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溪捏着杯子瞅他,心中并不信,仍是一脸忧虑。
连仪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说:“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
“我也该休息了。”连仪打断了她,明显是拒绝继续交谈。阿溪看了看他,终是退让,起身道别。
待房门关上,房间重新恢复寂静,连仪收回游走的思绪,正想再给自己倒杯水,冷不防,贴在墙边的书柜移开了。
暗道里灯火不及,连仪却能清楚看到姑娘双手抱胸倚在壁上,正面对着刚才阿溪所坐的位置。
连仪碰到杯子的指尖微微僵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先前走出密室时和常迩算是不欢而散,因阿溪突然来了,他防着常迩冒然出现,从暗格里投了一块牌子示意有人在——这会儿倒宁愿自己没提醒。
连仪松手,直起身,略笑了笑:“你……还没歇?”
常迩:“……”歇什么歇?迟早被这对无良兄妹气死——还是死不瞑目的那种。
“进来。我有话说。”常迩木然地扔下两句话,转身走回去。
连仪在原地默然半晌,轻叹一口气,提步跟上。
第11章 十一步
常迩得承认,自己和这对兄妹之间,现在是有那么点解不开、理还乱。
然而再怎么混乱,阿溪也不至于要深更半夜地跑到连仪这里当起红娘——且看她举止,分明心虚。
唯一的可能,便如连仪所指出的,阿溪是拿她作为阻止连仪接近关淇的幌子。
至于起因……
“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觉得或许该提醒你。”常迩面对连仪,神情冷淡,“你说关淇可能是南衡府的饵,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止是饵,也是一把刀呢?”
依照阿溪的性子,如果不是从关淇那里“知道”她要对连仪不利,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平白折了自家兄长一段桃花。
这话让连仪的思绪略微沉静下来,随之而来的则有点微妙:“你这说法,倒是和阿溪刚才说的殊途同归。”
常迩缓缓挑眉,一字一句抑扬顿锉:“你在怀疑什么?”
“……”连仪没有接话,跳过了这点,“没什么。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不过关淇是个难得的突破口,总是要接触的——自然,我也会注意防备。”
常迩却忍不住皱眉,又想起之前连仪那句“尸骨无存”,莫名烦躁:“‘温柔乡自古英雄冢’,连公子可千万当心点,免得一朝色令智昏,把自己给赔上了。”
连仪僵了一下,尔后却是气笑了:“色、令、智、昏?”他抬头盯住常迩,“如果要这么说的话……现在,时时呆在我身边的那一个,难道不是你吗?”
常迩嗅到一丝危险气息,眉拧得越发紧:“你什么意思?”
连仪神色微冷:“要让我色令智昏,轮不到她。”
常迩愣了愣,几乎没能从他这几句话的逻辑里走出去,再回神时,陡然像是透过白绫看到了连仪的目光,瞬间没来由地头皮发麻。
这让她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能力。
连仪却突然问:“刚才,阿溪问我的话,你都看到了吧?”
常迩思绪迟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连仪露出一点自嘲似的笑,自顾自说了下去:“阿溪说她很喜欢你,问我……问我怎么想。”他停了停,神色忽地柔和下来,带着一点不甘的甘愿,“常迩,我也是,很喜欢你。”
常迩:“……”
她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连仪,我耳朵不好——但你说,你也……很喜欢我,这和阿溪说的,是一个意思吗?”
连仪轻轻笑了笑:“你就当是吧。反正于你而言,大概也没有区别。”
常迩:“……”
这话就实在是欲盖弥彰了、自相矛盾了。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在连仪似乎想离开时,常迩终于开口,声音仿佛平静,“阿溪说喜欢我,想让我当她嫂子,你呢?难道想让我当你妹夫?”
这话一出,常迩发现……自己似乎也不太清醒。
连仪定住,脸上淡然从容的面具裂开一条缝,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了:“不是。我也希望,你能当她嫂子。”
故而,在妹妹石破天惊问出那句话时,瞬间心虚至极,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
“但我没有妄念。”连仪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不必介意,大可以当我没说。”说完他就想离开,这次常迩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无法挣开。
掌下的肌肉是僵硬的——常迩稍稍分了个神,认真看着连仪,问:“为什么说是妄念?因为我是妖吗?”
连仪视线偏开,轻呼一口气,道:“不,是因为我自己。我这种人,注定生死难测,又能和谁长相厮守?”
他脸上的神情似曾相识,让常迩的思绪回到了那夜的暗室。她曾看着连仪这样走过幽长的暗道,看到他从暗格里取出一块木牌——那是一块灵牌,写着连仪的名。
当时只觉得古怪,直到此时,陌生的情绪从心脏漫过百骸——她想,那又如何?
你是这种人又如何。
“人间,好像是都喜欢白头偕老。”常迩的语气有些复杂,“这样,不是刚好吗?”
连仪一怔,脸上浮出茫然。
常迩的声音仿佛落不到地上:“你很难和我长相厮守,我也没办法和你白头偕老。我们如果在一起,算不算……扯平了?”
这结论是怎么算出来的,连仪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克制着不动,呼吸放轻到起伏都有几分疼痛:“常迩,我们人是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你们妖,也负责吗?”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妖吗?
常迩有点恍惚地想着,却问:“你是不是能看到我?”
连仪轻点了一下头:“嗯。”接着,白绫再次被常迩摘了下来。
“那你闭一下眼。”常迩的语气温柔近乎诱哄,在思考前,连仪已经自发听从。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身前感知到的温度却有了变化,随后,唇上传来温软濡湿的触感。
连仪眼睫一颤,迅速睁眼,而常迩已经飞快退开,手也一并松了。
耳根似乎发热,也不知连仪会不会看出来。
“这样总能相信我会负责了吧?”常迩维持镇定——想来这人从小眼睛有问题,也没机会看杂书,好在她从前看过一点,比他经验高出一点。
连仪怔怔盯着她,没说话。常迩终归也架不住了,推着连仪转了个身,一路把他推出暗道:“你该休息了。”她把白绫塞回连仪手中,却又被他反手抓住。
“你……不会是因为阿溪,才……”连仪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常迩看出他言外之意,顿时哭笑不得:“你当我和你一样,连自己都能豁出去吗?”连仪仍不肯松手,迟疑着追问到底:“那你为何……”
话没继续,只是都写在神情中。常迩脑中有一壶水快要煮开,理智维艰:“你就……就当我见色起意!”说完,用力挣开手,把人给推出暗道,“啪”地关上暗门。
——
阿溪这姑娘,打小活泼。
自从和连仪相认,为了不给兄长添麻烦,每日里装得十分文静模样。
如今却是不得不故态复荫了。
“没想到小姐和公子的感情会这么好。”——连府的侍从们这两天私下如是议论。
说来兄妹二人到底不是同胞,生辰相差不过半年,关系其实尴尬。众人之前眼观两位主子,只觉得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不料关姑娘一进府,阿溪仿佛是突然产生了危机意识,开始成日里寸步不离地跟着连仪——即便她哥和关姑娘在水榭里抚琴闲话,她也一定要带着夏锦如影随行,并且坐到两人中间,时不时还要在他们交谈时插上三言两语。
挺宽敞的水榭,挤着四人一兔,罕见的热闹。
头两天,连仪没说什么,但第三天,当阿溪再次闻风跟到时,他有些头疼了。
“阿溪,你今日该去上诗文课。”
哪怕请来的三个老师跑了两个,好歹还有个钟生兢兢业业。
阿溪倔强抬头:“我和钟先生请过假了。”她快步走到连仪身边,偏头瞧着关淇笑,“关姑娘琴艺过人,我不想错过这个学琴的好时机。等关姑娘走了之后,我自然会继续学诗文。钟先生也觉得这样挺好。”
“机会难得,我也想多听听关姑娘的琴声。”夏锦附合,神色诚恳。
连仪:“……”
关淇扯出一丝笑,有些勉强:“承蒙连小姐和夏姑娘厚爱。”
连仪缓缓一笑,话风一转:“你有这个上进心,我甚感欣慰。只是,学琴也不是靠听就能学会的。既然你有心,那就当场弹一曲,让关姑娘也指导一二。”
阿溪闻言神色微僵,夏锦浑然不觉,眼中还有几分期待。连仪又笑了笑,语调温柔:“若是不愿,便和夏姑娘一起回去吧。”
“……”
阿溪艰难地点头了。
她拖着和心情一样沉重的步伐走到琴台边坐下,十指按上琴弦。
夏锦坐了下来,目光专注。关淇让出位置后退到一边,有些好奇。连仪兀自拢了桌上茶盏,心平气和地喝了一口。
五音一出,天地怫然变色。
夏锦凝固了,关淇也凝固了。
不远处的侍从先前听不清几人的交谈,此刻乍闻弦音,如遭雷击,齐齐打了个哆嗦,再回头认出琴案前坐着的姑娘,脸色都麻了。
然则连仪仿佛听不到,另外两人都不好阻止,阿溪硬着头皮弹了一小段,停手时万籁俱寂。
连仪放下了茶盏,从容自若:“关姑娘觉得如何?”
关淇:“……”
她神色恍惚地看向连仪,半晌,才道:“连小姐……天资殊异。”
连仪笑了:“阿溪是有天赋的,只是我之前没能为她找到一个适合的老师。现在看来,倒恰是为了关姑娘虚位以待。正好阿溪也有心向你学琴,如此可谓恰到好处。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这话说完,关淇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阿溪愕然抬头,先后看向连仪和关淇,尔后目光一闪,站起身,欣喜道:“关姑娘真的愿意教我吗?我知道我基础不好,入门要比别人难一些,先前是兄长教我,只是他眼睛不便,教起来总是有些坎坷。要是关姑娘能教我,兄长和我倒是都省事了。”
关淇:“……”
阿溪的目光又转到案几上,眸中一亮,提着裙摆便匆匆起身走了过去,一边倒茶一边笑道:“是我礼数不周,倒忘了拜师应当敬茶。”她捧着茶迅速转身,心绪激荡,行动便不由得急促,“关姐姐,我……”
连仪脸色微变,指尖一动又顿住。
关淇心中正乱,见阿溪来势匆匆不由往后稍退,不料阿溪走得太急,一脚踩在自己裙摆上,一瞬间惊呼着直向她跌了过去。她本就站得离栏杆极近,事发突然躲闪不及,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阿溪带着翻过栏杆落到水里。
连仪在听到二人的先后惊叫后立刻站起身,面向落水的方向,面色沉凝。夏锦更是震惊,快步冲到栏杆边:“阿溪!关姑娘!你们……”
阿溪抓着关淇从水里冒出头,两人皆狼狈异常。
“对不起!我、我不小心把关姑娘撞到水里了!”阿溪愧疚又慌乱,仰头冲着水榭喊道,“你们别担心,我这就带她上岸!”
夏锦原本也无措,听到这话才镇定了点,赶紧转头对连仪说:“连公子,你放心,阿溪水性很好,她们不会有事的。”
连仪抿唇不语。夏锦看他神色,莫名心慌,只好又回头看向水里二人。
关淇显然受惊,全然是被阿溪拖着向岸边挪。此时水榭外的侍女也都反应过来,除了赶回去拿衣服的,都围到了水边准备接应。夏锦正要过去,却被连仪叫住,一转头,便见连仪已经把自己的外衣解下递来。
阿溪拉着关淇从水里上来时,夏锦抱着连仪的外衣匆匆赶到。阿溪接过衣服,径直披到关淇身上。
“关姑娘……对不起,都是我太冒失了。”阿溪懊丧道。
初春水寒,关淇脸色惨白,指尖捏紧了身上的衣服,牙齿正轻轻打战,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眼见关淇脸色不好,阿溪也有些紧张:“关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关淇闻言又僵了一下,看着她:“不必麻烦,连小姐还是回去吧,万一受寒……”“不会的。”阿溪摇头说,“我从小就不是娇养大的,不至于。倒是关姑娘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再叫大夫来看看,免得真病了。”
关淇默然,下意识抬头,却见水榭中空无一人。她不由一怔,问:“连公子呢?”
“兄长……”阿溪也回头,这才发现连仪确实不在了,“阿锦,我兄长呢?”
夏锦茫然:“我也不知道。连公子把衣服给我之后就走了。”
——
朔一和常迩几乎同时意识到连仪的去向有异。
“公子,你……不是打算回房吗?”朔一看着这条路的方向,不得其解,一瞬间怀疑他家公子是不是记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