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施陵指的那小厮,又看了看雅间内的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众人应声。慌乱中那小厮爬也似的出了雅间。
雅间内一片寂静。
施陵躬身问道:“殿下,对面那人的身份,可需要属下去查探?”
“不必。连命都不在乎,查探那人的身份想来不是易事,无需节外生枝。”上官逸视线落在窗纱下压着的玉牌上。
余墨阁有规矩,拍卖之物若想要加价,便可将玉牌立于窗外,立一次便加价一次。
皇帝生辰将近,连月来上官逸为皇帝生辰贺礼绞尽脑汁,这余墨阁的压轴奇剑,便是他要赠予皇帝的生辰贺礼。
不管对面之人身份为何,只要不跟他抢夺这宝剑的归属,皆无需去管,但若抢了……
上官逸的眼神随着拍卖台的升起愈发冰寒,刺得拍卖台上站着的拍卖师都觉出一身冷意。
这秋意宜人的,怎无端起了凉风?拍卖师打了个哆嗦,陪着笑意看向周遭,清了清嗓子,道:“诸位……”
拍卖师拉长了音调,随着那一声落下,拍卖正式开始。
余墨阁三楼皆围着那拍卖台建造,因而所有人都能看清那拍卖之物,尤其是三楼,无论左右都是看清那拍卖之物的绝佳视角。
第一件拍卖的物品是一个玉镯……
除了压轴之物,初璃对这些拍卖物品统统无甚兴致,只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靠回了椅背。
秋朔给她倒了一杯茶,道:“这场拍卖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你且喝茶吧。这茶我尝过了,御前白芽,当属上品。”
既称御前,那便是上贡之物。初璃瞧了一眼,看在秋朔亲自倒茶的份上,饮了一口,味道有些熟悉,像是在府里喝过,初璃放下茶杯,道:“如你所言,这茶的味道甚好,不过,你身处皇宫之中,这茶是上贡之物,你不曾饮过吗?”
倒是没料到初璃会问这个,秋朔摇了摇头,语气很淡,道:“未曾。”
七皇子上官朔不参与皇权纷争,其生母出身平凡,至死不曾封妃,这样的皇子,哪值得皇帝赏赐些上贡之物?
“我忘了……”初璃轻声说了句。
秋朔没听清,问道:“什么?”
初璃捏着那茶杯,视线下敛,掩去了那锋芒寒意,道:“我说,我忘了,下界之前,应当让子枢将你的身份改了,否则这般憋屈的身世,我那时若是知晓了,是绝不愿你在人间多待的,一刻也不行。”
秋朔被初璃那神情逗笑了,他是被贬下界,身世如何早有注定,更改不得,“你这话倒像是我投生了个寻常人家,好歹是皇子,不受皇帝青眼罢了,衣食倒也无忧,无碍的。”
二人这般闲聊着,转眼拍卖便已到了尾声,一楼拍卖台上,拍卖师正念着倒数第二件拍卖物品。
初璃倚靠太久了,凡人之躯总觉得不太舒适,便想着轻微活动下身子,只是她这想法甫一冒出来,还未付诸行动,三楼的楼梯处便传来了细小的人声。
隔着楼道,又关上了雅间的门,初璃听不太清那人声说的什么,只依稀听到些细碎的话语,似是一个女声,“我乃白府中人,我家郡主……”
只那一句,初璃便分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何人,那声音近些时日简直如鸟雀啄食般萦绕在她耳边,初璃再熟悉不过。
初璃分明已将那人留在了府中,还特意吩咐管家今日勿再让府中人来寻自己,那人又是因何而来?
初璃的对面,秋朔正往茶杯里倒茶,本想着饮上一口,那茶杯堪堪搁在唇边,却见初璃似是听到了什么般,猛然直起了身子,先前那随性的模样瞬时散了个干净。
秋朔不解,道:“你这是?”
初璃却朝他摇了摇头,压着声音道:“我府中的婢女已至,此人……”
初璃停了停,思虑了片刻才接着道:“此人唤作玲秋,是数月前换来我身边的,你未曾见过,所以不识得她。”
一个婢女而已,初璃若是不想见,大可以在那人进门前便将人轰了出去,而初璃这般模样,竟像是不得不见。
哪怕是在仙界,面对仙帝时初璃也未曾有这般模样,实是太稀奇了,秋朔不禁疑道:“你不喜她?”
“她……”初璃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是叹了口气,道:“聒噪。”
那叹息声中似是夹杂着一丝无奈,初璃这般语气,那可当真是万年都未曾听过一次,秋朔上次听到初璃这种语气,那还是在初璃刚飞升那会,面见仙帝的时候。
秋朔忍着笑意,道:“既是聒噪,那为何不换掉她?你身为郡主,换掉一个婢女岂非易事?”
谈及此,初璃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掺着一丝复杂的神色,道:“玲秋的祖母是镇安侯的乳母,镇安侯待乳母仅次于府中老夫人,况且玲秋除却聒噪之外,事事皆能心中有数,因而……”
她话未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已十分明显。镇安侯白承是白璃的父亲,父亲待乳母仅次于白璃的祖母,那便意味着玲秋的地位仅次于白璃,这样的婢女,又是个得心应手的,哪怕初璃想换,也并非易事。
再者说,初璃并未承认不喜玲秋。
“那……”秋朔还想说些什么,话未说完,雅间的门已被人推开了。
随着那门的打开,一名女子进了雅间。
那女子身上一袭枫色外衣束着,往上瞧见发髻,只挽了个简单的样式,发尾缀着枫色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晃。
不入秋色胜过秋色,佳人天成,这是秋朔对玲秋的第一印象。
“郡主。”玲秋一进雅间,先是对初璃施了一礼。那礼数周全,连屈膝的幅度都无可挑剔,一看便是无数个日夜里练出来的。
那一礼结束,紧随其后,玲秋转向了秋朔,视线微垂,也向秋朔行了同等级的一礼,道的却是:“七皇子殿下。”
秋朔此次出宫,为了避人耳目,连贴身之人都未曾告诉,是独自出的宫,雇的马车还是由初璃出面解决的。玲秋从未见过秋朔,何况上官朔这位七皇子并不得宠,也甚少在人前露面,连常在朝上的大臣都未必能认得他。
玲秋不过白府中的一位婢女,常在府中,如何能在这一念之间便将七皇子认出来?
秋朔敛了神色,捏着茶杯的样子看不出喜怒,只道:“我从未见过你,你如何认得我?”
言语间有些试探之意,玲秋视线依旧微垂着,如实道:“奴婢在府中便曾听人提及过,七皇子殿下生性淡然,温和之余气质显著,何况殿下能与我家郡主同坐,奴婢便斗胆猜测为殿下,不敬之处,请殿下恕罪。”
七皇子不受皇帝青眼,白府中哪怕有人提及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只是这样玲秋便能记得清楚,且能在初见的一眼便将七皇子认出来。
如此记性与洞察力,细致入微,难怪能成为初璃的婢女。
第8章 人群尽头 他施展轻功去追
秋朔缓缓地转了转茶杯,却是对着初璃,道:“白府中人才济济,镇安候纳贤识人,本殿佩服。”
冠冕之言,初璃只当秋朔是在维护他这皇子的身份,未曾答话。
比起秋朔,玲秋这位婢女候在身旁才更让初璃不自在的,她侧过了视线,余光里却瞧见玲秋已经看了过来。
玲秋的神情不复先前那般从容,看向初璃的眼神里甚至有些挣扎,像是在犹豫些什么。
初璃这才记起,自己既已吩咐过,玲秋不会无端破了规矩,大抵是有什么急事才寻来的,于是看了玲秋一眼,道:“可是府中出了事?”
“不是。”玲秋索性低下了头,附耳过来,压着声音同初璃道:“宫中传来旨意,言之陛下感念侯爷沙场带兵奋战,此时侯爷与公子均未归,郡主又即将及笄,宫中的旨意是,您的及笄之礼,由皇后主理。”
“皇后?”本朝有规定,及笄之礼当由母亲主理,但初璃的母亲早逝,这笄礼便可求其次,由父兄主理,再不济,白府老夫人健在,怎么也不该惊动皇后。
初璃又道:“祖母仍在府中,为何陛下竟下此旨意?”
玲秋偏了偏头,道:“奴婢不知,但侯爷与陛下……陛下看重侯爷,便也看重郡主,此番旨意既是殊荣,郡主当回府领旨谢恩,传旨的公公还在府中等着呢。”
初璃无甚表情,道:“那便让他等着,余墨阁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晚些回去。”
“可是郡主,您已离府太久,又是同七皇子殿下待在一处,白府本就……”玲秋的声音越来越低,初璃侧过头瞧了她一眼,见她的表情转换,大有要长篇大论的态度,初璃立时便将视线转回了原位。
连月来与玲秋相处,初璃可是太清楚她这表情转换意味着什么,忙摆手制止,道:“你无需避着七皇子,他不是外人,有什么话,都可以同他讲。”
“当真?”玲秋眨了眨眼,问道。
“嗯。”初璃应了一声,随即不再看玲秋,径自便偏了视线,看向窗外。
秋朔尚不明白初璃为何这般动作,而下一刻,他却见玲秋似是松了口气般,整个人端着的礼仪风度瞬时消失无踪,看着秋朔,轻轻地笑了笑。
再然后,在秋朔处变不惊难得错愕的眼神中,玲秋口若悬河,一字未顿地,说了一长串,她道:“侯爷与陛下关系匪浅,陛下重用白家,白家则忠于陛下,这点殿下是知晓的,郡主身份特殊,于情于理都不该与宫中皇子走得太近。”
“一是有参与皇权争斗的嫌疑,二则是,我家郡主尚未及笄,未出阁的女子最注重清誉,即便是陛下开恩,不追究郡主不在府中的责任,也宽恕郡主不守礼数,与殿下同处的事实。”
“可是殿下,您若是当真为了我家郡主好,哪怕是全了您的一丝爱慕之心,也该为我家郡主考虑考虑,劝她回府领旨啊殿下……”
那厢玲秋仍在滔滔不绝,秋朔却已是内心翻腾,初璃说她聒噪,这形容当真不错,这真是……太聒噪了!
秋朔余光落在初璃身上,后者似有感应般转了过来,看初璃那神情,大抵是已经习惯玲秋这种状态了。
终于,等到玲秋渐有停顿之势时,初璃及时地开口道:“玲秋,你适才言之有误。”
“嗯?”玲秋停了话,躬身贴近初璃身侧,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初璃无甚表情,道:“爱慕一词用得不恰当,我与七皇子……”
提及此,初璃顿了顿,为绝了玲秋的臆想,索性将那从未谋面的兄长抛了出来,又道“七皇子是兄长的好友,他想来余墨阁,我不过是为了兄长,招待他一二罢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璃还有位兄长,幼时便随着镇安侯征战,如今弱冠之礼已行,但却因为边域形式变化,迟迟无法归来。
要说七皇子是白璃的好友,玲秋倒还愿意相信,可说是白璃兄长的好友……公子久未归皇城,到底是哪里来的一位好友啊?
玲秋疑惑地看着自家郡主,却见后者神色如常,毫无变化,那模样一点也不像随口瞎编,她只得咽了疑问,张了张口,本想问些别的,余墨阁一楼拍卖台上,拍卖师却开口了。
拍卖师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接下来,便是本次拍卖的最后一件物品。”
“据说此物来自上界,可劈山开海,斩千人而不血刃,剑身通亮,剑柄繁复,堪称旷世奇剑……”拍卖师拖长了音调,手按在拍卖台上一个狭长的木盒上。
那木盒倒是平平无奇,三两下便解开了,随着那木盒的解开,拍卖师抬手,木盒中的剑便显现了出来。
那剑确实如拍卖师所言,是一把旷世奇剑,剑身十分好看,惊得底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那剑柄,那剑身,却怎么瞧也不是初璃记忆中的模样。
这剑不是紫乾。
寻觅数年的线索在此断了个干净,初璃收回了视线,看着对面的秋朔,摇了摇头,径自站起身,道:“走吧。”
那眼神中掺着一丝失望,秋朔看得分明,他自是清楚初璃的心思,也跟着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徒留玲秋一人满腔疑惑,道:“郡主,便不拍了吗?您要的东西……”
“不必了。”初璃的声音有些冷,起身之际许是机缘使然,带了些微风。原本掩得严严实实的窗纱被那微风带动,双层窗纱靠里的一层被掀开了一半。
隔着那窗纱,三楼右侧上官逸的视线恰好瞧了过来,那微朦的窗纱处显出一抹碧色。
碧衣裙摆朦胧不已,映在上官逸的脑海中,他却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碧衣倩影,一梦已是十年光阴偷逝。
上官逸猛然直起身子,绕过施陵,径自推开了三楼的门,连楼梯皆不想再走,直接沿着楼梯空隙把着护栏跳了下去。
余墨阁的东门与西门相距甚远,上官逸一路施展轻功疾行,终于在片刻后赶到了西门入口前的街巷处。
余墨阁的西门同东门一样,建造在僻静的街巷后,按理说并非闹市,此处该人烟稀少才对,可上官逸甫一至那街巷,看到的却并非人烟稀少,而是人群集结成堆。
短时内聚集且增多的人群彻底挡去了上官逸的视线,同样的,也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
而人群尽头,初璃一行三人,正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
初璃离开余墨阁西门时,那处确实聚集了些人,但人群虽多,不至于到无法通行的地步,她便趁着那时机离开了人群。
“郡主,那把奇剑不是余墨阁拍卖的最后一件物品吗?您要的东西莫非不在阁中?”出了余墨阁,在外之时,玲秋便维持着谨守礼数的表象,实则语气虽仍有敬意,但早已超越主仆之间的规矩了。
初璃待玲秋尚算宽容,不制止也不偏颇,反倒是默认了这种逾矩的关系,若是玲秋不那么聒噪的话……
“嗯。”初璃随口应了一声。
原本寂静的街巷因了突发之事人群聚集,纵然初璃隔得远,那嘈杂之声仍是缓缓传来。只是人群太过吵闹,那声音听不清楚,只依稀听得“酒鬼”两个字,剩余的便都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