他似乎也曾恨过她,那恨意在岁月中逐渐淡去,只剩一丝不甘,然而走到如今,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血亲。无论有无阿娘临终前的嘱托,他都希望她平安顺遂。
  他本就不信成衍会放了他,也早做好了见面时安慰阿溪的打算,不料情势急转直下,仿佛皆大欢喜,又处处透着虚妄。
  “阿溪,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阿溪不答,轻轻吸了吸鼻子,问:“常迩说你是她的心上人,这是真的吗?”
  连仪僵了僵。
  阿溪从他的反应得到了答案,心下感慨,莞尔笑道:“可见感情的事从来是说不准的。陛下对我是真心,我便愿意留在京中陪着他。”稍顿,叹息一般,“事已至此,我们都别再回头了。”
  “若他负你……”
  “那我就弃他而去。”
  不过转眼之间,阿溪已经走出马车。常迩已经不知道自己希望答案是什么,却在阿溪回头看向自己时感到窒息。
  阿溪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明亮灿烂的笑,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成衍。
  成衍看着她走来,呼吸无法抑制地加重。十指掐进掌心,揉碎手中信。
  那封信在半个时辰前被亲卫送到成衍手中——是他派出去寻找她的人,带回的却非本人,而是这封信——由曾经全心“倾慕”他的姑娘一笔一笔写成。
  信中说她其实知道连仪的身份,也知道他们的关系。
  她要他放她兄长自由,作为交换,她会留在望京,成为他们二人制衡双方的筹码。
  她希望他能答应这桩交易,并演好一出戏。
  她想要她的兄长安心离去。
  若他不肯配合……死谏亦无妨。
  成衍说不清看到信时的愤怒因何而起。他克制了情绪,转圜到此时,见她孤身走来,刹那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她毕竟留了下来。
  此后生死爱恨,来日方长。
 
 
第14章 止步
  一夜春雨初霁,山花烂漫。东风携花香而来,吹进上雒时,仿佛还能嗅到馥郁芬芳。
  城门处车马寥落,值守的城吏颇有些百无聊赖,直到一人一驴从城外缓缓行来。
  骑驴的是个女子,穿着黛纹白底的裙裾,头戴纱笠,背着竹篓,侧坐着悠悠晃进城中。她生得秀美,一双眼像幽潭沉石,望一眼,无端泌凉。城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她走过时,忽然发现那竹篓里探出了……一对粉白的长耳。
  红眼的白兔静静盯着他,城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后,越想越诡异。
  上雒四周都是山,这大清早的,姑娘家独自一人……从哪来的?
  ——
  “来历不明”的姑娘去向倒是明确,入了城直奔最近的客栈而去。
  房门一关,卸下竹篓放在案上,向前走了两步却有些摇晃,险险栽倒。竹篓中的白兔却落地化成一个青年模样,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那青年容貌清雅,眼瞳却暗红似血,平添妖冶。
  “你在发热。”连仪摸了摸她的额头,“最好吃点药。”
  常迩拉下他的手,神色恹恹:“人间的药对我没多大用处。”连仪闻言叹气:“你不是说,你现在的身体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吗?”
  “那也不一样。”她摇头。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望京的第十四日。
  常迩对大芫情况并不了解,连仪权衡后选择去往陇西。路途遥远,为免连仪的眼睛成为过于明显的特征,常迩强行把自己的妖丹渡到他体内,让他变成兔子,掩人耳目。只是这样一来,常迩暂时没了护体的妖灵,身体和寻常人相差无几。
  双方都怀着心事,无心游玩。常迩赶路赶得急,昨天本以为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上雒,没想到在林间碰上了一伙山贼劫道。遭殃的是个富庶人家的夫人,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护卫死伤过半。常迩在暗处停了片刻,到底是不忍心,出手把人救了。
  那位夫人感动之余十分热情,只道自己正要去上雒,问她是否同路。常迩不敢冒险,不得不说自己是从上雒出来的,随后与倍感惋惜的夫人道别,生生又往回走了一段,而后绕路再向上雒而去。
  等到天黑时,不仅没赶到上雒,还遇上了夜雨。
  常迩习惯性地在山洞里草草睡了一夜,醒时略觉得不适,也未上心。
  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此时非人非妖,不同以往能挨得了湿冷。
  连仪默然无话——他从前奉王命行事,风餐露宿也常有,且知常迩有武艺在身,竟也没想过她现在的状况或许不似平常。
  两厢怠慢,平白遭罪。
  此时常迩拒绝用药,连仪虽然忧心,却也实在没有养妖的经验,不敢强逼。
  见常迩躺到榻上合眼便睡,他静静思索半晌,仍无他法,正想变回兔子回竹篓,看着她又放心不下,迟疑了一会儿……连仪跳到了榻上。
  他卧在常迩枕边,三尺之距,抬头便能看到,呼吸间涌动的空气也微有所觉。
  连仪暗叹了一声——常迩周身的热量确实比以前高一些。以后要注意了。
  ——
  常迩转醒时,眼前昏暗。
  她缓缓记起自己睡下之前的事情,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昨晚在山洞中阴湿的睡眠体验堪称糟糕至极,相比之下当前温软干燥的感觉则引人沉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