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甘蔗羽荒
时间:2022-01-31 08:46:46

  连仪却莞尔:“难道,不是世子自己想见关姑娘吗?”
  听到这句话,成泽终于看向了关淇。他眼中流露出怜惜,弯腰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打量一番,道:“关姑娘这是病了?”
  连仪默不作声,关淇挤出一丝淡笑,说:“前两天自己不小心,受了寒。”
  成雪微皱了皱眉,伸手把成泽拉了回来,再度看向连仪:“听王兄说,连卿把关姑娘留在府里,一是为了琴艺,二是为了友人。可本郡主觉得,男未婚,女未嫁,还是该避一避嫌,免得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郡主多虑了。”关淇垂眼道,“连府里除了连公子和我之外还有诸多旁人,未婚未嫁者不知凡几,连公子遵循礼法,也从未与我单独相处……”
  “放肆!”成雪微喝道,“本郡主和连卿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关淇僵了僵,复又跪下:“是……贱妾逾越了。”
  成雪微还要发作,连仪先一步开口:“郡主,此处是草民寒舍,关姑娘是舍下宾客,郡主若有不虞之处,烦请给草民一个薄面,恕她无状。”言罢长长一揖。
  成泽按了按成雪微,目光示意,成雪微方是收敛怒气,道:“罢了,今天本郡主也不是为了关姑娘来的。”成微雪看向连仪,“明天是什么日子,连卿可知道吗?”
  “若草民没记错,明天乃是陛下生辰。”连仪垂首恭谨。成微雪点了一下头,说:“陛下将在宫中设下生辰宴。说来我和王兄都是为了向陛下献礼而来,明天之后,就要启程回南衡。此去路远,恐怕再难有机会与连卿见上一面。我想在离京前和连卿同宴一场,但想来连卿顾虑人言,多半不肯。索性,我就借花献佛了。”说到这,她停了下来,成泽适时地递上一封小笺。
  朔一看着眼前纸笺,掌心冒汗,却不敢不接。
  “明天宫宴,权当饯别。”成雪微的神色依旧冷冷淡淡,“连卿勿要推辞。”
  满室寂静,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
  连仪倒是没什么异常,还能微笑:“草民却之不恭。”
  ——
  南衡府一对兄妹扔下一地鸡毛扬长而去。连仪面不改色地吩咐下人再去请大夫来看看关淇,正要走时,关淇却衣衫单薄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连公子,你明天真的要去吗?”
  连仪闻言淡淡一笑:“郡主有请,自当应约。但这件事和关姑娘没什么关系,关姑娘好养病,其他的事情,等病养好了再议不迟。”
  关淇的一腔热血煞时被堵了个淋漓,悉数闷在喉间。
  常迩不知道连仪到底能看到还是不能看到,自己却是看了个清楚。原本只当这是南衡府兄妹的又一次试探,在关淇略显异样的反应中,常迩才感觉出不对。
  “明天你入宫,我以人身陪你吧。”常迩落地化形,说起话忍不住皱眉,“我把五官修饰一下,只要不和人交谈,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双耳失聪是“常迩”最明显的特征,她无法换成其他人的身份待在连府也是因为这个。
  做一只兔子固然稳当,可要是明天她在紧急状况下公然化形,只怕连仪也要被众人当成妖孽了——遑论他还有那么一双眼。
  连仪唇边笑意柔软,揶揄:“常迩,你的武功并不及我,何况我并非真的完全看不见。”
  而这兔妖,却实实在在听不到。
  常迩底气不足地反驳:“那天被你偷袭是我没有防备。而且,我可是妖。”
  连仪与她十指相扣,忽而欺身向前,言辞谦恭,奈何神色轻佻:“那……常迩大人有何神通?”
  常迩瞬间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恼。
  她心道,本大人的神通……离家出走了。
  “不和你开玩笑。”连仪重新站定,“我没有打算让你明天和我一起入宫。”
  常迩:“……”
  她压住心绪,幽幽出声:“你去赴郡主的邀约,却不带上我,就不怕回头说不清了吗?”
  连仪忍俊不禁,还要一本正经地说:“怕着呢。”稍顿,面上笑意减淡,“但你和我一起入宫,回来发现阿溪不见了,那我更说不清了。”
  常迩微愣,一颗心提起:“什么意思?”
  连仪默然半晌,缓声道:“你已经知道了,关淇是南衡府为了试探我的身份放下的饵。”
  常迩迟疑着点头。
  “而现在,南衡府已经得到她的答复了。”连仪神色如故。
  常迩却陡然间明白过来,只觉得周身一冷。
  关淇身份特殊,本就心悦连仪,对南衡府而言,她的答复之中唯有一种是有意义的。
  而无论关淇如何得知,消息递到南衡府手中时,便就是答案了。
  常迩喉中像堵了一团棉花:“所以,你明天……”“明天是我和陛下收网的局。”连仪含笑望着她,“但阿溪不在此局中。她本来也没有自保的能力,我虽然筹谋许多,毕竟鞭长莫及。常迩,我只能把阿溪交付给你,其他人,我放心不下。”
  合握的手愈发收拢,心肺仿佛就在其中。常迩在纷杂的情绪里只能捡出一丝愤怒,神色却渐渐冷了:“从一开始,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没有谁比她更清白,也没有谁比她更诡秘,故而,当是阿溪最好的后路。
  连仪叹了口气:“常迩,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常迩还想说什么,不及出声,皆被封缄于唇齿之间。
  当她伏在连仪怀中,心底空茫,声音也落不到实处:“我相信你……可你记好,要是明天你没有亲自来接我们,我就当你始乱终弃,回头你再想解释,我也不会再听了。”
 
 
第13章 十三步
  三月十七,风和日丽。
  夏氏夫妻二人总算等回了他们离家出走的女儿。
  早在夏锦进了连府的当天,连仪便让书坊的人带着信物知会过夫妻二人,只道夏锦思念发小,会在连府小住几日,阿溪也附信致歉。二人确信女儿没被人伢子拐走,安心许多,思及阿溪去了连府后自家姑娘成日里闷闷不乐,也就应下了。
  马车在京郊一户小院前停下,一双年华正好的姑娘相互搀扶着下了马车。
  夫妻俩接着夏锦便埋怨了几句,瞧着阿溪又叹几声,四人十分融洽模样,亲如一家。
  阿溪一身闺阁女子妆扮,故地重游,便又成了从前那个快活恣意的乡野丫头。笑时眉飞色舞,眼中天地阔大。
  直到午时将近,阿溪推拒了夏家人留饭的邀请,打道回府。
  这一趟行程原本是连仪亲自安排,故而阿溪从未起疑——直到她陡然意识到返程途中周遭幽寂异常,悄然掀起窗帘一角,才惊觉去路已非来时路。
  马车在密林边缘停下,四周荒无人烟。车夫勒马回身,一只手掀开车帘,冷不防迎面便是一支银簪直冲咽喉要害,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阿溪偷袭的手被反按到车壁上,银簪几乎脱手。她心中慌乱,色厉内荏:“你是什么人!”
  车夫一身黑衣,头顶斗笠,上半张脸戴着铁面具,下半张脸生了一圈胡子。此时听她质问,铁面下的一双眼却依稀瞪了瞪她。
  尔后,面具被摘了下来。
  阿溪愕然:“常迩?!怎么是你?”
  常迩略微气闷地撕掉了假胡子,松开她的手,没好气:“怎么就不能是我?”
  阿溪噎了一下,却没咽下满腹疑窦:“是你送我和阿锦来的?兄长安排的?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常迩头疼,捏着眉心仰头望天。阿溪想起她听不到,情急之下上手把她的正了回来,却在对上那双略带杀气的眼睛时突然想起面前的是个妖,只好讪讪松手。
  “到底……怎么回事啊?”
  常迩从车辕上跳了下去:“车厢左边座位下面有个暗格,你把里面的盒子拿出来,先下车。”
  阿溪一头雾水,只能照办。常迩等她拿好东西下了车,便一言不发上前把驱车的马拆解出来。等阿溪打开盒子,看到里头是几份干粮,抬头正想问一问,便被马车上忽然燃起的大火惊住了。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又因为那火焰色为深蓝,燃起来十分安静,猛地反应过来,扭头盯住了常迩。
  马车迅速化为灰烬,连余温都不曾弥留。阿溪心中不安,常迩只是一手牵着她,一手拉着马,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走。
  这座林子距离阿溪和夏锦从前采猎的区域有一段距离,也幽寂僻静得多。阿溪亦步亦趋,最终被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山洞里。
  干净,且空荡荡的。
  常迩轻车熟路地坐到石板上:“坐下来吧,我跟你说说是怎么回事……顺便也吃点东西。”
  这作风体贴得让阿溪心里发慌。
  “你这一次出门,是连公子的意思。他昨天得到消息,有对头今要去书坊闹事。他担心那些人犯起浑来不知轻重,连你也下手,所以暗中交代我,今天送夏姑娘回去之后,带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先躲起来,等他派人来接。”常迩背书似的说完,看着阿溪,目光静静的,“这是他要我告诉你的话。”
  阿溪食不知味,冷意一阵胜过一阵:“那……你呢?你要告诉我什么?”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常迩问。
  阿溪缓缓摇头。
  常迩神色无奈:“三月十七,小皇帝的二十岁生辰日。今天宫中正设宴庆祝。昨天南衡世子和郡主来过府上,临走之前,郡主特意邀请你兄长赴宴。”
  阿溪闻言一震:“这事……”
  “没人告诉你。”常迩点头,“瞒着你是连公子的意思。”
  阿溪坐不住了:“南衡府……他们想做什么?!”
  “南衡府图谋天下,这次南衡世子亲自入京,自然是想废了天子耳目,以便行事。今日宫中设宴,是连公子和天子设局。具体计划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负责保护你不受波及。”
  常迩语气淡淡,阿溪听着,脸色却一点点白了。
  或许是洞中阴冷,冷得她止不住发抖:“所以……所以……兄长的身份……今天就要暴露了是吗?”
  常迩强迫自己看着阿溪:“是。但你要相信,他早有防备,应该有自保的能力。”
  “自保……怎么算自保?”阿溪眼眶发红,“活下来……就算自保吗?”
  常迩倏然愣住。
  “你知道什么是天子耳目吗?”阿溪眼中隐有恨意,“天子耳目,终此一生,除非帝位更迭,否则至死都无法脱身。今天他在宫中,一旦身份暴露,即使不死,你以为往后他还能怎么活着?”
  她蹲到常迩眼前,望着这不谙人世的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务求看清:“你如果想不到,我来告诉你。从此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连仪。他虽然活着,却无人知他姓名。他没有过去,没有将来,生也好,死也罢,亲人故友,不能相见,无从知悉。”
  “常迩,那是我兄长。我求你,能不能救一救他?如果他的身份保不住,你能不能,带他逃出去?”
  常迩已经有很久不能正常听到声音,此时却还觉得阿溪的话像是就在耳边——又或者,在颅内深处。
  她的掌心一片冰冷,几乎是木然地作了回应:“阿溪,我答应过他,要……护好你啊。”
  阿溪眼中的泪在这一刻潸然而下,心底隐藏了太久的秘密几乎蛀空了她,血液流经五脏,罪与恶日益生长。
  “常迩,我的哥哥,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我不能……再一次,看着他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
  城中流言四起。
  “致知妙物坊那边都被官兵围起来了,好大阵仗!”
  “我从另一边过来的,连府也被围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听我一个兄弟说,是连家这书坊里印了禁书,被发现了。”
  “不能吧?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
  “连公子呢?”
  “没瞧见……”
  铜墙幽深,挡得了流言,却挡不住……开了灵智的兔子。
  它嗅觉极好——故而,凭着记忆,在刑部的大牢里,避开了沿途巡查的衙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那个人倚坐在墙边动也不动,白绫尚且好端端系在头上,然而一身素衣污晦,狼狈异常。他听力极好,在一片昏暗之中,循着窸簌的声响,转过了头。
  巴掌大的影子穿过了狭窄的栅栏,来到他跟前时,已经是一个姑娘家的样子。
  连仪刹那间震惊多过一切,立即起身,本想问什么,那姑娘却一步未停,直到扑到他怀中,一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他。
  暖意裹着他,令他的双手已经先一步拥住了常迩。
  连仪抱着这妖,心脏被酸涩填满。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来生你再来找我如何?”连仪压低了声音,呢喃自语,“我们此生的缘份,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常迩眼前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轮回转世,但你要我再等几十年恐怕不行。我忘性很大。” 连仪闻言一愣,继而一僵,震惊着想松开手,却被常迩抱紧不放:“我的耳朵治好了。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还能好吗……秦枞。”
  他凝固了,半晌后,仍然恍惚:“阿溪……告诉你了?”
  “对。”常迩低声笑了笑,“你说我傻不傻呢?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我竟然没怀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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