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珠难寻,千万年不出一颗,可谓物以稀为贵。
仙帝崆峒银扇一收,就这般将自己的臣下给卖了,道:“成交。”
仙帝是笑得舒坦,可初璃损失一颗晗珠,换来的消息却……
因紫乾封印在敛泉近万年,其间蕴含的法力已十分稀薄,再者说,盗走紫乾那人约莫是什么非凡之辈,将紫乾的气息掩盖得极好,哪怕是动用星河阵的力量皆无法勘测紫乾的位置,只能模糊得到感应。
而这感应,竟还不是现世。言之,十五年后,紫乾现于皇宫之中。
意味着初璃和秋朔至少要在人间待上十五年,是以这消息……当真是聊胜于无。
初璃摇了摇头,道:“总比没有好,反正……”她说不下去了。
秋朔有些歉疚,“只是辛苦初璃,要陪我在人间待上这般久。”
“无妨的,本就是为了你下界。”初璃实在高兴不起来,又想着自己的法力受限,白府中那泥人撑不了多久,便只能先行离去。
她一路隐身施术,可却忘了自己经历先前种种,法力已是损耗大半,而人间可供她吸收的灵气极少,法力难以瞬时恢复。原本是腾云而行,却在飞行了一半之后,因法力不济被迫停了下来休憩。
她停在一棵桃树上。
五月桃花谢后,光裸的树干残存些许枝丫,初璃倚在桃树上,隔着树影斑驳,却听见身后传来些细微的声响。
有人在哭。
第4章 桃花树下 本君摔了下来
先前初璃停在桃树上时并未仔细瞧,也不曾注意到,此处与皇宫别处不一样,雕栏画栋,气势非凡,殿内铺的是青石砖,就连殿外台阶,也细细地在两侧刻着雕花纹路。哪怕是后宫妃嫔的住处,也难有此处精致。
这是皇子所居。
而那哭声的源头……
初璃缓慢转过了身子,凝神看去,一丝似有若无的法力透过那宫殿窗牖,以法力探查,内里光景便一览无遗。
内殿,小小的身影端正坐着,案前摆放着一张宣纸,也不知原本是何模样,现下被泪浸得不成样子,墨色铺染。
初璃原本便觉着那哭声熟悉,像是见过的什么人,这才想着去一探究竟,没成想瞧见了才知晓,当真是熟人,却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孩子。
唤作什么来着?初璃正想着,那哭声压抑地很是辛苦,慢慢放大了开来。
“这皇子……”入夏微风侵袭,短暂地抹去了整座宫殿的炎热燥意,在那间隙里,初璃忽然记起了那孩童的名,这皇子……唤作上官逸。
上官逸是当今陛下年龄最小的皇子,皇子排行第九,宫里最为得宠的玉贵妃便是他的生母。
皇帝风流,三千后宫充填,佳丽夜夜守塌待归,得个垂青便是天大的幸事,可无人懂得,百花沾衣而过,皇帝这颗心,却是只给了一个人,那人便是玉贵妃。
因着对玉贵妃的喜爱,皇帝爱屋及乌,也对九皇子心生疼爱,一早便有心传位于上官逸。但皇权争端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皇帝纵然有心,却也不肯放过对九皇子的历练。
明着宠爱,暗着护佑。在明面上给足了上官逸父子亲情,恩宠盛极,是盔甲也是荆棘,招致八方暗流涌动,多少朝廷官员见风站队的同时,也为上官逸引来了无数的杀机。
皇子内斗,上官逸自出生起,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暗杀,在六岁之前,这些暗杀在皇帝的庇佑下,大多都翻不起浪花。
可那都只限于六岁之前,譬如昨日那场刺杀,便是皇帝放任皇权争斗的开端。
上官逸的权谋制衡之道是皇帝亲自教的,只需稍稍推演一番便能知晓,这宫中有谁能做下昨日那种手笔。
可当上官逸将推演面呈陛下时,那向来疼爱他的父皇却变了个模样。
明黄色阶前,上官逸第一次以皇子而非亲子的身份跪他的父皇,推演只说了一半便被皇帝叫停。
皇帝斥他猜疑无据,污蔑后宫,皇后是什么人?后宫之母!怎会凭上官逸一番推演便定了罪?
年岁太小,恩宠太过,上官逸甚至不懂父皇因何发火,他以为那明黄色龙袍罩着的永远是他印象中的模样,又怎会变?
皇帝保护了他六年,一朝风雨,他便要独自面对这群豺狼虎豹。
这般小的年纪,他不甘心。
生在皇家生不由己,命由天定,他在哭自己的命数。
初璃左右觉着累了,倚在桃树上假寐,本以为身为皇子,上官逸纵然有什么烦心事,小孩子嘛,哭一会也便罢了,可都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哭声却还是不停。
初璃摇了摇头,道:“身为皇子,心性软弱,当真不合情理。”
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加上初璃施着隐身术法,她并不担心被人听了去。
可下一刻,内殿中传来些许动静,一瞬间宫门大开,小小的人儿泪痕未干,竟就这般推了门出来。
“谁?”声音冷得不曾有丝毫温度。
那声音一出,倚在桃树上的初璃难得诧异,诧异之余动作幅度过大,手没扶稳,于是“扑通”一声,从桃树上掉了下来。
这大概是初璃成为神君以来,最丢脸的一次。
更丢脸的是,那小孩像是能感应到初璃的位置一般,闻声立刻冷着一张脸,朝那声音的源头走去。
初璃凝了凝体内仅存的法力,腾出一丝将自己从地上拽了起来,站定的一瞬间,与上官逸四目相对。
只是滑稽的是,初璃本相比如今的上官逸高了太多,后者费力地仰着头,那视线才有交汇的可能性。
但只是短暂的交汇,上官逸便将视线移开了去。
他身为皇子,确实不可能心性软弱,至少在表象上,任何人都不能看出这一点,因此他在一个时辰前便将宫人都遣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内外殿都清空了,只有上官逸一个人。
那心绪来得汹涌,哭花了案上他新画的画,宣纸上浸着他的泪,他本该难过得很,哭着哭着,却听见殿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约莫还是在骂他。
堂堂九皇子哪里忍得了,当即推门而出,却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一介凡人,竟能看穿神君的隐身术法?初璃此刻的心情诧异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可那孩子古怪,双眸睁着视线飘忽,倒像是根本看不见初璃。
初璃试探地,伸了手在上官逸面前晃了晃,意料之中,上官逸视线不曾凝聚。
闻其声却不见其人,这小孩还有此等本事?莫不是因了他体内的帝王之气?
倒是有趣得很。
初璃轻轻咳了咳,道:“幼子狂妄,可曾瞧见本君?”
“你……”上官逸被初璃那语气震慑,后退了半步,惊疑地道:“你是神仙?”
“吾乃神君,尔今有幸得见,还不跪拜?”初璃一本正经,神色之中却淡了冷意。
“我为皇子,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若是神仙,面容不现,缘何要我跪拜?”上官逸双手在袖摆里紧紧握着,又退了半步。
哪怕是弱冠的成人,虚空之中突如其来这一番自称为仙,多半也会被吓着,何况上官逸年岁尚小,不过是面上淡然,内心早已想了一百种法子求救。
但他这一退……脖子上的细线在那退后中,衣裳一动,便露出了那细线吊着的一角。
上官逸昨日遭遇刺杀,玉贵妃忧心不已,特亲自出宫,从寺中高僧那为上官逸求来了一道平安符,便是今日挂在了上官逸的脖子上。
贴身之物,最是需得驱邪避忧。
平安符那一角犹如某种启示,忽然便勾着初璃想到了一些记忆。她记得,帝王之气身系皇朝命数,而命数最甚之处便是皇宫之中。帝王之气凝聚在皇宫,若是能掌握帝王之气,便能洞悉整个皇宫的动向。
秋朔曾言紫乾十五年后出现在皇宫,可星河阵有限,不能给出更多的线索,若借助这帝王之气勘测整个皇宫,那么无论十五年后紫乾出现在皇宫何处,初璃皆能第一时间有所感应。
而掌握帝王之气最好的办法,除了在上官逸本人身上下功夫,还可以从他的贴身之物下手。
譬如现下他不离身戴着的平安符。
初璃看了那平安符一眼,没有回答上官逸的问话。这孩子如今毫无防备,又瞧不见来人,此刻出手便是最佳的时机。
只见初璃倾身而下,指尖凝了一丝法力,抬着便往上官逸那处而去。
周遭陷入短暂的宁静之中,上官逸紧握的双手却不曾放松,他不知这所谓仙人为何不再开口,但经历过昨日的刺杀,他的警惕心已然增强太多,只消一丝风吹草动他便觉着身处险境。
虚空中初璃抬手的声响极其轻微,落在上官逸耳中却是异常,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恰好让初璃抬着的指尖扑了个空,法力骤然收了回去。
第5章 许尔心愿 承诺兑换之日,吾当即至……
“你要做什么?”上官逸声音更冷,说着便要往宫内退。
这模样与昨日所见实在太不一样了,那时温顺的孩童态度转换过快,初璃竟有些不适应,她僵着扑空的指尖,在哄骗小孩与实话实说中权衡片刻,选择了前者。
“本君于上界观天象,此处阴云笼罩,唯尔之身独甚,想来近日有忧,远患难平,故来助尔一臂之力,适才所为,仅勘测本源,无他意。”
“当真?”上官逸半信半疑,又道:“既是神君,那下界生生死死不定,灾民流离,你为何要助我?”
初璃心道这小孩聪慧也不算是件好事,太难哄骗,她道:“皇子星象,海晏河清,本君助大势,亦是助苍生。”
不等上官逸回答,初璃阻了他的后路,又道:“本君与皇子殿下同忧,可契机只在一念之间,稍纵即逝,退或进,皇子殿下好生考量。”
既抛出了助人之心,又表明机不可失,这若是个争夺皇权之人,此等天降之喜,大抵皆不会拒绝,何况初璃所说的助力,又不曾以条件要挟,听着百利而无一害。
上官逸低下视线沉思了会,抬眼那瞬间似是下了决心,在初璃以为上官逸会一口答应之时,他说的却是:“神君高义,助我自然是好,可我有一个条件。”
接受助力,却提出条件,上官逸这是肯定初璃助他并非偶然,但这推测把握十之五六,决定权在初璃身上。
初璃若是觉着上官逸冒犯,不仅不帮还掉头走人,那上官逸这条件便是等于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若是初璃答应了,那获取了初璃助力的同时,上官逸还能得到一个神君的承诺。
这是一场赌博,上官逸捏着一半的筹码,便敢在赌桌上大放厥词。赌的是人心,压的是命数,如此胆识,他是天生的皇权争夺者。
倒是低估了这孩子,权谋制衡玩弄人心,初璃比不过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初璃应了,道:“尔之条件,本君可应。但不知皇子殿下念想为何?”
“念想……”上官逸敛眉似在思索,那模样瞧着有些稚气,到底是六岁的幼儿,如何伪装也不过一句年岁尚小,骗不了人。
还是这番模样瞧着顺眼,初璃神情中冷意渐散。但那顺眼维持不过片刻,上官逸就抛出了下一句,道:“我还未曾想好,这条件便算作是我的一个心愿,日后定会向神君讨要。”
言外之意便是将这条件延后,待到上官逸何时想好了,何时才能兑现。不得不说,这小孩不愧是未来帝王,此时此刻竟还能让自己不落下风。
偏偏他猜对了,初璃“助”他便是有因,因果之中,初璃无法拒绝,“好,本君恭候。”
话音未落,初璃再一次探出指尖,法力于虚空之中凝聚,碧色在指尖萦绕成环,随着初璃的动作,丝丝没入上官逸脖子上的平安符中。
暗夜里微弱的光芒暂现,又在一片寂静中隐于无形。
上官逸等了片刻,试探地问道:“好了?”
“嗯。”初璃应了声,“神君之誓已下,皇子殿下考量得当,便可同我兑换承诺,吾与皇子殿下感应相连,承诺兑换之日,吾当即至。”初璃的声音愈发遥远,她声音虽现,但人已在桃树十步开外。
上官逸听得那声音变换,急道:“等等,除却这承诺,我日后可还能再见到你?”
凡人竟想时常与神君通信?当真妄念!初璃轻摇了摇头,离去时神色浅淡,冰寒之色凝聚,她道:“吾乃神君,再见皆是缘法使然,有缘便得再见,如若无缘,相见不如不见。”
声音缥缈,携裹着上界仙气,一派冷色氲开石砖。
上官逸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作罢,他未曾听见声响,那神君已不在此处了。
只是有些遗憾,一番交谈过后,竟是连那神君的名讳皆不知,若当真是神君,不敬神明,便是他的过错。
上官逸敛了神色,转身赤着脚往内殿之中走去。适才着急,出门时连靴袜皆未穿,好在入夏的地面温热,踏过石砖便不觉着冷。
他走过内殿,光裸的脚踝印下微弱的影子,缓缓攀爬至案上,他端坐之时,那影子便模糊了案上的宣纸,恰好落在那幅画上。
上官逸先前哭之时,便只顾着宣泄,一时也未曾注意,现下心绪静了,倒是瞧清了那幅画,却是已经花了。
那画是上官逸今日结束晚课后画的,画的是一位女子。
他年岁小,又是皇子,原本这女子他是画不得的,有失皇家威严。可他现下不仅画了,竟还觉着这画花了很是可惜,甚至还想着再画一幅。
上官逸昨日遭遇刺杀,昏迷不醒被人带回皇宫。他那时浑身血污,御医颤颤巍巍求见,本以为他人已垂死,结果一番诊治后却惊呼大幸,幸的是上官逸受的皆是皮外伤,伤口极浅,甚至连卧床休养皆不必。
旁人皆道九皇子福大命大,自有庇佑,但只有九皇子本人觉着此事诡异。
他在昏迷前分明记得自己已是在劫难逃,那山匪的最后一击本可以将他送入黄泉,可为何回了皇宫,伤势却只是皮外伤?
他自是不信什么福报,他只觉是人为。
而那个人,与他昨日起便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背影密不可分。碧衣倩影,姿态如仙,若是人为,会是那个人救了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